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1:56:57

[轉]食尸者

報紙上又登出了這樣一則新聞:一名70多歲的老太太,無兒無女,獨自靠撿破爛為生,前不久在其居住的小平房里突發腦溢血死亡,一個多星期后,鄰居們聞到腐爛的味道才發現尸體……
  這樣的新聞總是讓蘇亞感到毛骨悚然,她放下報紙,在房間里轉了一圈,將所有的燈都打開,將電視機的聲音調大,制造出一種熱鬧的景象。然而還是寂寞,房間里安靜的灰塵早已被她擦去,空氣透明得近似真空,一切都各安其位,沒有意外也沒有驚喜——這就是獨居的好處。她很享受這種生活,但是報紙上那些孤獨者死去的消息,總是會讓她產生不安。
  假如有一天,我自己突然死去了,那會如何呢?
  她想象自己在這所寬大的房子里,突然暴發了某種疾病,或者發生了某種意外,例如觸電或者煤氣中毒之類,她想象著自己倒在地上,掙扎許久之后死去,就這樣靜悄悄地死去。
  如果真是這樣,要多久才有人發現自己的尸體呢?
  這個問題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感到胸口一陣憋悶,連忙去打開窗戶,同時深深呼吸了一口黃昏時帶著炊煙氣息的空氣。窗外那條安靜的街道,在黃昏時更加寂靜了,人行道上沒有一個行人,路中央也很少也車輛經過,偶爾開過去一輛車,也開得緩慢而安靜,四周陳舊的樓房在這片緩慢和安靜中矗立著,斜陽染得它們一片暗黃,一切都仿佛沉入了歲月深處。
  她正要從窗口抽身回來,眼角卻依稀有個什么東西一閃,她留神去捕捉那一閃而過的影像時,卻什么活動的東西也沒有看見。
  也許是一只鳥,或者一只狗吧。
  幾分鐘后,樓道里傳來一個孩子驚恐的叫聲:“誰?”她趕緊走到門口,從貓眼里朝外望去。這一層樓總共只有兩戶人家,對面人家的孩子手里拿著鑰匙,滿面驚慌地站在家門口,眼睛望著通往樓上的樓梯,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貓眼所能觀察到的范圍非常狹小,只能看到門前一小塊地方,樓梯上的情形是看不到的,從孩子的表情來看,他此時也并沒有看到什么,那種搜尋的目光表示,他正在尋找某個人,或者某樣東西。
  孩子望了一陣之后,嘴里嘀咕了幾句,匆匆忙忙打開房門,一閃身走了進去,砰地一聲將門關嚴實。
  蘇亞遺憾地輕聲嘆了口氣。對于這個世界,她常常感覺自己被排斥在正常生活之外,也許只有通過這樣的暗中窺視,才能望見她所渴望的一種生活。正要離開貓眼之時,卻發現門外墻壁上的陰影發生了變化,似乎有人正從樓梯上走下來。
  她稍微等了一會,一個人很快出現在貓眼的視線范圍內。那是一個瘦長的年輕人,一身漆黑的衣褲,皮膚白得仿佛從來沒有見過陽光。他無聲無息地走下樓梯,沒有發出一點響動。蘇亞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為何竟然打了一個寒噤。
  那人在樓梯下站了一會,朝蘇亞這邊望過來。那雙眼睛帶著一種奇怪的憂郁神情,仿佛看到了蘇亞似的,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微笑。蘇亞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準備閃開,忽然記起來,自己是躲在門后,那個人不可能會看到自己。
  但是那人的神情,的確是像看到了她。他朝蘇亞的門前走來,走路的姿勢像一只貓,落地無聲。
  伴隨著他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奇特的氣息。起先,蘇亞并不知道那氣味從何而來,但是隨著那人走近,那氣味也就越濃,很獨特的味道,不能說是臭氣,可是卻讓人覺得惡心,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經聞到過。
  男人在蘇亞的門前停了下來,悄無聲息地站立了一小會。這么一點時間,在蘇亞看來卻漫長無比,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雙眼緊盯著那男人尖尖的雙耳——沒錯,她沒有看錯,在這么近的距離看來,那男人的雙耳,的確比尋常人的更加尖聳,從樓道的窗口里射出一縷斜陽,金色的陽光停留在他的耳朵上,那又薄又尖的耳朵被照得有些透明,耳朵上覆蓋著一層長長的金色絨毛。
  蘇亞無法控制地深呼吸了一下,粗重的呼吸聲在她自己聽來似乎是太大了,而更讓她感到心跳加速的是,門外那男人仿佛也聽到了這一聲呼吸,那雙尖尖的耳朵忽然動了一動。
  無名的恐懼像霧一般將蘇亞包裹起來,她覺得自己身子有些發軟,卻不敢離開門邊——她努力控制著自己輕微顫抖的身體,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然而,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顆心臟正擂鼓般地狂跳著,聲音大得讓她心驚肉跳。
  男人的耳朵不斷地動著,他略微側過頭,仔細傾聽著門內的動靜,那姿態讓蘇亞想到覓食中的狼。
  男人傾聽了一小會之后,慢慢朝門上靠過來,一只眼睛湊到了貓眼上,蘇亞只看到一只烏黑而冷漠的眼睛在貓眼中越變越大,她緊張得全身僵硬,卻絲毫不敢離開——雖然說從外面無法窺視貓眼中的物體,然而,倘若她貿然將眼睛從貓眼上挪開,貓眼中光線勢必會發生變化,這很可能會引起門外那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害怕,這種恐懼來的強烈而無道理,仿佛鎖鏈一般將她牢牢地捆住了。
  男人的眼睛湊到了貓眼之上,蘇亞眼前變得漆黑一片,兩雙眼睛在貓眼的兩端對視著,令人惡心的味道更加濃烈。
  就這樣不知靜默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男人離開了門邊,聳起鼻子嗅了嗅,似笑非笑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下了樓梯。
  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蘇亞一直屏住呼吸看著他從樓梯轉彎處消失,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一霎那間用盡了,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地上。
  等回過神來,她心里除了恐懼之外,竟然隱約還有一絲失望,這讓她有些惶恐——自己在失望什么呢?
  接下來的幾天里,蘇亞一直感到心神不寧,仿佛在期待著某件事情的發生,又仿佛在害怕著什么。她常常豎起耳朵傾聽樓道里的動靜,人們的腳步聲就像是一個信號,讓她猛然從沙發上跳起來,直撲倒貓眼上——然而她看到的依然只是那些普通的、陌生的鄰居,沒有看見那天那個男人,那個像貓又像狼的男人,只有他,在這么多年內,只有他一個人,不為任何明確的目的,曾經想要和她進行某種交流。
  有多久沒有這樣不帶目的地和人交流了?
  蘇亞記不起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些親密的朋友都疏遠了,大家都那么忙,連一個電話的功夫也沒有,她的生活就像一張脫水的羊皮,越來越皺縮,越來越沒有彈性,每天除了定時到公司交畫稿之外,就是在街頭閑逛,而這樣的閑逛,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無論她多晚回家,也不會有人責怪,也不會有人牽掛。
  這樣的生活好嗎?不好嗎?她不知道,但那天那個男人的窺探,讓她發覺了自己內心的一些渴望——她渴望有人關注自己,即使是這樣不懷好意的關注,那也表明,她至少和這個世界,還有著工作之外的某種聯系。
  哪怕是被人搶劫一次也好,有時候她這么想,那樣至少會有警察來詢問她的生活。
  這天,她又獨自閑蕩在一條寂靜的街道。對她而言,繁華或者寂靜都沒有多大區別,在人群深處,反而更加襯托出她的孤獨。她將手抄在口袋里,兩只腳高高抬起又落下,歪歪斜斜地走著外八字路,像當初在學校里一樣,不計較形象和儀態,自由自在地走著。她是自由的,因為她是孤單的。
  她忽然覺得身后有誰在跟隨著她。
  她驀然回頭,身后是空蕩蕩的大街,兩旁高大的建筑將街道圍得仿佛一條腸子般狹長深遠,頭頂的天空也是一片飄帶般狹長的藍色,除了幾只匆匆而過的貓狗,沒有別的人。
  有誰會跟蹤我呢?她自嘲地一笑。
 但是那種被跟蹤的感覺依然存在,并且越來越強烈,當一陣風從背后襲來時,隨風而來一股異樣的味道,那不是腥臭,也不是芬芳,說不出來是什么味道,只讓人覺得討厭,又仿佛有些悲傷。這股味道一進入鼻子,蘇亞的脊背便下意識地繃緊了.
  就是這種味道,幾天前在家門口出現的的那個黑衣男人,就是這種味道!
  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嗎?
  蘇亞感到冥冥中似乎有某種提示,對這個男人和這股味道,她既感到恐懼,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接近。
  她再次回了回頭,身后,陽光盛大地鋪展在建筑外墻和地面上,即使是背陰的一面也并不顯得陰暗,一切都坦坦蕩蕩地曝露在陽光下,而身后這條蛇一般的長街,并不見半個人影。
  在很久以前,這條長街是非常熱鬧的,那時候還沒有這么多高大的建筑,四周是破破爛爛的平房,陽光在夏季異常猛烈,家家戶戶都敞開著門,從長街的街頭到結尾,到處都可以看到人,聽到人們說話的聲音。那時候的蘇亞,和一大幫小伙伴們,在這座城市的各條街巷里出入這,玩著他們自己創造的游戲。想起小時候,那么多人,那么多朋友,蘇亞不由露出了微笑,當她回過神來時,眼前依舊是空蕩蕩的大街,什么也沒有。

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00:58

依舊是自己獨自一個人,在過去曾經游戲過的地方游蕩,來來去去,那些被夏季盛陽曬得燦爛如金的時光,永遠不會回來了。
  奇特的味道越加逼近了,一種柔軟而又纏綿的感覺從背后襲來,她不動聲色,加快了腳步。
  前方不遠處矗立著一動新建好的低矮建筑,建筑正上方懸掛著“陽光老人俱樂部”幾個字樣,那里沒有一個人,但是門前有蘇亞需要的東西。她快步朝那里走過去,很快就停留在老人俱樂部前,抬起頭假裝欣賞著建筑外墻上的掛著的宣傳板。
  她的目的并不是宣傳板,在老人俱樂部門前,那面明亮的大鏡子里,蘇亞清楚地看到自己一個人站著,身后是深邃的長街,一切都被太陽照得雪亮。
  那種味道更加濃烈了,反射出強光的大玻璃鏡內,逐漸出現了一點黑色,盡管那么遙遠,仿佛遠在街道的另一端,從那柔軟而敏捷的步態上,蘇亞還是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前幾天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黑衣男人。
  他果然來了。
  蘇亞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他來,也一直在抗拒著他,這種復雜的感情從何而產生,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仿佛是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親密朋友又突然出現了……她咬了咬牙,將這種古怪的感覺甩到腦后。
  鏡子里的男人越來越近了。
  蘇亞的心狂跳起來,她想要回頭猛然盯著那男人,卻發現自己絲毫沒有這樣的勇氣,于是,在她自己都沒有弄明白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跑了起來。起初幾步是猶豫的,隨時準備停下來,但是她從鏡子里看到,隨著她的起跑,那個男人的腳步也加快了,這讓她的心揪了起來。
  她邁開雙腿狂奔起來。
  這條街道筆直而長,蘇亞跑起來才發覺,它實在太長了,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似的。她一刻也不敢停留地邁著雙腿,身后聽不到一點腳步聲,但是從風里帶來的氣味告訴她,那個男人正在追趕她,因為那氣味現在變得潮濕起來,仿佛浸泡了汗水一般。她不敢回頭,只是這么急速地狂奔著,渴望跑到有人的地方。
  這并不是生命的危險。
  有個聲音在腦海里提示她。
  是的,她沒有感覺到生命的危險,但是那是比死更讓她害怕的東西。這樣的急速奔跑似曾相識,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也是這樣的黑衣男子…….蘇亞的思緒迅速地旋轉起來,一些被遺忘許久的記憶,仿佛杯底沉淀的酒渣一般,隨著她的急速運動,又浮到了表面。
  她記起來了。
  很多年前,就是在這條街道上,也是這樣的夏季,陽光照得大家都猛烈的出汗,她和小伙伴們渾身汗得透濕,在長街上玩著躲迷藏的游戲。她一個人偷偷溜進了某處墻壁的縫隙里,那道縫隙是她在不久前發現的,隱藏在一些垃圾和破爛之后,剛好夠讓她這么小的身子藏在里面。負責尋找的孩子來來回回跑了許多趟,其他的孩子一個接一個被找了出來,只有蘇亞,依舊躲在縫隙之中,沒有被發現。孩子們一起尋找起她來,這讓她越發覺得有趣,捂著嘴一個人吃吃地笑,從遮擋在外的垃圾之間望出去,孩子們紛亂地在長街上竄來竄去,尋找著一切可能藏人的地方,最后,他們失去了耐心,認為蘇亞可能藏到另一條街上去了,于是他們浩浩蕩蕩地轉到了下一條街道繼續尋找。孩子們的腳步聲走遠了,街道安靜下來,蘇亞又藏了一小會,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她正要從墻縫里鉆出來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讓她又縮了回去。
  這次來的并不是她那些小伙伴們,光從腳步聲就可以聽出,這是大人們在奔跑,奔跑之中還夾雜著呼喊之聲,仿佛在抓小偷。喧鬧的聲音海潮般從蘇亞面前涌過,繼續朝前方涌去,蘇亞好奇地掀起擋在前面的垃圾,望著遠去的人群,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街道很快重新恢復了平靜,人們潮水般來,潮水般去,空蕩蕩的石板路上,沒有留下一丁點的痕跡,小伙伴們也不知游蕩到了什么地方,大概早已忘記了還有一個人沒有被找到。蘇亞獨自縮在墻縫里,莫名地產生了被遺棄的悲哀,這條熟悉的街道,生平第一次,讓她覺得有些冷漠了。
  又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蘇亞心中一喜,以為是小伙伴們來了,連忙重新將自己掩藏好,只留下供觀察的一點縫隙。
  來的并不是小伙伴,而是一個男人。那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全身裹在緊繃繃的黑衣服里,衣服比他本人更瘦,他幾乎快要將衣服撐破了。他走路的姿勢十分敏捷,像一只貓,眼睛警惕地四處打量著,那張蒼白的臉上充滿了緊張的神色。蘇亞本能地感覺到這個男人是她必須提防的,她一動也不敢動地縮著身子,眼睛卻更加密切地注視著那男人。
  那男人并不是獨自一個,他肩膀上扛著一個大件的物體,起初蘇亞以為那是個大麻袋,等那人走得近了,她才發覺,那人肩上扛著的,竟然也是個人,不由大為驚訝。
  肩膀上那人是個女人,年紀很老了,一頭花白的長發從男人的肩頭垂下,她的頭也這么倒懸在男人肩頭,一雙眼睛似睜非睜,間或發出一兩聲呻吟。
  蘇亞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這種味道,正和多年以后她在另一個黑衣男人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非香非臭,令人厭惡。
  男人和女人經過蘇亞身邊時,女人的眼珠忽然轉動了一下,她的眼光停留在墻壁上,蘇亞感覺到她看到了自己,連忙又朝里縮了縮,不料這一縮,反而弄出了響聲。
  “誰?”男人猛然跳開來,凝視著墻縫。
  蘇亞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這男人讓她害怕,那女人也讓她害怕,她只是抱著雙腿,盡量將自己蜷縮起來。
  “快走吧,別管這么多了。”女人呻吟著到。
  男人搖搖頭:“也許是個叫花子,可能快死了。”他快速地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行了,你有我還不夠嗎?”女人生氣地捶著男人的脊背,那雙枯黃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不夠嫩。”男人毫不客氣地說。
  嫩?
這個詞讓蘇亞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她忽然想起最近一直在孩子們中流行的一個傳說,據說在這座城市里,來了一群怪物,它們每到夜晚就會從城市的角落里鉆出來,專門抓住那些夜晚還沒有回家的孩子們,把他們抓緊洞穴之中,燒開一鍋水,放好油鹽醬醋,然后將孩子扔進去……這個故事有許多個版本,有的版本里,那些怪物并不是煮食孩子,而是用火烤,細節雖然不同,但是吃人的怪物這一點,無論城南城北,說法都是完全一致的。由于這個傳說的出現,每天夜幕剛剛降臨時,全城的孩子們都縮在家中不敢出來。但是這還不夠。傳說并不僅限于在孩子們中間傳播,連大人們之間也開始流傳起來,大人們的神色變得一天比一天沉重,警察特別組織了巡邏隊晝夜巡邏,但是,人們還是不斷發現吃得只剩下骨架的人類尸體——這也是傳說,蘇亞自己并沒有見過那些骨架,所以她心里一直半信半疑。
  然而那天,那個黑衣男人說的話,卻讓她立即聯想到了這個傳說。
  那男人嫌那個老女人的肉不夠嫩?那么自己的肉應該比較合他的胃口了……蘇亞越想越害怕,眼見著那男人緩緩放下了那個老女人,朝自己這邊走來,她眼睛越瞪越大,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不要吃我!”
  這一聲喊叫讓男人全身一震。
  沒等他有什么反應,潮水般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那些追逐的人們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一般,一瞬間便冒了出來,飛速朝他跑了過來。男人愣了一下,回頭望望坐在地上的老女人,便獨自一人飛奔起來。
  “等等我,帶我走呀!”老女人悲戚的聲音被潮水般的人聲淹沒了,人們密密麻麻朝男人奔跑的方向覆蓋過去,老女人朝那個方向努力爬動著,爬了不到兩步,便失去了力氣,只是徒然地朝前伸著雙手,喃喃道:“別扔下我……”
  蘇亞一直縮在墻壁里,警惕地望著這個女人,既不敢出來,也不敢說話,直到這女人一口一口地吐盡最后一口氣,再也沒有動靜。
  這件事對蘇亞的刺激很大,當天發生的事情,她過后便完全忘記了,許多年來從未記起過,若不是許多年后的今天,自己被一個同樣的黑衣男人追蹤,她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歷。
  怪不得自己覺得這種氣味似曾相識,原來早在八歲那年,自己就曾那么近地聞到過這種味道。蘇亞一邊想一邊跑著,腳底下毫不含糊,她朝身后瞥了一眼,黑衣男人依舊跟隨自己,跑得十分輕松——當年那個黑衣男人有沒有這么尖的耳朵呢?她沒有印象了,她依稀記得,那個老女人當時就死了,事后人們發現她并不是吃人的怪物,而是被怪物擄去要吃的食物,幸好半路上被蘇亞的尖叫引來了人們,這才免去了被吃的命運。

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02:31

不過她的命運也并不比被吃更好,她是一個寡婦,無兒無女,也沒有親戚朋友,尸體被幾個單位推來推去,后來已經發臭了,這才被民政局拿去匆匆燒了,據說骨灰也沒有掏出來,就留在焚尸爐里,和其他人大量的骨灰混在了一起。蘇亞以前不記得這件事,現在想起來了,她不由感到奇怪——既然那女人是那個黑衣男子擄去的食物,為什么她還那么迫切地想要和他一起走?她回想起他們之間的對話,那實在不象是吃人的怪物和食物之間的對話,倒像是一對私奔的情人——如果年紀不是差別那么大的話。
  蘇亞這么亂七八糟地想著,鼻間忽然聞到極濃的那種味道,一只柔軟的手搭上了她的脊背,她全身觸電般地一震,忽然發現自己跑了這么久,其實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小姐,你不用害怕。”黑衣男人繼續將手搭在她肩上,語氣溫和地道。
  蘇亞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要吃我?”她突如其來地問。童年時代那個被遺忘的傳說重新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即便心里充滿了恐懼,在這個明知自己已經無法逃脫的時候,她決定先弄清楚那個傳說的真假再說。
  男人露出驚異的神情——其實他還很年輕,甚至算得上俊秀,只是臉色太蒼白了,神情也太過陰郁。
  “你聽說過我們?”他驚訝地問。
  這么說那個傳說是真的?他們真的是吃人的怪物?蘇亞恐懼之極,卻反而輕輕笑了:“準備怎么吃我?煮還是烤?”她很奇怪自己在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個問題,這是她童年的另一個疑問,在吃人的傳說流行的年代里,蘇亞一直疑惑怪物們吃人的方式。
  男人也笑了,這一笑便露出了一排細小而鋒利的牙齒,那是貓一樣的牙齒,每一顆都很小很尖利。
  “這是我們的名片。”男人從懷里掏出一張精美的名片遞過來,蘇亞機械地接過來,朝上面掃了一眼,一行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為孤獨的你解決你最擔心的問題。”
  眼前倏然一閃,黑衣男人已經飛快地跑遠了,仿佛一枚遠去的子彈,當她發現他在離開時,他已經快要從她的視線中消失,如此驚人的速度讓蘇亞呆了一呆——以這種速度來看,黑衣男人先前追逐自己,完全是在“走”而不是在“跑”。
  黑衣男人消失了。
  蘇亞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捏著那張名片,慢慢地往回走。
  為孤獨的你解決你最擔心的問題。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自己是孤獨的嗎?
  是的,她知道自己是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現實中認識的人,如果這還不算孤獨,那么孤獨肯定是不存在的。
  孤獨的自己,最擔心的問題是什么?
  她想了很久,一會兒覺得自己什么都需要面對,什么都需要擔心,一會兒又覺得自己什么都可以解決,沒有什么能難倒自己。
  那么還擔心什么呢?
  除了那一行字之外,名片上還有一個名字——舒明,這大概是剛才那位黑衣男子的名字,底下是公司電話、郵箱,但是沒有公司名稱和地址,這倒是很奇怪。
  不,我沒有什么要擔心的問題——她下定了決心,不再理會這張名片,回到家中之后,將名片隨手朝桌上一扔,順手抄起舊報紙堆,無意識地翻了起來——一些打著紅色標記的新聞是她特別關注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對這類新聞就是如此關注,每當看到,便會標記下來,直到報紙上落滿的灰塵開始嗆人,她才會將那些舊報紙扔掉,然后繼續在新的報紙上尋找相同類型的新聞,繼續標記,繼續保存。
  她一一翻看著這些大同小異的新聞,心頭閃過無名的悲哀,一個念頭猛然從腦海里跳了出來——她忽然明白了那個黑衣男子的職業是什么。
  她也終于明白了,孤獨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她想起當年街頭那個花白頭發的老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多么害怕被另一個黑衣人所拋棄。
  她現在理解她了。
  只是她還不理解他們。
  名片還扔在桌上,她拿起來,依照上面的電話,緩緩地按下鍵,按到一半時,她停了下來。
  真要如此嗎?必須如此嗎?
  她再次詢問自己,事情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然而當她想想自己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自己如此的孤獨,這件事情,似乎也只有如此解決。
  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她一鼓作氣地撥打了電話:“喂?”
  “喂?”對方是那個黑衣男子溫和的聲音。
  “舒明?”
  “嗯,是我,”她感覺到舒明在電話那頭無聲地笑了,甚至聽到他咽了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一定會打電話過來。”
  “為什么?”
“因為你很孤獨。”
  “嗯。”
  “你大概已經明白我們的服務內容了?”
  “明白了。”她不由自主顫抖了一下,“你們的收費情況呢?”
  那邊輕輕笑了一下:“我們不收費,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這倒的確是真的,她又顫抖了一下。
  她也終于理解了他們。
  “你們是什么?”她問。
  “人,”對方說,“我們也是人。”
  “但是你們為什么……”她沒法繼續說下去了。
  “人類的歷史上有很多災難,”舒明說,“有時候是旱災,有時候是澇災,有時候是蝗災,或者其它各種災難,很多時候,糧食都是匱乏的,人吃人的事情,在歷史上也并不少見。”
  “對。”
  “有一個時期,這種糧食匱乏的局面持續得太久了,以至于好幾代人,都不得不依靠吃人來生存下來……”
  “是嗎?”蘇亞的心里發酸,“我沒有聽說過。”
    “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流傳下來,”舒明笑道,“那些習慣了吃人的人們,有一部分的身體內部結構發生了變異,”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下去,“他們除了人之外,再也無法消化其它的食物。這種人就是我們的祖先。”
  “你們吃了多少人?”蘇亞的聲音顫抖得幾乎不成形狀。
  “我們不吃人。”舒明苦笑道,“我們也是人,沒有人喜歡吃人,我們也不喜歡,吃人總是讓我們產生罪惡感,自從食物豐富以來,我們的祖先嘗試過各種人類的替代品,但是沒有辦法,我們的身體機能注定了我們只能吃人。最后,在良心和生理需要之間,我們的祖先采取了折中的辦法——他們吃尸體,并且只吃尸體,我們自稱為食尸者——這種傳統一直延續下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們有嚴格的法律,和你們普通人類一樣,甚至更好,自從幾千年之前我們這一種人產生的時候開始,我們就從來沒有為了口腹之欲而殺過一個人。”
  “有那么多尸體嗎?”蘇亞十分懷疑。
  “不,遠遠不夠,所以我們的人數也越來越少,現在,全世界的食尸者大概只剩下不到1萬人——你應該覺得我們高尚,長期以來,人類曲解我們,圍剿我們,獵殺我們,而我們除了躲閃,什么也沒做,”他又苦笑了一下,“也許我們天然就覺得心中有愧吧,吃自己同類的尸體,這是我們的原罪。”
  “那么你們的服務?”
  “我正要說到這里,”舒明耐心地道,“所有的顧客都會愿意知道我們的歷史,我們也很愿意解說。到了現代社會,越來越多的尸體被火化,我們的食物也越來越少,有一段時間,我們減員的速度可以和瘟疫中死去的人數相媲美,直到近五十年來,我們找到了替代的辦法,這才維持了人數的穩定。”
  “我知道了,”蘇亞代替他說下去,“你們發現,這個世界上有越來越多孤獨的人,他們活在世界上,沒有人理會,也不認識任何人,他們死了,也沒有人替他們處理后事,甚至死了很多天之后,直到尸體發臭了,才被人發現,”她看了一眼那些報紙,那上面全都是這樣的新聞,“于是你們開始了這項生意,你們幫那些孤獨的人處理他們的尸體,”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們吃掉我們的尸體!”她沒有留意到自己在這里的人稱代詞已經由“他們”變成了“我們”。
  “是的,你說得沒錯,”舒明的語調很平靜,“幾乎所有孤獨的人,他們都不害怕死亡和疾病,但是他們卻很擔心自己死后尸體孤獨地發臭。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現在甚至有了存貨。”
  當然,世界上孤獨的人越來越多了,蘇亞想。許多年前那個老女人,那么渴望黑衣人帶走她,因為她知道,只有那個黑衣人,會認真地將她的尸體消滅干凈,不會讓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形象以腐敗告終——老女人沒有那樣的幸運,她的心愿被年幼的蘇亞破壞了,她的尸體也終于在荒涼的人世間腐臭,然后被遺棄。
  蘇亞想到自己的孤獨——自從父母去世之后,她就一日比一日孤獨,許多年前的老女人,也許就是許多年后的她自己,她想到自己獨自在房間里死去而腐臭的情形,便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

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03:00

幸好這個世界上有食尸者——他們是聰明的,只要一張名片,不用說更多的話,他們知道,孤獨的人最終會明白這個道理,最終,他們雙方會取得聯系,各取所需——我需要安靜,而他們需要食物。
  “我們怎么合作?”她一邊想著,一邊冷靜地問。
  “我們每三天給你打個電話,如果是大熱天,則是每天一個電話,你只要接一下表示你還活著就行,如果有事外出,你最好在前一天的電話里告訴我們聯系方式和外出地址,這樣方便我們追蹤你——如果你沒有接我們的電話,我們會在第一時間趕到你的家中,確認你死亡之后,我們會處理你的尸體。”
  “不錯,”她說,“那我的財產怎么辦?”
  “我們不負責,”舒明笑道,“通常孤獨的死者,沒有人關心他們的去向,也沒有人發現他們已經不在了。”
  “所以房屋和財產就歸你們了。”
  “你也可以用其他辦法處理,但我們不負責。”舒明道。
  “就歸你們吧,你們明知道我沒有其他的處理方法。”蘇亞疲倦地道,“你什么都說了出來,難道不怕我泄露出去?”
  舒明笑了:“你向什么地方泄露?”
  蘇亞怔住了。
  是啊,我連一個可以傳播小道消息的熟人都沒有,孤獨,多么純粹的孤獨。
  舒明輕輕地掛了電話,蘇亞嘆了一口氣,將桌上那些孤獨的死亡者的新聞都扔進了垃圾桶——不需要這些新聞了,她不用再為這樣的事情擔心,自己將會消失得很徹底,不會丑陋,也不會發出惡臭,這就足夠了。
  窗外,天空明朗而燦爛,以后,每天都會有一個電話——多么荒謬啊,今后,與自己聯系最多的,竟然是已經蛻變為異類的他們。
  她打開窗戶,探頭出去,繁華的城市在她的目光下喧囂沸騰,這是一個多么繁華、多么熱鬧、多么擁擠、然而又多么荒涼和空曠的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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