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33:56

[轉]靶

出事之前,我們還在一起午餐。中午的盒飯照例是樓下那家新開的餐館送來的,送飯的小伙子把飯盒遞給李婷的時候,順便夸獎了她的發型。在此之前,李婷的一個客戶特意打電話來說她的工作熱情周到,領導對此深表滿意,夸了李婷兩句。直到午餐的時候,李婷的心情都非常好,天氣也不錯,陽光不強不弱,天上飄著幾絲白云。沒有任何預兆顯示下一秒鐘將要發生的事情。
  也許問題出在那盒盒飯上。
  盒飯里有一個菜是酸辣椒炒豬皮,這道菜油膩了一點,我完全沒吃,李婷吃了兩口,就把飯盒放下說:“太油了。”這種油膩讓她感覺到有點悶,便走到窗邊把窗戶打開。她打開窗戶的時候,我一邊喝水一邊說:“開大點。”
  李婷把窗戶打開,探頭朝外望了一眼,輕盈地站到窗臺上,然后就消失了。
  她這一串動作行云流水,以至于當她消失之后,我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我覺得她好像跳樓了。”對面的鄭輝遲疑了半天才道。
  “不可能吧?”我還是沒反應過來。
  我們兩人慢條斯理地走到窗邊,趴著窗欞朝下望去。距離窗口23層樓的地面上,看不到李婷的身影,但能看到密密麻麻圍在一團的人群。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顯然是出事了。
  “她真的跳樓了。”我說。
  印象中跳樓應該是件轟動的事情,但李婷的跳樓完成得輕巧而迅速,想象中那聲“砰”也沒有聽到,所以我感到,李婷就算跳樓了,似乎也不是在23層樓跳的,而是在1樓跳下去的,因為只有1樓的人才能聽到那聲“砰”。1樓現在圍了很多人,看上去很熱鬧,23樓卻一點也沒感染到這種熱鬧,大家聽到李婷跳樓的消息之后,仍舊保持著懷疑態度。直到我們乘坐電梯到了一樓,親眼見到了李婷的尸體,這才相信這個事實。
  從人群外圍抵達李婷的尸體,要穿越5到8層的人群包圍,突破這重重屏障之后,我們到達人群中央——李婷俯臥在地上,身體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姿勢,粘稠的血鋪了一地。大家圍著她指指點點,我和同事們也指著她小聲議論著。我們都不知道她為什么忽然要死,在這之前絲毫沒有預兆,據我們所知,李婷的生活和工作都異常順利,沒有自殺的理由。最后我得出的結論是:中午的菜太油膩了。
  假如不是那菜太油膩了,李婷就不會悶得需要去開窗,也許,就在那開窗的一瞬間,藍天白云讓她想到了死。
  這是我的猜測。這個猜測無從證實,救護車上的人把李婷抬走的時候,白布單從頭蒙到腳,這意味著她已經徹底死了。
  李婷被抬走以后,人群慢慢散開了。同事們慢慢朝電梯走去,我一個人落在了后面,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看——在李婷剛才趴著的地方,那團粘稠血液的旁邊,有一個圓形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踢了踢那東西。那是一個巴掌大的圓形,上面用黑線畫著一圈一圈的環,中央一個碩大的黑點,看起來是投擲玩具飛鏢的靶子,但比一般的靶子要小。剛才李婷趴在這里時,誰也沒看到這個東西,估計是被她的身體壓在了下面。靶子上沒有沾上血跡,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飛快地把它拾起來塞到口袋里,心里怦怦直跳。
  整個下午,我都能感覺到那個靶子在口袋里戳著我的大腿,仿佛隨時會從口袋里掉出來。我時不時伸手進去把它往口袋深處推一推。
  李婷的死在公司引起了震動,領導找每個人談了話,但仍舊沒有得出任何結論。領導語重心長地要我們珍惜生命——這點說得很可笑,我們誰都不想死。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和合租一套房子的鄭輝一起回到租住的房子。趁鄭輝上廁所的功夫,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準備掏出那小靶子仔細看看。但口袋里什么也沒有,我懷疑自己掏錯了口袋,又將另一只手伸進另一只口袋,一直掏到底,也沒摸到什么東西。那小靶子不見了。我兩手插在口袋里,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靶子一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但會掉在哪里呢?這一路上我們經過了不少地方,靶子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掉出來,這真是糟糕。
  “怎么了?”鄭輝從廁所出來,看到我一臉汗水,隨口問了句。我搖搖頭說沒什么。但我心里有種很不詳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把靶子弄丟,恐怕會要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我朝窗外望了望——天空已經暗了下來,暮色上來了,那種不安的感覺仿佛烏云般籠罩了天空。
  晚上看電視的時候,窗外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我們租的房子在二樓,這聲音從一樓傳來,似乎是什么重物從高空墜落。我們連忙跑到窗戶邊朝下看,只望見低下黑乎乎的一團,什么也看不清楚。一樓的住戶把靠窗那個房間的燈打開,借著燈光,我們看到地上躺著一個人。從樓上傳來人們議論的聲音,我抬頭看了看,每一層樓都有人伸出頭來看著。樓梯上一片嘈雜的腳步聲,我和鄭輝回過神來,連忙跑出屋子,和人們一起趕到了一樓。
  躺在地上的是住在六樓的一個男人,他老婆從人群中擠過來,趴在他身上,還沒來得及哭就暈了過去。旁邊有認識她的人趕緊把她扶了起來,揉搓了一陣之后,她悠悠醒轉,嚎啕著訴說,說她丈夫沒有任何自殺的理由,就是吃完飯后關窗戶時探頭朝外望了一眼,就忽然跳了下來。聽到這話,我和鄭輝互相望了一眼,我們都想到了李婷。李婷跳樓之前也朝下面望了一眼,跟眼前這個男人的情況很相似。這個男人的情況比李婷更慘,頭部直接落地,正好砸在一塊水泥板的角上,直接開了瓢,地面上有些可疑的白色的東西。
  救護車和警察很快來了,忙亂了一陣,人都散了。我和鄭輝走上樓,心中忽然一動,又退了下來。
  和中午一樣,我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那人跳樓的現場。那地方已經被一樓的住戶沖洗得干干凈凈,還放了一掛鞭炮。我在鞭炮的殘跡中找了找,沒找到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心頭有些失落。
  順著水沖洗的痕跡,我不死心地朝前走著,最后在一棵樹下發現了它——一看到它,我的心就狂跳起來,我確定自己留下來就是為了找它。
  又是那個靶子。它被水沖到了樹下,但開始的時候無疑正是在那個男人跳樓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確信這點。我慢慢蹲下身來,拿起那個圓形的東西,把它在褲子上擦了擦,又塞進了口袋。你若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那個時候答不上來,現在還是答不上來,但我就是那么做了。
  回到房里,鄭輝問我干什么去了,我說自己掉了東西,便搪塞過去了。
  睡覺前,我把這個靶子在屋子里藏來藏去,覺得藏到哪里都不安全,最后塞到了枕頭底下,這才覺得安心。那種纏繞了我好一陣的不安感覺也隨之消失了。我心里隱隱感覺到這是個不一般的靶子,藏起來總比隨便到處亂扔要好。
  這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六樓的女人搬了家,公司也招了新人,兩個跳樓的人原來的位置迅速被人取代,跳樓的事情也成為過去式,我也幾乎忘了枕頭底下的靶子。
  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我真的忘了它了。
  從我進入公司以來,我和上司之間一直存在著矛盾,這種矛盾的最初起因我已經不記得了,也許就是一點小摩擦,也可能是工作上的意見分歧,但肯定不會是那種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不順眼——自從第一次產生了矛盾之后,我們之間的關系就像被拉出了絲的絲襪,越扯越破,一個矛盾接一個矛盾,一個矛盾比一個矛盾更激烈,到了最近,已經發展到只要是對方說的話就要反對的地步。這種情況對我不利的一面是,他是我的上司,隨時都能抓我的小辮,借工作之便給我臉色看。但也有有利的一面,由于我和他之間的矛盾是逐漸升級的,在早期階段,他對我的反感還沒發展到需要把我踢出公司的地步,最近雖然達到了這種地步,但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和他之間有矛盾,他反而更不能對我下手了,以免落人口實。于是我們互相囂張而謹慎地共存著,尋找對方的一切漏洞加以攻擊,不避諱這種攻擊,但似乎從來沒有動用過陰謀,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們都在戰斗中和平地生存著。
  就在李婷跳樓兩個月后的某天,太陽也和李婷跳樓那一天一樣的明亮。我和他在走廊上相遇了,我們互相瞪給對方一個極度輕蔑的眼神。這種眼神已經是我和他之間交流的特定元素,幾個月來我們習慣了這樣互相瞪來瞪去,照道理說早就該習慣了,也的確都習慣了。在此之前,比這更兇惡的眼神和行為都沒讓我覺得怎樣,但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掃過來時,我忽然感到額頭正中央有一小塊地方似乎燃燒了起來。
  我忽然就好像被點燃了一樣,全身都沸騰起來,要不是他帶著冷風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可能當場就跳起來將他按在墻壁上打了一頓。

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35:10

在其后漫長的時間里,這種憤怒在心頭越燒越厲害,我沒去分析這是怎么回事,如坐針氈地等到下班,也沒等鄭輝,自己便飛速趕回了租住的房子。
  我直接沖進臥室,掀開枕頭,摸出那個用黑線描繪的靶子。我把它塞進口袋,在原地徘徊了兩步,把它拿出來又塞進去,一共重復了五次,最后一次把它塞進去之后就沒再拿出來。我用手按著口袋防止靶子掉出來,三步兩步走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碰到了鄭輝,他問我干什么去,我緊緊按著口袋里的靶子說去買點東西。
  我感到他的目光在身后緊盯著我,仿佛兩道金屬的線,于是加快腳步下樓了。
  我跑到車站,等了十來分鐘的車,坐上公交車,五站路后下車,又轉了一次車,又坐了七站路,下車后轉進一個小區,直接走到其中一棟樓房前。這期間我有無數的機會反悔,但我連一點反悔的念頭也沒有。我把靶子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到樓房前的地面上,然后退開兩步,對著樓上大聲喊:“鐘華!”
  鐘華就是我的上司,我喊了兩聲,10樓的窗戶被推開了,即使隔著這么高的樓層,我也能看到他探出來的腦袋上那兩道冷冷的目光。他和李婷一樣毫無預兆地跳了下來,在空中的時候,那兩道目光一直盯著我看。
  砰!
  我真切地聽到了這巨響。
  在人們圍過來之前,我跑到鐘華身邊,撬起他沉重的身子,從他肚皮底下抽出那個小靶子,在他褲腿上把血跡擦干凈,飛快地塞進了口袋。
  陰影籠罩在我和鐘華身上,人們圍了過來。我站起身來,沉重地說:“他死了。”
  這個時候,我滾燙的身體才涼了下來。
  一個公司連續死了兩個人,還都是跳樓死的,大家都覺得奇怪,但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把小靶子鎖進了房間的抽屜里,每天晚上把它塞到枕頭下,這個東西讓我覺得心里十分安定,似乎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有一天晚上,當我摩挲著靶子的時候,鄭輝走了進來。
  “鐘華死的那天,你去找他干什么?”他問我。
  “沒干什么。”我鎮定地說。
  “真的?”他懷疑地看著我。
  “真的。”我說。
  靶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他卻光盯著我看。我想起這幾天他一直都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想著想著,額頭上又熱了起來。我挪動一下身子,拿起桌上冰涼的鎮紙貼在額頭上。
  “你怎么了?”鄭輝問。
  “沒什么。”鎮紙也不起作用,熱量從額頭散發到全身。我控制不住地站起來,在房間里走動著,把窗戶打開。
  “你到底怎么了?”鄭輝也站了起來。
  “我下去走走。”我捏著靶子沖了出去,下定了決心。
  跑到樓下,我抬頭望了望。不出所料,鄭輝正從窗口探頭望著我,這回我有點猶豫,但身體燙得難受,我不由自主地把靶子放到了地上。幾乎在靶子剛剛沾地的時候,鄭輝就跳了下來。
  我一下子清涼下來。
  連續四個人跳樓死了,四個人死的時候我都在現場,警察終于懷疑到我的身上了。但他們什么也查不出來,只是每天在我的樓下轉悠著。公司里的人看我的眼光也變得十分怪異。這些情況都非常不妙,我的身體持續發熱,那靶子被我用好幾把鎖鎖了起來,但最后我還是忍不住把那些鎖一一打開。
  我顫抖著把靶子拿出來,把它放到一個監視我的警察的樓下。
  和以前幾個人一樣,那警察也從樓上跳下來死了。我從他的尸體下拿了靶子就跑,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看見了我的背影。
  我跑啊跑,最后跑到一條我也不認識的街道。我喘著大氣站了一會,用力一抬手,把它扔了出去。它像飛碟一樣在空中盤旋,很快便消失在遠方了。我呆呆地看了一會,懶得去想這會造成什么后果,重要的是我終于擺脫它了。
  可是我的身體還是滾燙。
  我持續回想著那些怪異的目光,那些竊竊私語,覺得自己被世界上所有的人包圍了。往回走了不到兩百米我就感到了后悔,連忙轉身去想把靶子找回來。我估算著它的飛行軌跡,在它可能會落下來的地方找了半天,全身汗水淋漓,但什么也沒找到。最后我聽到了救護車和警車的鳴叫聲,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繼而明白過來——我跟著那些警車和救護車拐進了一堆擠得緊緊的樓房。
  不出我所料,在一棟樓房前,有一個人被抬上了擔架,白布從頭蒙到腳。很顯然他也是從樓上跳下來的,警察在向兩個嚎啕大哭的老人問話。我分開人群,顧不上他們驚異的目光,埋頭在地上仔細搜尋著。
  “找什么呢?”一個警察在我身邊問。
  “沒什么。”我說。
  這個警察認識我。他曾經在我的樓下出現過,現在,他看著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懷疑:“怎么每次有人跳樓你都會出現?”
  “巧合。”我頭也沒抬。不管他們怎么懷疑,這事都不能怪到我的頭上,人是從樓上跳下來的,我站在一樓,中間隔著這么多樓層,就算我叫他們跳下來,他們也不可能這么聽話。當然他們不知道靶子的事,就算知道也沒關系,誰規定不能往別人樓下放靶子?
  讓我緊張的是靶子找不到了。我必須要找到它,必須要,必須要。我瘋了一樣在附近找著,先是彎著腰找,然后是蹲著找,最后在地面上爬來爬去地找,但絲毫沒看到靶子的影子。周圍的人對我指指點點,最后我被警察帶走了。他們可能以為我瘋了。
  沒錯,我是快要發瘋了,假如找不到靶子,我真的要瘋了。我全身燙得快要冒煙了。
  警察一直懷疑地看著我,他們把我帶上警車時,集體保持著這種懷疑的眼神。名義上他們是護送我回家,實際上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我完全不在乎這個,腦子里一個勁地想:靶子哪去了? 
  我真地快要燒起來了!
  警車經過那條繁華的街道時,路邊五顏六色的店面在我眼里都連成了一片,在這一篇繽紛的色彩中,我忽然認出了幾個字。
  “停!”我大喊起來。
  “干什么?”警察問。
  “我要下車!”我說。
“為什么?”懷疑的眼神,懷疑的語氣。我的忍耐達到了極限,對著眼前的一團人拳打腳踢:“我要下車!放我下去!”我熊熊燃燒著,眼前一片火紅。不知道什么時候,車門打開了,我被推了下去。夜色中傳來了烤肉的香味,我跌跌撞撞地沖過馬路,撞到好幾個人之后,一頭沖進了路邊的一家體育用品商店。
  “老板!”我咬牙切齒地喊著。我感到自己的皮膚已經燙得發出了焦臭味,汗水大把大把地流了下來。而那個老板完全沒看到這一切,他推了推眼鏡驚愕地望著我:“你要什么?”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我轉動著身子在店內亂轉,很快就找到了我要的東西。
  “我要這個!”我掏出一百元扔在柜臺上,沒等那老板找錢就跑出去了。
  夜色蒼茫,皮膚火燙,我一邊狂奔著,一邊撕掉飛鏢投擲靶外的包裝——這是一個很大的靶盤,差不多有臉盆那么大,我不知道它有沒有用,但這個時候顧不得那么多了。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紙一樣的皮膚在空氣的摩擦中發出藍色的火花,憑借著本能,我張大嘴瘋狂地跑,這輩子都沒跑得這么快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幾輛車都被我甩在了后邊,有些年輕人對著我吹口哨:“飛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忽然就停了下來。
  四周是一片陌生的樓群,我從來沒有來過這里。我打量了一下,認出了樓房上菊花苑的標志。巖漿般冒泡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名字——譚耀明。譚耀明就住在這里,他是我們公司傳達室的老頭,最近總是從老花眼鏡上方望著我,每次都看得我全身發緊,一想到他我身體的溫度又開始呼呼地朝上竄。再不耽擱,我把新買來的靶子放到樓底下,朝著黑乎乎的窗口喊著譚耀明的名字。
  一扇窗戶亮起了燈,有人推開窗戶朝下望著。從窗口的剪影我認出了譚耀明,他頭頂上那簇永遠豎立的頭發格外醒目。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可以肯定,即使在這黑夜中居高臨下地望,他也一定是從眼鏡上方望著我,以我最痛恨的那種姿勢。
  他跳了下來。
  仿佛被人兜頭淋了一盆冰水,我全身徹底冷了下來。趁著別人還沒有發現我,我迅速隱藏到了黑暗中。
  任何靶子都有用,現在我知道這點了。既然如此,就沒必要再去把那個靶子拿回來。
  我轉身搖晃著朝回走。
  此后,一天,又一天,一靶,又一靶,一個人,又一個人。那些討厭的人一個一個地跳了下來,但他們并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了。為什么每個人最后總要變得那么討厭呢?連我最心愛的那個女孩,最近也似乎讓我火氣上升,我看到她就冒火,而她還不明白這一點,還在不斷地招惹我。最后我只好離開了她。

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36:23

我離開了所有我不想傷害的人,一個人住在租來的房子里,不再和任何人交往,每天只是上班下班,但我的身體仍舊在發燙,它時不時地就燙上那么一下,這樣我不得不跑到體育用品店去買個靶子回來。
  這樣讓我很疲倦。
  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在一次公司的聚餐以后。那次聚餐人很多,公司幾百號人都去了,包了一棟酒樓。中間我出去了好幾次,每次都買了個靶子。就在聚餐的中途,有好幾個人跳了下去。其中一個人是肖楠的男朋友。
  “你剛才干什么去了?”肖楠探頭看了看男朋友的尸體,意外地沒有喊叫和哭鬧,甚至也不急于跑下樓去。
  “上廁所。”我說。
  “最近你看新聞了嗎?”她問。
  “沒看。”最近我哪里還有心思看新聞?光顧著靶子的事去了,這事異常繁忙,根本沒空理會其他的事情。
  “新聞上說了,最近跳樓的人特別多。”她說,“每個跳樓的人尸體下都壓著一個靶子。”
  “哦?”我心中一跳。
  “你剛才不是買靶子去了吧?”她又問。
  “不是。”我說,也許是因為這晚用了不少靶子,這次體溫意外地沒有升高。
  “不是就好。”她說。
  這次對話我沒放在心上,穿過一片亂糟糟的人群和地上的幾具尸體,我直接回家了。
  因為吃得太多,又喝了很多酒,我感到頭腦昏沉,一進屋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聽到樓下有個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睡意朦朧地答應著,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那個聲音又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忽然感到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是肖楠的聲音。
  但她怎么會叫我的名字?這么晚了,她跑來找我干什么?更何況她還剛剛死了男朋友。這完全不合情理。我這么一想,背上的肌肉一繃,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剛探出去的頭又縮了回來。
  “方明!”肖楠的聲音穿透夜空傳來。
  我把窗戶關上了。
  “方明!”
  我把窗簾拉上了。
  方明!方明!方明!
  我把燈熄了,把門鎖好,把沙發拖到門邊上靠好,然后又躲到床底下,全身縮得不能再小,抱著膝蓋瑟瑟發抖;睜大眼睛,卻什么也看不見。
  那聲音不依不饒地喊了半個多小時,后來都啞了,這才漸漸沒了聲息。我在床底下又等了半個多小時,這才慢慢地鉆出來,摸黑把沙發搬開,靜悄悄地下了樓梯,在樓底下,借著一樓窗口的燈光,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臉盆大的靶子。我連腳心都汗濕了。
  我把那靶子撿起來,回到樓上,仔細地鎖好,在床上翻滾了半夜才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我在樓底下又發現了一個靶子,我又把它拾起來,找小賣部的人要了個塑料袋裝好。
  在公司的樓下,也發現了一個靶子,我照樣收好。
  在公司里,碰到肖楠,她照樣笑著對我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她的狀態太好了,如果不是耳朵后面別著一朵小白花,誰也不會知道她昨晚剛死了男朋友;如果不是她的聲音還沒有改變,我也不敢相信昨夜在窗外喊魂般喊了那么久的人就是她。
  “你看。”她友好地把我招到窗邊,讓我看窗外的景色。起初我有些不敢看,但后來看她要我看的不是底下,而是其他大樓,再加上其他同事也過來一起看,我也就大起了膽子。
  何況,即使沒有她的提醒,窗外的景色也足夠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了。
  每棟大廈上都不時有窗戶推開,一個人從窗口無聲無息地落下。最壯觀的時候,一共有七個人同時跳下去,城市的高樓仿佛成為傘兵的訓練營,但這些傘兵都沒背傘。他們撲通撲通地往下跳,仿佛瘦長的面條往鍋里跳,輕盈而隨意,仿佛下面不是堅硬的水泥地,而是世界上最溫柔的所在。
  “靶子。”一個膽小的女同事臉色嚇得蒼白,“地上一定到處都是靶子。”
  我們面面相覷,忽然感到腳下的地板似乎都不踏實了。有人猛然撲到窗邊,把所有的窗戶都關上并且上了鎖。
  地面上到處都是靶子,這是肯定的。
  地面上也一定到處都是尸體。
  我們的生活從此一塌糊涂。
  兩個小時后,我出門去見客戶。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同事們蒼白的臉。
  “小心點。”他們跟我說。
那時候我還沒完全意識到自己要小心什么,但當我在路上走了一小會就明白了。事情來得很突然,完全出乎人的意料,當時我正穿過兩棟30層大廈夾出來的一片空地,忽然聽到迎面而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接著便被一個人猛撲在地上。
  砰!
  一個人從樓上跳下來,直接摔在我剛才站著的地方。
  把我撲倒的是一個40多歲的男人,他爬起來,又把我拉起來:“小心點,今天到處都有人跳樓。”在他說這話的時候,遠處又有一個人跳了下來。
  “這是怎么回事?”我驚魂未定地問。
  “靶子。”他無可奈何地說,“你肯定聽說了,只要往樓底下放一個靶子,看到這靶子的人就會跳下來。”
  我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地面到到處都是靶子,我走了這么點距離,至少看見了十個。我把它們一一撿起來放到一個黑色塑膠袋里,同時還堤防著隨時從天而降的人們。不少人在撿著靶子,有兩個男孩為爭奪一個靶子打了起來,一個老人慢慢走著,忽然被樓上掉下來的一個男人砸個正著。樓上的窗戶都緊閉著,不斷有人在樓下朝樓上叫著誰的名字,叫了半天都沒人答應。
  上午的情況就是這樣,跳樓的人很多,被跳樓的人砸死的人也很多。警車瘋狂地奔跑著,許多武警滿街轉悠著專門撿靶子,看到有人手里拿著靶子就一把搶過去,我提著的那個黑色塑膠袋也被一個20出頭的武警搶了過去,他看到袋子里這么多靶子,抬腳就踹中了我的肚子:“這么想殺人啊!”這一腳讓我熱血沸騰,我咬著牙轉身就跑。
  我知道自己又需要靶子了。
  但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所有的靶子都被武警們收走了,商店里的靶子也沒有了,很多歇斯底里的人們搖晃著商店的大門要求購買靶子,更多人用涼水朝自己身上沖著,想滅掉那種滾燙的感覺。我絕望地目睹著這一切,沒有多想,便轉身跑進了一家條偏僻的小巷,一眼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在前面跑著,我喊了一聲,追上她,把她的肩膀扳了過來。
  “有靶子沒有?”我惡狠狠地問。
  “你有沒有?”她的聲音更加兇狠。
  我的手接觸到她的皮膚,感覺到她的肌膚滾燙,不由愣了一下。趁我楞神的功夫,她猛然朝我手腕上咬了下來,我下意識地抓住她的頭發往墻上一撞,只聽咚的一聲脆響,血噴了出來,她的身體變得異常柔軟,布片般滑落在地上。我始終捏著她的手,她的體溫仍舊高得嚇人,而我的體溫卻降了下去。
  我仿佛松了一口氣,慢慢地挺直松弛下來的身體走了出去。
  小巷外的人們在瘋狂地奔跑著,每個人都在跑,一些人拿著靶子到處扔,另一些人揪著陌生人的衣領要靶子,武警和警察們拿著大掃帚打掃著地面上牛糞一般遍布的靶子,天上不斷有人掉下來,有些體溫過高的人忙亂中隨便抓住一個人就咬,從通往城外的那條公路上,一車又一車被投機商們緊急引進的靶子,還沒來得及卸車,就被人們爬上去搶了下來。武警開槍也沒用,最后他們自己也加入了爭奪的行列。
  我的體溫不斷升高,一邊避開天上掉下來的人,一邊從地上搜集著靶子。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體溫始終沒降下來。

like抽筋 發表於 2-4-2010 12:36:47

一個兩歲多的男孩緊跟在他母親身后,他母親放開了他的手,竄上裝滿靶子的大車,在靶子堆里打滾,撩起衣襟往上盡可能多地放著靶子。那小男孩叉著手嚎啕大哭,眼睛四處望著尋找庇佑,后來他看到了我,就朝我跑過來。我覺得情況很糟糕,連忙朝后退去,想躲開他,但他一把撲到了我的腿上,抱著我的小腿大哭。
  他找錯了。
  我烈火熊熊的身體不允許自己再猶豫,在我折斷他柔嫩的脖子時,我喃喃地說:“你找錯人了。”
  趁著身體冰涼,我沿著馬路飛奔,路上撞到一具尸體,那尸體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大麻袋,麻袋里漏出幾個靶子來。我把那麻袋扛在肩膀上繼續跑,有人攔住我找我要靶子,我就像塞燒餅一樣朝他手里塞上一個,這樣一路跑一路塞,在麻袋里還剩下三個靶子的時候,我終于跑回了家。我已經跑得沒法呼吸了,但一刻也沒停留,直接跑上了樓,把門打開,把門鎖好,把沙發在門上靠好;把臥室門打開,把臥室門鎖好,把衣柜拉到臥室門上靠好;把臥室里的窗戶鎖好,把窗簾拉上,把書桌豎起來靠在窗戶上;最后我自己鉆到了床底下,兩邊都用大木箱子擋住。我本來打算自己鉆進木箱里的,但我的塊頭大了點,塞不進去。
  我想這樣也該夠了,這樣他們就進不來了,我也出不去了。
  我一直蜷縮著,直到夜幕降臨。
  外面的世界怎么樣了?我不知道。當我打開重重屏障跑出門時,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點燈光也沒有。到處都停電了,有人在黑暗中發出含義不明的叫聲。我依稀記得郊區的方向,便撒開腿朝那邊跑過去。
  很多人跑在通往郊區的路上,但誰也沒有說話,我們的身體偶爾碰在一起,又迅速閃開了。我感覺到身后的城市門窗緊閉,那些高樓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誰也不敢再上樓,而地面上堆滿了靶子,它們像地板磚一樣遍地都是。
  最后我和那些奔跑的人們分道揚鑣了,他們繼續朝郊區跑去,我中途拐了個彎,跑到了近郊的一座大廈里。
  那是我們這里的氣象大廈,它位于一座小山上,海拔應該算是全市最高的。當我跑進去的時候,整棟大廈已經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知道一定會這樣,在這個時候,越是高處,越是沒人敢來,反而也就是越安全的。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沿著樓梯往上跑,跑了很久很久,一直跑到頂樓那個巨大的玻璃房間,從這里可以俯瞰全城。
  我記得自己跑進來的時候,在這棟大廈周圍并沒有看到靶子,也許因為它在郊區,沒有人想到要在這里放置靶子。但我還是不敢冒險,走到窗邊又走了回來,始終不敢把頭伸出去朝下望。
  我來這里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干什么。
  轉了幾圈之后,我背靠著透明的大玻璃窗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天花板上,用帶熒光的油彩畫著我們這座城市的俯視圖:一棟又一棟高樓連在一起,一圈又一圈公路盤在一塊,假如能夠俯視,在白天,或者在燈光璀璨的夜晚,可以看到,我們的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靶子,一環又一環地圍住中心地帶。
  我呆呆地凝視著黑暗中那個巨大的熒光靶,慢慢站起了身。
  我轉過身去,打開窗戶,一股黑色的冷風強勁地灌了進來,把我的頭發吹得朝上直豎。
  我朝著那黑暗中看不見的城市探出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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