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古Nakuz

標題: 《帝王業》 第二部 [打印本頁]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1
標題: 《帝王業》 第二部
本帖最後由 藍。 於 9-10-2009 09:39 編輯

進退(本章修改完)
  盧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側,看我只皺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這就讓人重新煎過。”
  我擺了擺手,只冷淡地問道,“那兩個婢子都打點好了?”
  “奴婢已將銀兩送到,也給玉竹擇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兒不知好歹……”盧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說,我淡淡打斷她,“她總是服侍過王爺一場,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們下人的福分。”盧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覺仁厚一說無比諷刺。那兩個女子並無大錯,此生卻算是毀了。如同賀蘭斷腕,於蕭綦看來是罪有應得,於他的族人,何嘗不是慘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問過盧氏,才知道侍妾皆無子嗣,並非偶然。盧氏說,每有侍寢,王爺必有賜藥下來,大約是嫌侍妾身份卑賤,不配誕育王爺的子嗣。
  這話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舉倒不奇怪,蕭綦卻不應是這樣的人。
  這盧氏心思靈活,說話頭頭是道,頗會察顏觀色。見我留意詢問王爺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著湊近來,低聲道,“這陣子王爺都是一個人獨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還將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個理兒。”
  我轉頭咳了一聲,掩飾臉上的發熱。她卻越發說得不像話,“王爺對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來。人家每晚都來探視,大半夜的還不讓人留宿。雖說王妃性子貞淑,可這男女閨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來,耳根發燙,冷冷道,“盧夫人,你在府中執事也有年頭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盧氏臉上陣陣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話。我蹙眉看她,只覺此人性好諂媚,心術不正,留在身邊終究不可長久。當下起了念頭,想將她一併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頗高,又在府中操勞了一些日子,終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動聲色,只令她退下。
  臉頰耳後的火熱卻久久不曾消退,盧氏的話雖俚俗孟浪,卻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這幾日來,蕭綦越發繁忙,常常整天不見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將領不斷進出議事……縱然如此,他仍然每晚過來看我,多少總要陪我說一會話,有時非要看著我安然入睡,方才離開。
  自那晚過後,他待我再無輕薄唐突之舉,偶爾舉止親呢,也從不逾矩。
  連玉秀也曾紅著臉問我,為什麼王爺從不留宿。
  她們都不懂得,我卻明白,蕭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個人,容不得半點勉強和屈就--這一點,我們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願,將旁人的影子抹得乾乾淨淨,一如他所言,“我們之間,再沒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滿心都是悵惘,百般滋味莫辨。
  蕭綦不會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纏在子澹和我之間,即便拋開男女之情,我們還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擁有過那段美好歲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將一切都抹得乾乾淨淨,然而,那些鐫刻在生命裡的記憶,只怕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後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來,“啟稟王妃,王爺剛剛到府,請王妃即刻往書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這裡以來,從未踏足他書房一步,心下不覺忐忑。
  當下未及梳妝,只攏了攏鬢發,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隱約感覺有事發生。
  到了書房門口,我一時心急,不等侍衛通稟,便徑直推開虛掩的房門。
  一腳踏進去,我卻怔住,只見房中還有旁人--蕭綦負手而立,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張輿圖,他身後左右各立著一名將領,見我進來,均是一怔。
  我見驚擾了他們議事,忙歉然一笑,轉身退出。
  卻聽蕭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威嚴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裡去?”
  我只得回轉身,泰然而入,向那兩名將領微微頷首一笑。左邊那濃髯魁梧的大將,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頭,面色尷尬;右邊卻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輕將軍,見我進來,也不知低頭迴避,儒雅眉目之間,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斂眸低眉,微揚脣角,向蕭綦欠身行禮。
  蕭綦斂去笑意,沉聲道,“既然王妃在此,你們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議。”
  “屬下遵命。”二人齊聲應道,那粗豪大將略一躬身,轉頭便走,那儒雅將軍卻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轉身,退了出去。
  我這才忍不住笑了出來,“盡是些不知禮數的莽將軍。”
  蕭綦笑著搖頭,“自己莽撞,倒嫌旁人無禮,哪有這般不講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來見自己的夫君,還需跟誰禮讓三分?”
  這話讓蕭綦聽得滿眼都是笑意,攜了我的手,將我領至那幅巨大的輿圖前面。
  “這是,皇輿江山圖?”我睜大了眼,被圖上廣袤疆域深深吸引。
  蕭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圖上,傲然道,“這是我戎馬半生,率百萬將士,守護開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懾,此刻的蕭綦,隱隱竟有虎視龍蟠之態。順著他所指之處看去,那綿延於輿圖上的錦繡江山,也令我心神激盪,良久無言。
  這些日子,雖然一點風聲都不曾聽到,我卻隱隱覺察到不同尋常的緊張。那些匆忙進出的將領,通宵達旦的議事,眼前巨幅的輿圖……這一刻,我終於知道,必是有事發生了。
  自來寧朔不過月余,那些安寧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經意間流去,此時想來,陡生悵惘。
  我嘆了口氣,抬眸望向蕭綦,等待他開口。
  蕭綦凝視我,“你可記得溫宗慎?”
  我愕然,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這個名字--當朝右相,與父親比肩的權臣,唯一敢與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親多年的老對頭。我不由展顏笑道,“為何突然提起右相?”
  蕭綦神色淡然,轉身走回案後,側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時未能回過神來,怔怔問道,“溫相另有進爵?”
  “九日前,溫宗慎獲罪革職;七日前,溫氏滿門下獄。”蕭綦的聲音冰涼如鐵,“若按密函遞送的行程算來,三日之前,便是他問斬之期。”
  我猝然退後數步,背脊直抵上屏風,眼前掠過那張曾經熟悉的面容。昔日風骨清雋,傲岸不群的當世名士,位極人臣的首輔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屍首麼。
  透骨寒意從腳底直冒上來,我一陣恍惚,喃喃道,“京中發生了什麼?姑姑,父親,娘……他們怎樣了……”想到京中可能劇變橫生,我頓時心亂如麻,諸般怨念都拋在了九霄雲外,只恐家人有個閃失。
  蕭綦向我伸出手來,柔聲道,“過來。”
  我茫然任他牽住了手,被他攬在臂彎,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裡仿佛有種奇異的力量,令我覺得安穩,心緒漸漸寧定下來。
  “這些事遲早要讓你知道,算不得什麼,往後你要擔當的還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攏了攏散落的鬢發,“就算天翻過來,我也還在這裡,沒什麼可驚怕。”
  五月的邊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聽著蕭綦將溫相一案的始末簡略道來,指尖越發冰冷,寒意從四面八方透來。
  原以為徐綬伏誅,賀蘭敗走,一切危機都已經過去--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才僅僅是另一場殺戮的開始。
  太子輕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雖與皇上自幼結發,卻並無深寵。多年來,皇上一直專寵謝貴妃,偏愛子澹,帝後之間日漸疏離,令皇上一度起了廢儲之心。至謝貴妃病故、子澹被逐,內有姑姑干政,外有父親專權,而我與蕭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權勢如日中天。
  皇室與外戚之爭,隨著蕭綦的北歸,終成水火之勢。皇上終於明白,太子羽翼已成。這一去縱虎歸山,四十萬大軍與北方六郡盡在蕭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動搖不了王氏。
  一旦將來太子即位,天下盡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於京中,皇室諸王分封各地,北方諸王的勢力早已在戰亂中消亡。唯有江南諸王,當年偏安一隅,僥倖保存了相當的實力,卻與京城相隔千里,鞭長莫及。
  唯有右相溫宗慎支持皇上廢儲,在朝中與父親相抗衡,暗中與江南諸王密謀。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1
  蕭綦婚後北歸寧朔,在姑姑和父親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鎮,數次以軍務緊急為由,違抗皇命,拒不奉詔回京。朝廷忌憚他手中四十萬兵馬,一時間無可奈何。

  太子內有外戚之勢,外有重兵相挾,若要廢儲,第一個要除去的就是蕭綦手中兵權。

  眼見蕭綦公然違抗君命,皇上終於下了狠心,與右相溫宗慎一同設下毒計--派出親信大將徐綬,與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進駐寧朔,計劃暗中挾制蕭綦,伺機奪取兵權。

  豈料徐綬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機取代蕭綦,竟私下與賀蘭箴勾結,欲借刀殺人,將蕭綦一舉刺殺,再推賴於賀蘭氏頭上,從此永絕後患。

  蕭綦是何等人物,早已獲知風聲,索性將計就計,將徐綬的借刀殺人,化做一箭雙鵰--明裡一箭射殺徐綬,擊潰賀蘭;暗地裡一箭,卻是射向徐綬背後的溫宗慎,乃至溫相背後真正的主使之人,給了皇上反戈一擊。

  當日行刺事敗,徐綬身死,杜盟逃脫,十餘名賀蘭族刺客被緝捕下獄,落下鐵證如山。

  蕭綦一道奏疏,並舉鐵證十三條,彈劾溫宗慎勾結外寇,謀逆作亂。同時父親在京中,聯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彈劾,逼迫皇上將溫宗慎一黨下獄,按律問斬。

  右相一黨拼死反撲,彈劾王氏外戚專權,反指蕭綦擁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於父親與姑姑的壓力,只得捨棄溫宗慎,將其下獄候審,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溫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職削爵,舉家流徙嶺南。原本事情到這一步,皇上已經全盤皆輸,向外戚低頭。然而不知為何,父親竟不顧姑姑的勸阻,執意要將溫宗慎處斬方可罷休。

  父親最終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於三日前處斬溫宗慎。

  “不會的!”我再聽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觸上蕭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卻是周身一僵,終究頹然跌坐回椅中。蕭綦對我再無隱瞞,他與父親往來傳達的密函,都一一攤開在我眼前,父親的字跡,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即便當日得知父親與姑姑在暗中籌劃了我與蕭綦的聯姻,我也不過是傷心失望,而此刻,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蕭綦口中的左相,與我那氣度雍容,卓然若謫仙的父親聯繫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父親的跋扈,還是因為別的緣故,那個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終於被逼入絕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與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親剛剛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蒼勁的行楷小字,寫著觸目驚心的字句--就在數日之前,皇上下詔廢黜太子,改立子澹為儲君,封謇寧王為太子少保,令謇寧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儲君入京!

  江南謇寧王是皇上的堂兄,諸位藩王之中,除蕭綦外,便屬他手中十五萬兵權最重。此時皇上命他入京輔佐子澹,已是旗幟鮮明地向外戚宣戰。

  父親與姑姑立刻封閉了宮禁,宣稱皇上病重垂危,太子臨危受命,代行監國之職。叔父同時調集五萬禁軍,將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內廷禁衛前往皇陵,將子澹幽禁。

  朝中局勢勢成水火,一觸即發。

  一旦謇寧王發兵,唯有蕭綦揮軍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圍。

  父親的密函,便是向蕭綦求援,要他火速備齊糧草,南下屯兵備戰。

  我緩緩回頭望向那巨幅輿圖,方才見到圖上勾勒的數條紅線,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卻陡然明白過來,那猩紅朱筆標注之處,正是蕭綦的行軍方略--從寧朔出三關,渡長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斷南北要衝,在臨梁關兵分三路,阻截東西南三面來犯之敵,將京師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猶如一枚彈丸孤城!

  我直直望著那輿圖,從指尖,到雙手,一寸寸冰涼。事成定局,這一戰已是在所難免。捲入這場紛爭的人,卻都是我的至親。

  不知蕭綦何時來到我身後,按住我雙肩,我這才發覺自己周身都在微微發顫。

  他緘默不語,隨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輿圖,良久才淡淡道,“你會看輿圖?”

  我點頭,僵然回應他的發問,“是,哥哥從前很愛繪製水道輿圖……”

  “王氏兒女的確才識不凡。”他微笑,從身後將我攬住,意態從容,仿佛只在閒話家常,“這些事原本早該讓你知曉,只是你傷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煩惱。”

  他說得這樣輕鬆淡定,幾乎讓我錯覺,這不過是一場小麻煩,而不是關乎我親族存亡,天下紛爭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猶帶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將是一場生死惡戰;他將與我的親族一同站在命運的邊緣,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到底為了什麼?”我頹然掩住臉,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聲哽噎。

  我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金風細雨的京城,往日諸般美景,至親至愛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剛剛重新綻放的天地,都隨著這場紛爭而坍塌。我和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或許都將從此改變。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廢儲,為什麼要打仗?”我喃喃顫聲問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聲卻是冰涼透骨,我聽不出半分笑意。

  “為了什麼……”他淡淡重複我的問話,脣角微揚,“無非四個字,帝王霸業。”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駭無言。

  自古多少英雄,競折腰在這帝王霸業四個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敗寇,再無回頭。”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說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話。

  我凝望蕭綦,一時間,心中念頭百轉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個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來,我是願做侯門深閨中的柔弱女子,如母親那般安享榮華一生,抑或依然願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靜靜等待我半晌,目中漸有失落之色。

  “左相還有一封家書給你。”他不動聲色轉身,從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燙封的信函。

  這是我到寧朔以來,父親送到的第一封家書。此前他與蕭綦密函往來,竟沒有一封家書予我,似乎早已將我這嫁出的女兒遺忘。或許他知道,我會從蕭綦這裡得知真相,並且不會原諒他。

  我接過父親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蕭綦深深看我,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轉身行至窗下,負手而立,待我獨自拆閱家書。

  我望著他孤峭背影,將父親的家書緊緊捏在手中,不覺已捏皺。

  “蕭綦……”我輕輕一嘆,“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我總要隨你一起的。”

  蕭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後陽光透過窗欞,斑駁灑在他肩頭,將他挺拔身影長長投在地上,愈顯孤絕。

  他背向著我,看不到臉上神色,隔了良久才聽他低低說了一聲,“好。”

  我一時吶吶無言,低頭盯著信上父親的字跡發呆。

  “阿嫵。”他突然喚我。

  “嗯。”我漫聲應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蕭綦突然轉過身來,滿目笑意地望著我,“你叫阿嫵。”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明朗溫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華自他眼底煥發,令我一時看得呆住。

  “你怎會……”我想問他怎會知道我的乳名,話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親寫下的“吾女阿嫵親啟”。我不覺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時相視而笑。

  書房裡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墨香,彌散在五月的陽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這樣看著,我越發有些侷促,低頭去拆父親的信。

  手腕卻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奪了去。他將手指按在我脣上,止住我的發問,低低笑道,“回來再看,先隨我去一處地方!”

  我一時愕然,被他牽了手,不由分說地帶出書房。迴廊庭院中那麼多的侍衛僕從,他也不顧有人在側,一路緊緊牽著我的手,泰然大步走過,驚得府中僕眾紛紛迴避。起初我還羞窘,漸漸覺得莫名雀躍,輕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將我帶到何處。

  他的手掌那麼大,將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側顏,卻被他發現……

  “到了。”他笑著一指前方,竟是馬廄所在,“快去挑馬!”

  “挑馬?”我錯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難道要帶我領兵打仗?”

  他大笑起來,“哪來這麼多話,叫你挑便挑,選好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給你。”

  我恍然明白過來,驚喜道,“我們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聲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聽一聲清越馬嘶,那馬廄中最搶眼的一匹高大黑馬朝我們迎上來,渾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矯健修長,鬃毛獵獵,神駿昂揚。

  “那是墨蛟。”蕭綦微笑,丟了我的手,徑直向他的愛馬迎去。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2
  看他待馬倒比待人熱情,我不覺心頭暗惱,忽起頑心,將手指並入脣間,短促地吹響一聲■哨,這是馴馬師常用來警戒馬群的訊號,幼時我纏著太僕寺最好的牧丞學了很久才學會。廄中馬群果然一凜,齊齊向我看過來,連墨蛟也微微側頭看我。

  蕭綦驚詫地回頭,笑道,“你竟會這個!”

  我淡淡笑,揚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劍,行軍打仗,你會的,我未必不會。”




纏綿(全章修改完)

  夕陽餘暉斜照在蒼茫大地上,遠山雄渾,隱約有雲海翻涌,山峰的輪闊被夕陽勾勒上淡淡金邊。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濃的綠,綠得沒有盡頭,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邊。我從不知道,這塞外的牧野竟能遼闊至此,比之皇家獵場何止數倍。天地之闊,山河之壯,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盡攬囊中。

  蕭綦帶我出城,來看這壯闊邊塞,無際曠野,來看他一手開拓的疆土。十年之間,我們腳下還是突厥的疆土,這肥沃美麗的綠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寧朔一役,蕭綦大破突厥,將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餘里,直抵霍獨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來九重宮闕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蕭綦揚鞭指向遠方,“那就是霍獨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頂積雪萬年不化,從未有人能攀過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傳,那峰頂是神靈的居所,凡人不可褻瀆。”

  “我從未到過那麼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嘆,心下無限神往。

  “我也只到過山腰。”他慨然一笑道,“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羈之言,已不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說出。初時聽來震駭,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說出這話,未免輕狂犯上,唯獨從他口中說出,卻是輕描淡寫,叫人聽來也覺理所當然。

  “翻過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黃沙,高丘轉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見底,一直向北綿延數百里才見綠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順著他揚鞭所指的方向,遙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馳神往。長風獵獵,吹動他風氅翻卷,將我的長髮吹得紛亂如拂。

  我們並韁策馬,徐徐而行,沒有侍衛跟隨,拋開俗事紛擾,唯此兩騎並肩倘佯於寧靜曠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寬,人愈近……

  天際最後一抹殘陽煥發出燦爛的餘暉,將天地萬物灑上璀璨金光。

  遙望那天地盡頭的紅日,我陡然生出豪氣萬丈,回首對蕭綦揚眉一笑,“王爺與我較量一下騎術如何?”

  蕭綦朗聲大笑,勒韁駐馬,“讓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話,反手揚鞭,朝他座下黑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從未被旁人鞭打過,暴烈脾性受這一激,立時揚蹄怒嘶。蕭綦一驚,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夾馬腹,催馬躍出。

  我座下名喚“驚雲”的白馬也不是凡種,通身如雪,長鬃壓霜,奔馳之間仿如御風踏雲。

  蕭綦縱馬追了上來,那黑蛟果然神駿非凡,來勢迅若驚電。

  黑白兩騎漸漸並駕齊驅,蕭綦側頭看我,滿目驚艷,朗聲笑道,“你究竟還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卷,長髮飛揚,仿佛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之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騎術自小由叔父親自教授,冠絕京中女眷,連哥哥都曾甘拜下風。然而見了蕭綦的騎術,到底叫我心悅誠服,那墨蛟的能耐也勝驚雲一籌。我與它都已經有些乏力,蕭綦卻還氣定神閑,墨蛟更是越發神氣昂揚。

  “罷了,你贏了!”我深喘一口氣,不忍再催馬,笑著將馬鞭擲給蕭綦。

  “王妃承讓。”蕭綦含笑欠身,勒韁緩行,溫柔凝望我,“累了麼?”

  我搖頭微笑,掠了掠鬢發,這才驚覺已經走得太遠,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天色也已暗了下來。暮色四合,繽紛野花盛開在綠野之間,遠處有數座氈房木屋,牧民們已經升起了篝火炊煙。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驅趕回家,歡快悠揚的牧歌聲,從羊群中傳來。

  “這是哪裡,我們竟走得這麼遠了!”我訝然笑嘆。

  蕭綦一臉正色道,“看來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頭,佯作驚恐,“怎麼辦,會不會有狼?”

  “狼是沒有。”蕭綦似笑非笑地瞧著我,“人卻有一個。”

  我耳後驀的發熱,裝作聽不懂,側頭回身,卻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經黑了,我們索性去到那幾戶牧民家中,正趕上晚歸的牧人回家,婦人們煮好了濃香撲鼻的肉湯,盛上了熱騰騰的羊奶。

  我們這一對不速之客的到訪,讓熱情淳樸的牧民大為高興。也沒人追問我們的來歷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來款待,將我們奉若貴賓。幾個少年圍著墨蛟與驚雲嘖嘖稱羡,女人們毫無羞澀扭捏之態,好奇地圍攏在我們周圍,善意地嘻笑議論著。她們驚嘆我的容貌,驚嘆我的肌膚像牛乳一樣潔白,頭髮像絲緞一樣光滑--這是我聽過的讚美中,最質樸可愛的話語。

  酒至酣時,人們開始圍著篝火歌唱舞蹈,彈著我從未見過的樂器,唱起一些我聽不懂的歌。

  蕭綦在我耳邊微笑道,“那是突厥語。”

  我已瞧出些端睨,輕聲道,“他們不全是中原人吧。”

  蕭綦笑著點頭,“北地一向各族雜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風與中原迥異。”

  我微微點頭,一時心中感慨。我們與突厥征戰多年,兩國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處。百餘年來相互通婚,共同生存於此,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疆域雖可以憑刀槍來劃定,可血脈風俗是輕易割不斷的。

  一位白須長者邀請蕭綦與他對飲,剛回到座上,卻見一個臉龐紅潤的姑娘端了酒碗上來,大膽地遞給蕭綦,周圍男女都哄笑起來,直直看向我們。
  我不懂得她們的風俗,卻見蕭綦笑著搖頭,“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強地一跺腳,轉頭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這直截了當的話反倒問得我一怔,回眸見蕭綦深深含笑看著我,心下竟有說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揚眉迎上那姑娘挑釁的目光。

  她眸子閃閃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許嗎?”

  原來只是一同跳舞,我不覺失笑,轉頭看向蕭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麼模樣……只是想想那場景,已令我忍俊不禁。可觸及蕭綦的目光,我還是強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許。”

  “為什麼?”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蕩。

  我直視她的眼睛,微笑緩緩道,“國家疆土不容外寇踏足毫釐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許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圍眾人哄然叫好鼓掌,衝我們舉起酒杯,有個高大的青年站起來,朝這姑娘唱起我聽不懂的歌,歌聲熱烈纏綿,竟讓她羞紅了臉……而我自己的臉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蕭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分明沒有喝太多酒,卻已眩然。

  夜已漸深,我們辭別了熱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遠,漫天星光璀璨,寧靜的曠野中只有馬蹄聲聲,夜的溫柔將天地萬物抱擁。

  我仰頭任夜風吹去臉頰的發燙,心潮依然未能平靜。

  “過來。”蕭綦伸臂攬住我,不由分說將我抱到他的馬上,用風氅裹住我。

  我仰頭看他,他亦低頭望住我,目光深邃溫柔,“喜歡這裡麼?”

  “喜歡。”我含笑望住他,“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地方,也好久沒有這麼快活過。”

  蕭綦笑意愈深,在我耳邊柔聲道,“等戰事平息,我帶你遨遊四方,去看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過你所能想象的極致。”

  戰事,終究還是躲不開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無聲嘆息。這一整晚,我們誰都沒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戰事在即,仍盡力將那紛爭煩惱都拋開,哪怕只貪得半日無憂也好。

  我闔目微笑,“好,到那時,我們遊歷四海,找一處風光如畫的地方,蓋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棲……”蕭綦攬緊了我,在我耳邊低聲道,“我便蓋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給你,那裡只有你我兩人,誰也不能打擾。”

  我仰望蒼穹,只覺良夜旖旎,此生靜好,眼底不覺已濕潤。

  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陡然收緊,薄脣輕觸到我耳畔,氣息暖暖拂在頸間,激起奇妙的酥軟,仿若飲過醇酒。我微微顫抖,再無一絲力氣躲閃,不由自主地仰了頭,任他的脣落在我頸項。

  “抱緊我。”他的聲音低沉平靜,“之後無論怎樣,不要鬆手。”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3
 我霍然睜開眼睛,驚覺周身悚然,雖然四下寧靜如常,卻有凜冽寒意從蕭綦身上傳來--殺氣,我再熟悉不過的殺氣,蕭綦身上如刀劍出鞘般的殺氣。
  座下墨蛟似也察覺了什麼,緩下步子,警覺的豎起耳朵。跟在它身後的驚雲,不安地低嘶了一聲。

  蕭綦凝神按劍,暗暗將我攬得更緊。

  墨蛟緩步前行,馬蹄一聲聲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濃雲不知何時遮蔽了天空,風裡漸漸挾裹了濕意,五月的夜空驟起雨意。

  我們已經馳近牧野邊緣,遠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見城郊村落的隱隱燈火,道旁錯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掠過。我心中卻暗暗發緊,越發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曠無際的原野上,放眼四下無遮無擋,即便一隻飛鳥也躲不過蕭綦的眼睛。然而這牧野邊際,地勢已變,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視線,似巨大的野獸潛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擇人而噬。

  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風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將雙手環在蕭綦腰間,指尖觸到革帶金扣上鐫刻的獸首,金鐵的冰涼堅硬,透入心底,令我覺得安穩。墨蛟突然停下,低頭髮出短促警覺的鼻息聲。我屏住氣息,只覺蕭綦將我攬得更緊,不動聲色催馬前行。

  有冰涼的雨點灑落,濕了臉龐,這雨究竟還是來了。

  右前方有幾點幽碧的螢火漂浮,忽而四散開來。

  “伏身!”蕭綦驀然低喝,將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麼也未看清,只聽一聲尖厲勁嘯,旋即有勁風擦臉而過。冷汗遍體,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間,已與死亡擦身而過。

  墨蛟也在同一刻驟然發力,驚電般躍出,向那螢火後的草垛衝去。

  風聲呼嘯,眼前一切飛掠如電,耳畔是蕭綦鎮定不紊的呼吸聲,他的手臂穩穩攬住我,一手按劍,劍作龍吟,匹練般的寒光驟然亮起,劃開濃墨般夜色。

  蕭綦出劍,劍光照徹丈許,就在這一剎那,我看見了綽綽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蕭綦霍然展開風氅,將我完全擋在臂彎下--最後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挾一刃慘碧迎頭斬來……劍光陡然暴漲,吞噬那刀光,如狂風倒卷,橫掃千軍!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見半分,徒留鼻端一絲腥熱氣息,方才電光火石間,有什麼飆濺上我臉頰。驚雷乍起,雨聲驟急,墨蛟騰躍驚嘶,劍風呼嘯,耳邊響起急如驟雨的詭異之聲,間或有金鐵交擊,更多是熱血噴濺時的颯颯,骨肉折裂間的悶聲……經過賀蘭一役,這殺戮之聲,我已不再陌生。濃重的血腥氣,在這暗夜裡彌漫開來,直撲鼻端。我將臉頰緊貼蕭綦胸前,一動不動,任那風氅將我密密遮裹。隔著衣衫,我清晰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強勁有力。

  墨蛟奮力馳騁,仿如騰空御風,我不知道它會奔向何處,眼前的黑暗卻不曾令我惶惑--我從未有過如此的鎮定從容,想到身後堅定溫暖的胸膛,想到與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羅煉獄,萬丈血池,我也一往無前。

  周遭金鐵殺伐聲消退,血腥的味道還未散去,風雨聲卻更急。雨水濕了風氅,漸漸滲入我衣衫,帶來濕浸浸的涼……隔著冰涼的衣衫卻有溫暖從他身上不斷傳遞過來,靠在他胸前,周身溫暖依然。我抬頭,卻睜不開眼,雨水挾了急風刷刷打在臉上,轉瞬眉睫發絲盡濕。

  “別出聲。”蕭綦攬在我腰間的手臂陡然一緊,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滾下鞍去。

  我們滾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綿軟的草垛。蕭綦翻身而起,攬了我迅速縮身避入草垛後面。墨蛟與驚雲竟不顧我們落馬,徑直向前飛奔,一路疾馳而去。我心頭頓時冰涼,只聽紛亂馬蹄聲踏破水聲四濺,從後面趕來,直追兩騎而去。

  蕭綦一動不動,左臂一刻沒有離開過我腰間,始終穩穩將我攬住。雨水順著草垛流下,濕透全身,我顧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蕭綦的手。他反手將我五指扣緊,默默傳遞著撫慰的力量。

  待那追趕的馬蹄聲去得遠了,他沉聲道,“跟我來。”
   
  他牽住我大步衝進風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裡,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腳下泥水四濺……眼前隱約見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隱在大片草垛與木樁之後。

  蕭綦踢開房門,急風挾雨直撲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幹草的清香撲面而來。

  我慌忙返身將房門掩上,雖是薄薄一扇木門,卻至少能將風雨殺機暫時擋在外面。

  這裡是一處廢棄的軍馬草料場,蕭綦曾經來巡視過草料倉庫,隱約記得這處簡陋的屋舍,曾是守倉人值夜之所。刺客人多,我們力寡,蕭綦當機立斷,大膽棄了馬匹,讓墨蛟驚雲引開刺客,我們趁著夜色掩蔽,藏身此處。雨水衝刷掉了足跡印痕,刺客不熟地勢,絕難找到這隱蔽之所。

  蕭綦點亮火摺子,檢視過門窗都已緊閉,外面不會見到火光,這才將火塘中殘留的木炭點燃。北地寒冷,尋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裡除此只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四下散亂堆放著乾草。

  我靠著那木桌,身子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冷還是後怕。刺客暫時已被引開,方才蕭綦一力擊退數人狙殺,從精心設伏的殺陣中衝出,若非身邊有我這麼一個負累,他或許可以殺出重圍……我抬眸看向他,卻驀的一震,只見他風氅濕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帶著觸目驚心的暗紅。

  “你受了傷!”我撲上去,掀開他風氅,慌了神地抓住他雙臂,在他周身尋找傷處。

  他按住我的手,竟還有心思揶揄我,“摸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我一抬頭,淚水竟涌上眼眶,什麼也顧不得,惶急脫口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事……”蕭綦不說話,定定望住我。我見他風氅濕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濕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傷處在哪裡,一時間手腳都軟了,只抓住他不肯鬆手。

  “我沒受傷。”他低低開口,語聲輕柔。

  我這才一口氣緩過來,眼淚撲簌簌掉下,什麼話都哽在了喉嚨裡。

  “都是刺客的血,殺了八九人,還剩二十餘個……”他以為我不相信,忙脫下風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從方才的驚怕中回過神來。

  “臉色都嚇白了。”他嘆息,滿眼暖意,“傻丫頭,很怕我會死掉麼?”

  那一個死字從他口中說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緊,呆呆望住他的面容,這一刻只覺天塌地陷,生生死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失去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那剜心之痛也是我絕不能承受的--我陡然張臂,緊緊抱住他,“如果要死,你也要死在我後面,那樣我才不會為你傷心難過,受那生離死別之苦。”

  蕭綦一震,久久不語,只將我擁進懷抱,雙臂箍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後,我讓你一步。”他在我耳邊含笑低語,“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變成鶴發翁嫗,即便發脫齒搖,老邁龍鍾,也各不嫌棄。”

  我們相隈倚坐在火塘邊上,蕭綦脫去染滿血污的外衣,僅著貼身中衣,胸前緊實肌膚隱隱可見。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撥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顧凝神思索,未曾察覺我的窘態。

  我輕咳一聲,嘆道,“眼下可怎麼辦,難道一直等到天亮?”

  蕭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來援。”

  我愕然側眸,見他神情篤定,對我一笑道,“我們徹夜未歸,懷恩必會警覺,帶人出城來尋。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認得路,也記得我的氣息,自會帶了懷恩尋來這裡。此處離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們必會趕到。”

  我長長吁一口氣,心下略定,卻見蕭綦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淡淡道,“我們的行蹤被刺客知曉……府裡,只怕已有奸細。”

  我心頭一凜,只覺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與蕭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幾個貼身的下人,若連身邊的人也混進了奸細,還有什麼人可信。

  “難道又是賀蘭……”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對,突厥人與賀蘭箴此時自顧不暇,哪來餘力向你動手。”蕭綦脣角揚起,卻沒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轉,深不可測,“你以為,此時誰最想取我性命,誰又能帶著數十名刺客潛入寧朔?”

  我正傾身去撥那木炭,聞言手上一顫,鐵鉗幾乎脫手。

  不知道是不是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顫抖,靠近了火塘還是周身發冷。

  “還是冷麼?”蕭綦從背後環住我,捏了捏我濕透的衣袖,斷然道,“這樣不行,脫下來!”

  我心中一慌,卻掙不開他雙臂,此前兩次被他脫掉衣衫的狼狽,至今還令我耿耿於懷,此時眼見他又來解我衣襟,忙羞惱道,“不用,我不冷……”

  他雙臂一緊,俯身貼近我耳邊,低低道,“為什麼總是怕我?”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3
   我窒住,忽覺口乾舌燥,似乎周身都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沒有……”

  他不再言語,靜靜抱著我,溫熱氣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點火星爆開,分明方才還覺得冷,此刻卻似周身血脈都一起沸熱了。

  “阿嫵。”他沉沉喚我,語聲低啞溫柔,“我已經錯過你三年。”

  他的脣落在我耳垂,輕輕貼著耳畔,沿著頸項一路細細吻了下來。

  我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喘息,心頭劇跳,一顆心似要奪出胸口。

  大婚之前,宮裡的起居嬤嬤已經教過我床闈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經意間撞到太子哥哥與姑姑的侍女偷歡……男女之事,我雖也羞怯好奇,卻不是全然懵懂無知。

  他薄削雙脣灼燙在我光裸的頸項肌膚上,激起陣陣酥麻。我被他擁在懷中,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仿佛沉淪在無邊無際的溫暖潮水之中,緩緩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環在我腰間的手移上胸前,挑開我衣襟,隔著一層薄薄絲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來,極輕極柔,仿佛捧住一件無比貴重的珍寶。

  我忍不住喘息出聲,顫聲低喚他的名字,手指緊緊與他交纏。

  他停下來,扳轉我身子,令我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鬢發,他的眉目,他的脣,無處不是我的眷戀。我抬手攀上他脖頸,指尖輕劃過他喉間微凸的一點,撫上他薄削的脣……他手臂猛然一帶,將我攬倒在臂彎。我的發簪松脫,長髮散開,如絲緞垂覆,鋪滿他臂彎。他將我放在柔軟的乾草上,俯下身來深深看我,目光纏綿迷離。

  我的衣衫被他層層解開,處子皎潔之軀再無最後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細微的畢剝聲,火光暖融融,隔絕了風雨暗夜的清冷。

  遲來了三年的洞房花燭,從王府中錦繡香閨換到這邊塞木屋的火塘邊,喜娘環繞換作了刺客夜襲……也只有他遇著我,我遇著他,才有這番旖旎。或許我們註定做不成一對平常的夫婦,註定要在驚濤駭浪裡相攜而行,或許這便是我們的夙緣,我們的一生。




別離(全章修改完)

  外面仍是風雨聲急,火炭卻將這簡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靜靜伏在蕭綦懷中,一動不動,長髮繚繞在他胸前,幾綹發絲被汗水濡濕,貼著他赤裸胸膛,與銅色肌膚上深淺縱橫的傷痕交織在一起。他身上竟有這樣多的舊傷,甚至有一道刀痕從肩頭橫過,幾乎貫穿後背……雖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跡,卻依然觸目驚心。那十年戎馬生涯,究竟經過了多少生死殺戮,踏著多少人的屍骨,才能從血海里殺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裡,他一個人走過的日子。

  此刻濃情過後,他攬著我闔目而臥,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脣角還緊緊抿著,出鞘長劍就在他手邊,但有風吹草動,他會隨時按劍而起,沒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靜的睡顏,心裡有絲絲痛楚,夾雜著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輕輕撫平他眉心那道皺痕。他閉著眼,一動不動,緊抿的脣角略微放鬆,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過已經半乾的外袍將他赤裸上身蓋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我一聲嗔呼還未出口就凝在了脣邊,只見蕭綦目中精光閃動,臉色凝重,按劍屈膝而立,將我護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動彈,分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卻隱隱察覺有什麼正在逼近……蕭綦目光變幻,忽然振腕一陡劍尖,那雪亮長劍發出蒼涼龍吟,在靜夜中低低傳了開去。

  屋外一聲劍嘯相應,旋即傳來鏗鏘低沉的男子聲音,“屬下來遲,令主上受驚,罪該萬死!”

  我心頭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蕭綦整理衣袍冠戴。

  蕭綦還劍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動作愈加迅捷了。”

  “屬下惶恐。”那人恭然應答,止步於屋外,不再近前,那聲音聽來似曾相識。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蕭綦的語聲冷冽威嚴。

  “刺客在東郊與屬下等遭遇,七死九傷,其餘十二人向城外潰退。唐競將軍已帶人追擊,宋將軍已封閉全城搜捕,屬下未敢耽誤,隨即趕來接應主上。”那人的聲音冷硬,有濃重的關外口音……關外,我驀的心中一動。

  蕭綦打開房門,冷風挾雨直灌進來,我冷得一顫,卻看見那門外雨中,一名全身鐵甲森嚴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後十餘騎肅立在數丈開外,執了松油火把,置身風雨之中,依然身如鐵石,紋絲不動。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搖曳於風中,燃出濃濃黑煙,兀自不熄。

  蕭綦負手按劍而立的身影,逆著火光,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倨傲。

  一名侍衛恭然撐了傘上前,蕭綦將傘接過,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來。

  我掠一掠鬢發,徐步走到他身側,將手交到他掌心,隨他一起邁進風雨中。雨絲簌簌抽打在傘上,冷風吹得發絲飛揚,他的肩膀卻擋住了雨夜的凄冷,將暖意源源不斷傳遞到我身上。

  我們走到屋外空地,那十餘名騎士一起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向蕭綦俯首。冰涼鐵甲帶起整齊劃一的鏗然之聲,在這風雨聲中,格外震懾心神。

  墨蛟與驚雲果然跟在眾侍衛之後,見了我們分外亢奮歡躍。

  我側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鐵甲將軍,終於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會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驛戰中接應我的灰衣大漢。

  府中最清楚我們行蹤的莫過於玉秀和盧氏。

  回到王府,蕭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僕役,包括婢女和馬夫在內的數人全部下獄候審。

  侍衛來帶走玉秀的時候,她一聲不吭,沒有哭喊,倔強的咬住嘴脣,任由侍衛將她拖走。臨到了門邊,她驀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衛拖得歪倒,一雙眸子卻堅定熠熠。

  “玉秀沒有背叛王妃。”她只輕輕說了這一句,旋即被侍衛拖了出去。

  我抿脣定定看她,看著她越去越遠,終究脫口道,“住手。”

  兩名侍衛回身停下來,玉秀跌在地上,咬脣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這樣的目光,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遺棄的悲苦,是我曾經感受過的無奈。只在這一刻,我望著這瘦弱倔強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動。沒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轉向侍衛,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頭看我,眼中蓄滿淚水。兩名侍衛面面相覷,有些遲疑不決。

  我緩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親自將她從地上扶起。侍衛相顧尷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這才放聲哭出聲來,一面拭淚,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輕拍她肩頭,柔聲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身後侍女垂首靜立,一個個紅了眼圈,皆有唏噓之色。

  就在當夜,盧氏的丈夫,那位馮姓參軍竟在家中自盡。盧氏在獄中被拷打不過,終於招認,是她將蕭綦的行蹤告知了馮參軍。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經受人挾迫,給那刺客背後的主使者做了內應。

  刺客逃至東郊官道,被唐競率人合圍,落下三名活口,其餘死戰而亡。

  宋懷恩及時封閉寧朔全城,嚴密搜捕,在混跡於城南商賈的人群中緝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隨徐綬一同赴寧朔犒軍的監軍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此人年過三十,其貌不揚,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騎射武藝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溫宗慎一手提攜的得意門生。如此才俊之士,卻因偏狹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時宜的脾氣,與權貴格格不入,成為眾人的笑料談資。

  當世名士豢養的多是寶馬良駒,仙鶴名犬,唯獨此人愛牛,家中養了十餘頭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號“牛癲”,脾氣倔比老牛。許多官員都曾因一點小錯被他彈劾,就連爹爹也多次被他當面頂撞,只礙于右相的顏面,才拿這怪人無可奈何。

  我仍依稀記得那個面色黧黑,寬袍大袖,總是一副怒氣衝衝模樣的杜侍郎。卻萬萬料想不到,他會主使右相豢養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個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潛藏在何處;但有一聲令下,他們隨時會像影子一樣出現,執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會是暗人的首領;我那清名高望的父親,會矯詔犯上;英雄蓋世的豫章王,會向朝廷悍然發難……忠義也罷,奸佞也罷,我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原本沒有絕對的忠奸。說到底,不過“成王敗寇”四個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血肉之驅,都有一樣的利慾私心,在斷頭刀下,生命也是一樣的脆弱。

  譬如此時,杜盟的頭顱正懸掛在寧朔城頭。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4
  他在朝堂之上雄辯滔滔,指揮暗人來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報答溫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頭顱斷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過血濺三尺而已。

  蕭綦令宋懷恩招撫杜盟不成,再沒有餘話,斷然下令,將他一刀斷頭--能用則重恩以待,若不能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條。換作父親或許會有惜才之仁,蕭綦卻不會,他是運籌帷幄的權臣,也是談笑間生殺予奪的大將。

  父親的第二道密函緊跟著送到。

  京中再起變故,右相黨羽翦除未淨,竟在行刑當日當市劫囚,欲將溫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軍擊退,而叔父奉旨監斬,也被刺客所傷。溫宗慎隨後被押入天牢,為恐再生變故,姑姑親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將其賜死。

  京中風雲詭譎變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勢,江南謇寧王也已劍拔弩張,前鋒大軍悄然拔營,恰在此時,右相黨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這一切,都給了蕭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寧朔駐軍訓練有素,軍威嚴整,糧草緇重齊備,蕭綦留下二十五萬駐軍留守邊塞,親率鐵騎勁旅十五萬,三日之後,揮戈直搗京城。

  我隨蕭綦登臨城樓,檢閱三軍操演。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軍威,然而,當三軍舉戟,齊聲高呼,馬蹄卷起滿天沙塵,滾滾如雷霆動地之際……我再一次被這鐵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陽門上。

  我回望蕭綦的側顏,見他玄色戰袍上的繡金蟠龍紋章,被夕陽染得粲然奪目。

  今時今日的蕭綦,羽翼已豐,劍鋒也已霍然雪亮。

  寧朔的長空朔漠雖遼闊,只怕已容納不了他鐵骨錚錚,雄心萬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裝,準備即日隨大軍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離開寧朔遠行,便是隨軍出征,當下又是緊張又是雀躍。

  我見她收拾了許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溫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著厚重之物,這些都不用帶了。”

  身後卻聽得蕭綦的聲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帶上。”

  他大步走進內室,甲胄未卸,侍婢們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這你便不知道了,此時若在京中,已經是紗袖羅衣,霓裳翩翩,誰還要穿得這般笨重難看。”

  蕭綦沒有說話,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我上前幫他解開胸甲,笑著揶揄道,“回府也不換上常服,這麼冷冰冰一身很舒服麼。”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麼?”

  我微窒,默然別過頭去,心中最不願碰觸的念頭被他一語道破,一時有些黯然,只得勉強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還有些舍不得寧朔。”

  他伸手撫過我鬢發,眼底有一絲歉疚,“等戰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開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現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親的家書,昨日他不肯給我,要我出遊歸來再看的。

  我一時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過那信函卻沒有勇氣拆開。

  當我知道他要南征,沒有半分遲疑,也未曾想過戰事之凶險,只覺得與他共同進退,是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京城還有我的父母親族,他們還在謇寧王大軍的虎視之下,逢此危難之際,我是王氏的女兒,總要與我的家族生死與共,患難同當,斷然沒有退縮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與蕭綦的目光相對,“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緩緩道,“明日一早,你就啟程去琅琊。”

  “琅琊?”我幾疑自己聽錯,他說琅琊,怎會莫名提及我們王氏故里。

  “長公主已經前往琅琊。”蕭綦輕按住我肩頭,“你應當與她同往。”

  --母親竟在此時前往琅琊故里,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隱約想到了什麼,卻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覺重逾千鈞。

  拆開熟悉的文錦緘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時拿捏不穩,素箋脫手飄落。

  蕭綦一語不發,只握住我肩頭,默默看我。

  父親只在信裡說,母親身染微恙,宜離京休養,已攜徐姑姑遠赴琅琊故里。此去路途遙遠,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與她相聚。

  我掩住臉,心裡紛亂如麻,卻又似浸過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親,可憐的母親,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上,竟然沒人想到過她的處境,連我也幾乎忽略了過去。誰會在意一個侯門深閨中的婦人,她的名字都幾乎被淡忘,只剩一個長公主的尊號,或者是左相靖國公夫人的身份。

  那個被軟禁在宮中的軟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長;被她夫家削奪了權勢與尊嚴的皇室,是她引以為傲的家族。她是晉敏長公主,當今聖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著皇室高貴的血脈。我不相信母親會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她雖柔弱善良,卻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親強行將她遣走,不願讓她目睹夫家與親族的反目。

  我該說父親仁厚,還是殘忍?

  想到父親說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隱忍不住滿心悲苦,轉身伏在蕭綦懷中,淚流滿面。

  我尚且還有他的懷抱,而可憐的母親,此際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蕭綦輕輕拍撫我的後背,並不打斷我的悲泣,任由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淚濕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聲嘆道,“堅強些,見了你母親,再不可這般哭泣了。”

  我哽噎點頭,他托起我的臉,並不若往常那般溫柔撫慰,只握住我雙肩,以不容質疑的口吻道,“在這裡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強忍住淚,咬脣抬起頭來,“明天我就啟程。”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蕭綦眼底的冷毅漸漸融化,流露幾許無奈,更有深濃眷戀。

  昨天他不肯讓我拆信,便拋下緊迫軍務,微服帶我去看塞外牧野,讓我度過了在寧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實,那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活難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離別便在明日,只不願讓我多一天的傷感而已。

  離別,又是離別--子澹遠赴皇陵的時候,我以為餘下的日子都會失去光彩,甚至不敢親自去送他;而這一次的離別,我卻暗暗對自己說,離別是為了與他重聚,正如他大婚當日的離去,卻換來今時的相見恨晚。

  明燭高燒,夜已深沉,我卻還想和他多說一會兒話,多看一看他。他強行將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穩睡好。我閉上眼睛,卻牽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來。”他寵溺地輕吻我額角,語含無奈,“懷恩還在西廳候著,我打發了他們就來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聲應著,手指悄然從他領口滑進去,抬眸斜睨了他,“沒有我這個負累,你倒輕鬆了。”

  他的脣流連在我眉心,低低笑謔,“你這般悍婦,上陣做個前鋒也有餘,豈能是負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擰,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脣……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氣息急促,意亂情迷,幾乎不可自拔的模樣,我不覺低低笑出聲來。他狼狽掙扎了起身,倉促離去之前,在我耳邊佯惱道,“你這妖精,回來再收拾你!”

  我雙頰直燙了起來,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雙頰越發燙若火燒。一夜之間,便是從少女到婦人的奇妙轉變,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卻又似什麼都不同了。

  輾轉枕上,怎麼都睡不著,我翻身起來,看到案前繡架上那件未繡完的外袍,不覺嘆了口氣。自小我就不愛學習女紅,那些針線工夫一輩子也輪不到我自己來做,被母親逼著學來,到底還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麼就聽信了玉秀的餿主意,竟拿了衣料來縫……雖說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領的紋樣要我繡上,可那麼繁複的蟠龍紋,也不知道要費多少工夫。

  我取過那繡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燈燭,一針一線開始繡。

  更漏聲聲,不覺四更已過了。

  蕭綦還未回來,我實在支撐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著稍稍歇息一會兒,再來繡……

  朦朧中,似乎誰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轉,卻是蕭綦。

  他見我醒來,便奪過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擲開,一臉慍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鬧什麼!”

  我呆了呆,見那外袍被扔在地上,還剩著一隻龍爪沒有繡好,頓時惱了,“撿起來!”

  我指著那袍子,怒道,“我繡了整晚的東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後休想我再做給你!”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4
  “做給我的……”蕭綦愣住,老老實實躬身撿回來,抖開看了看,竟怔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我被他這呆樣子逗笑,隨手將一隻繡枕擲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將外袍仔仔細細疊了,放回我枕邊,正色道,“不做也罷,我就這麼穿出去,叫人都來瞧瞧我家阿嫵繡的三足蟠龍。”

  我啼笑皆非,揚手要打他,卻被他笑著攬倒在枕上……銀鉤搖曳,素帷散作煙羅。

  簾外朝霞映亮了邊塞的長空。

  晨起,我親手替蕭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幫他束上發冠。他勾住我腰肢,柔聲笑道,“娶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孩子……”

  我一怔,不覺眼圈有些發熱,喟然道,“轉眼三年,那時的小女孩子,已經長大了。”

  “這一次,不會讓你等太久。”他將我抱緊,“懸崖邊上生死一線,你我也一起過來了,往後禍福生死,我亦與你一起承擔……阿嫵,我要你記得,當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對,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納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著用力點頭,說不出話來,竭力忍回淚水,不讓自己在離別的一刻哭泣。

  當日如是,此生如是--這淡淡的八個字,從此刻進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蕭綦遣親信副將宋懷恩護送我啟程。

  我步出府門,沒有駐足回頭,也沒有讓蕭綦送我。

  登上車駕,衛隊列道,馬蹄得得疾馳,道旁景物飛一般向後逝去。

  直到此時,我才回頭望去,任淚水潸然滑落。

  當日來到寧朔,是身不由己,而今離開的時候,也同樣匆忙無奈。

  來的時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離開的時候,卻不再孤單凄惶。

  轉瞬三年間,命運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個圈子,終究還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還在那裡,我也還在這裡,都不曾走開,也再不會錯過。

 



天闕驚變陷圄(全章修改完)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監國,皇后與左相共同輔政。

  江南謇寧王稱皇室凋蔽,君權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師北上,討伐外戚專權。與此同時,豫章王蕭綦揮師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側,誅奸佞”,抗御江南叛軍,守衛京畿皇城。

  謇寧王傾十萬兵馬北上,江南諸王紛紛起而響應,勤王之師直逼二十萬之眾。

  豫章王內抗叛軍,外御突厥,為防外寇趁虛而入,留下鎮遠將軍唐競與二十五萬大軍駐守寧朔,親率麾下十五萬鐵騎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遙遠,我們務必盡早通過暉州,再向東去往琅玡。

  暉州是南北要衝之地,扼守鹿嶺關下河津渡口。一旦渡過長河,向西南出臨梁關,一路再無險阻,直指京師咽喉;而從臨梁關往南過礎州,再渡滄水,便是江南。

  我們渡河之後,還需往東行經三郡,才到東海琅玡。那裡偏處東域,青山沃野臨海,尚禮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靈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連急馳數日,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傍晚抵達永闌關。

  此處地界風物越發熟悉,過了永闌關,便是我曾隱居三年的暉州。

  斜陽西沉時分,我們離城尚有十餘里路,已是人倦馬乏。車駕在一處野湖邊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緊趕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趕到暉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車上,只覺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馬車,攜玉秀往湖邊散步。

  這些日子趕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圓潤小臉也已略見瘦削下去。

  我瞧著她面龐,心下越發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暉州城裡,總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館裡還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將軍一同過來飲酒。”

  玉秀還是孩子心性,一聽有美酒,頓時雀躍,“多謝王妃,奴婢這就傳話給宋將軍!”

  “末將榮幸。”身後的男子聲音令我們一驚,回首卻見是宋懷恩。

  “呀,將軍怎麼也在這裡!”玉秀拍著胸口,頰透紅暈,似乎被他突然現身嚇得不輕。

  這年輕將軍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劍立在我身後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將奉命保護王妃周全,未敢遠離半步。”

  我柔聲笑道,“宋將軍一路辛勞,本宮感激之至。”

  宋懷恩聞言似有片刻侷促,卻又肅然道,“此地離城不過十餘里路,末將認為不宜在此久留,應盡快趕赴城中。”

  我轉頭看向遠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還在忙碌於喂馬……我乘了車駕尚覺勞累,更何況是他們。我低嘆了聲,“兵士們實在辛苦,與其多趕這點路,不如讓大家再多休息一會兒。”

  宋懷恩毫不退讓,“我等奉命護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啞然失笑,這人實在固執得有趣,便也不再與他爭執,“好吧,我們啟程。”

  此時暮色漸深,湖上起了風,掠過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聲。

  玉秀忙將一件雀翎深絨披風披到我肩頭。

  宋懷恩一直緘默跟在我們身後,此時卻開口道,“夜涼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驀然駐足,心中微微一動。

  藉著暮色中最後一抹光亮,我側頭向他看去,這年輕的將軍清瘦挺拔,英氣之中不乏溫文,一向令我有親切之感。在寧朔時,曾與他有匆匆數面之緣,這幾日忙於趕路,也未仔細瞧過他面目。此時細看之下,只覺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尤其令我詫異的,是他方才那句話,竟似在哪裡聽過。

  見我駐足看他,宋懷恩臉色越發緊繃,緘默低頭,如臨大敵一般。

  我揚眉一笑,曼聲道,“宋將軍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頭,目光灼灼直望向我。這眼神從我記憶中一掠而過,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這般灼灼凝望過我……

  “是你?”我脫口道,“大婚那夜,闖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懷恩雙頰騰的紅了,眼中生出異樣光采,張口似要說什麼,卻又頓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們,我不由大笑出聲,“原來是你!”

  他低下頭去,默然片刻,終於紅著臉微笑,“正是屬下,當日唐突王妃,萬望恕罪。”

  我一時感慨萬端,思緒飄回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門口,那個年輕氣盛,目中無人的年輕將領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頭。那時大約是恨極了蕭綦,也不問情由,就遷怒於他的屬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舊事。

  “當日是我言辭失禮,錯怪了將軍。”我側首一笑,再看這沉默嚴肅的年輕將軍,頓覺親切了許多。他卻越發侷促了,不敢抬頭看我,“王妃言重,屬下愧不敢當。”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這一笑,叫宋懷恩耳根都紅透。

  倒還是個靦腆的年輕人呢,在軍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發不善言辭。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來王爺已經領軍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裡。謇寧王的前鋒只怕已提早過了滄水,也不知礎州還能堅守多久……”

  宋懷恩沉吟道,“王爺舉兵南下的消息,已經通告北境六鎮。北境遠離中原,飽守戰亂之苦,這些年仰賴王爺守疆衛國,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鎮對王爺敬若神明,擁戴之心遠勝朝廷。此番王爺舉兵,各州郡守將無不歸附,各地大開城門,備齊糧草恭候大軍到來。一旦過了暉州,順利渡河,以王爺行軍之神速,必定能搶在謇寧王之前,抵達臨梁關下。”

  我微笑頷首,“暉州刺史吳謙是我父親門生,有他全力襄助,大軍渡河應是易如反掌。”

  抵達暉州城外已是夜深時分。

  宋懷恩已事先遣人通報了暉州刺史,此時雖已入夜,城頭卻是燈火通明,吳謙率了暉州大小官員,儀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謙倍至,將我們迎入城內。

  我靜靜端坐車中,從簾隙裡所見,熟悉的風物人情,入目依然親切。只是此時的我,卻不復從前淡泊頹散的心緒,那些踏歌賞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經褪色。我想起錦兒,不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行館換作了怎樣光景。院中的海棠,可還有人記得照看……

  車駕入城,卻未進入城中街市,反而徑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驛館的路。

  我略覺詫異,令車駕停下,喚來吳謙詢問,“為何不往城中去?”

  吳謙忙躬身笑道,“眾將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驛館設下酒肴,待宋將軍與各位將士先行安頓,下官自當親自護送王妃返回行館……從城西往行館,路途也更近些。”

  宋懷恩立時蹙眉道,“王妃所在之處,末將務必相隨,不敢稍離半步。”

  吳謙陪笑道,“將軍有所不知,城郊行館乃王妃舊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擾。”

  他這話,暗示宋懷恩若隨我同往行館,於禮不合,果然令宋懷恩一僵。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6
本帖最後由 藍。 於 9-10-2009 09:37 編輯

   我窒住,忽覺口乾舌燥,似乎周身都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沒有……”

  他不再言語,靜靜抱著我,溫熱氣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點火星爆開,分明方才還覺得冷,此刻卻似周身血脈都一起沸熱了。

  “阿嫵。”他沉沉喚我,語聲低啞溫柔,“我已經錯過你三年。”

  他的脣落在我耳垂,輕輕貼著耳畔,沿著頸項一路細細吻了下來。

  我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喘息,心頭劇跳,一顆心似要奪出胸口。

  大婚之前,宮裡的起居嬤嬤已經教過我床闈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經意間撞到太子哥哥與姑姑的侍女偷歡……男女之事,我雖也羞怯好奇,卻不是全然懵懂無知。

  他薄削雙脣灼燙在我光裸的頸項肌膚上,激起陣陣酥麻。我被他擁在懷中,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仿佛沉淪在無邊無際的溫暖潮水之中,緩緩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環在我腰間的手移上胸前,挑開我衣襟,隔著一層薄薄絲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來,極輕極柔,仿佛捧住一件無比貴重的珍寶。

  我忍不住喘息出聲,顫聲低喚他的名字,手指緊緊與他交纏。

  他停下來,扳轉我身子,令我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鬢發,他的眉目,他的脣,無處不是我的眷戀。我抬手攀上他脖頸,指尖輕劃過他喉間微凸的一點,撫上他薄削的脣……他手臂猛然一帶,將我攬倒在臂彎。我的發簪松脫,長髮散開,如絲緞垂覆,鋪滿他臂彎。他將我放在柔軟的乾草上,俯下身來深深看我,目光纏綿迷離。

  我的衣衫被他層層解開,處子皎潔之軀再無最後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細微的畢剝聲,火光暖融融,隔絕了風雨暗夜的清冷。

  遲來了三年的洞房花燭,從王府中錦繡香閨換到這邊塞木屋的火塘邊,喜娘環繞換作了刺客夜襲……也只有他遇著我,我遇著他,才有這番旖旎。或許我們註定做不成一對平常的夫婦,註定要在驚濤駭浪裡相攜而行,或許這便是我們的夙緣,我們的一生。
別離(全章修改完)
  外面仍是風雨聲急,火炭卻將這簡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靜靜伏在蕭綦懷中,一動不動,長髮繚繞在他胸前,幾綹發絲被汗水濡濕,貼著他赤裸胸膛,與銅色肌膚上深淺縱橫的傷痕交織在一起。他身上竟有這樣多的舊傷,甚至有一道刀痕從肩頭橫過,幾乎貫穿後背……雖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跡,卻依然觸目驚心。那十年戎馬生涯,究竟經過了多少生死殺戮,踏著多少人的屍骨,才能從血海里殺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裡,他一個人走過的日子。
  此刻濃情過後,他攬著我闔目而臥,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脣角還緊緊抿著,出鞘長劍就在他手邊,但有風吹草動,他會隨時按劍而起,沒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靜的睡顏,心裡有絲絲痛楚,夾雜著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輕輕撫平他眉心那道皺痕。他閉著眼,一動不動,緊抿的脣角略微放鬆,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過已經半乾的外袍將他赤裸上身蓋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我一聲嗔呼還未出口就凝在了脣邊,只見蕭綦目中精光閃動,臉色凝重,按劍屈膝而立,將我護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動彈,分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卻隱隱察覺有什麼正在逼近……蕭綦目光變幻,忽然振腕一陡劍尖,那雪亮長劍發出蒼涼龍吟,在靜夜中低低傳了開去。
  屋外一聲劍嘯相應,旋即傳來鏗鏘低沉的男子聲音,“屬下來遲,令主上受驚,罪該萬死!”
  我心頭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蕭綦整理衣袍冠戴。
  蕭綦還劍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動作愈加迅捷了。”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7
  “屬下惶恐。”那人恭然應答,止步於屋外,不再近前,那聲音聽來似曾相識。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蕭綦的語聲冷冽威嚴。

  “刺客在東郊與屬下等遭遇,七死九傷,其餘十二人向城外潰退。唐競將軍已帶人追擊,宋將軍已封閉全城搜捕,屬下未敢耽誤,隨即趕來接應主上。”那人的聲音冷硬,有濃重的關外口音……關外,我驀的心中一動。

  蕭綦打開房門,冷風挾雨直灌進來,我冷得一顫,卻看見那門外雨中,一名全身鐵甲森嚴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後十餘騎肅立在數丈開外,執了松油火把,置身風雨之中,依然身如鐵石,紋絲不動。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搖曳於風中,燃出濃濃黑煙,兀自不熄。

  蕭綦負手按劍而立的身影,逆著火光,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倨傲。

  一名侍衛恭然撐了傘上前,蕭綦將傘接過,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來。

  我掠一掠鬢發,徐步走到他身側,將手交到他掌心,隨他一起邁進風雨中。雨絲簌簌抽打在傘上,冷風吹得發絲飛揚,他的肩膀卻擋住了雨夜的凄冷,將暖意源源不斷傳遞到我身上。

  我們走到屋外空地,那十餘名騎士一起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向蕭綦俯首。冰涼鐵甲帶起整齊劃一的鏗然之聲,在這風雨聲中,格外震懾心神。

  墨蛟與驚雲果然跟在眾侍衛之後,見了我們分外亢奮歡躍。

  我側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鐵甲將軍,終於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會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驛戰中接應我的灰衣大漢。

  府中最清楚我們行蹤的莫過於玉秀和盧氏。

  回到王府,蕭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僕役,包括婢女和馬夫在內的數人全部下獄候審。

  侍衛來帶走玉秀的時候,她一聲不吭,沒有哭喊,倔強的咬住嘴脣,任由侍衛將她拖走。臨到了門邊,她驀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衛拖得歪倒,一雙眸子卻堅定熠熠。

  “玉秀沒有背叛王妃。”她只輕輕說了這一句,旋即被侍衛拖了出去。

  我抿脣定定看她,看著她越去越遠,終究脫口道,“住手。”

  兩名侍衛回身停下來,玉秀跌在地上,咬脣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這樣的目光,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遺棄的悲苦,是我曾經感受過的無奈。只在這一刻,我望著這瘦弱倔強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動。沒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轉向侍衛,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頭看我,眼中蓄滿淚水。兩名侍衛面面相覷,有些遲疑不決。

  我緩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親自將她從地上扶起。侍衛相顧尷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這才放聲哭出聲來,一面拭淚,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輕拍她肩頭,柔聲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身後侍女垂首靜立,一個個紅了眼圈,皆有唏噓之色。

  就在當夜,盧氏的丈夫,那位馮姓參軍竟在家中自盡。盧氏在獄中被拷打不過,終於招認,是她將蕭綦的行蹤告知了馮參軍。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經受人挾迫,給那刺客背後的主使者做了內應。

  刺客逃至東郊官道,被唐競率人合圍,落下三名活口,其餘死戰而亡。

  宋懷恩及時封閉寧朔全城,嚴密搜捕,在混跡於城南商賈的人群中緝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隨徐綬一同赴寧朔犒軍的監軍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此人年過三十,其貌不揚,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騎射武藝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溫宗慎一手提攜的得意門生。如此才俊之士,卻因偏狹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時宜的脾氣,與權貴格格不入,成為眾人的笑料談資。

  當世名士豢養的多是寶馬良駒,仙鶴名犬,唯獨此人愛牛,家中養了十餘頭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號“牛癲”,脾氣倔比老牛。許多官員都曾因一點小錯被他彈劾,就連爹爹也多次被他當面頂撞,只礙于右相的顏面,才拿這怪人無可奈何。

  我仍依稀記得那個面色黧黑,寬袍大袖,總是一副怒氣衝衝模樣的杜侍郎。卻萬萬料想不到,他會主使右相豢養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個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潛藏在何處;但有一聲令下,他們隨時會像影子一樣出現,執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會是暗人的首領;我那清名高望的父親,會矯詔犯上;英雄蓋世的豫章王,會向朝廷悍然發難……忠義也罷,奸佞也罷,我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原本沒有絕對的忠奸。說到底,不過“成王敗寇”四個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血肉之驅,都有一樣的利慾私心,在斷頭刀下,生命也是一樣的脆弱。

  譬如此時,杜盟的頭顱正懸掛在寧朔城頭。

  他在朝堂之上雄辯滔滔,指揮暗人來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報答溫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頭顱斷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過血濺三尺而已。

  蕭綦令宋懷恩招撫杜盟不成,再沒有餘話,斷然下令,將他一刀斷頭--能用則重恩以待,若不能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條。換作父親或許會有惜才之仁,蕭綦卻不會,他是運籌帷幄的權臣,也是談笑間生殺予奪的大將。

  父親的第二道密函緊跟著送到。

  京中再起變故,右相黨羽翦除未淨,竟在行刑當日當市劫囚,欲將溫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軍擊退,而叔父奉旨監斬,也被刺客所傷。溫宗慎隨後被押入天牢,為恐再生變故,姑姑親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將其賜死。

  京中風雲詭譎變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勢,江南謇寧王也已劍拔弩張,前鋒大軍悄然拔營,恰在此時,右相黨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這一切,都給了蕭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寧朔駐軍訓練有素,軍威嚴整,糧草緇重齊備,蕭綦留下二十五萬駐軍留守邊塞,親率鐵騎勁旅十五萬,三日之後,揮戈直搗京城。

  我隨蕭綦登臨城樓,檢閱三軍操演。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軍威,然而,當三軍舉戟,齊聲高呼,馬蹄卷起滿天沙塵,滾滾如雷霆動地之際……我再一次被這鐵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陽門上。

  我回望蕭綦的側顏,見他玄色戰袍上的繡金蟠龍紋章,被夕陽染得粲然奪目。

  今時今日的蕭綦,羽翼已豐,劍鋒也已霍然雪亮。

  寧朔的長空朔漠雖遼闊,只怕已容納不了他鐵骨錚錚,雄心萬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裝,準備即日隨大軍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離開寧朔遠行,便是隨軍出征,當下又是緊張又是雀躍。

  我見她收拾了許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溫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著厚重之物,這些都不用帶了。”

  身後卻聽得蕭綦的聲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帶上。”

  他大步走進內室,甲胄未卸,侍婢們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這你便不知道了,此時若在京中,已經是紗袖羅衣,霓裳翩翩,誰還要穿得這般笨重難看。”

  蕭綦沒有說話,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我上前幫他解開胸甲,笑著揶揄道,“回府也不換上常服,這麼冷冰冰一身很舒服麼。”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麼?”

  我微窒,默然別過頭去,心中最不願碰觸的念頭被他一語道破,一時有些黯然,只得勉強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還有些舍不得寧朔。”

  他伸手撫過我鬢發,眼底有一絲歉疚,“等戰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開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現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親的家書,昨日他不肯給我,要我出遊歸來再看的。

  我一時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過那信函卻沒有勇氣拆開。

  當我知道他要南征,沒有半分遲疑,也未曾想過戰事之凶險,只覺得與他共同進退,是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京城還有我的父母親族,他們還在謇寧王大軍的虎視之下,逢此危難之際,我是王氏的女兒,總要與我的家族生死與共,患難同當,斷然沒有退縮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與蕭綦的目光相對,“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緩緩道,“明日一早,你就啟程去琅琊。”

  “琅琊?”我幾疑自己聽錯,他說琅琊,怎會莫名提及我們王氏故里。

  “長公主已經前往琅琊。”蕭綦輕按住我肩頭,“你應當與她同往。”

  --母親竟在此時前往琅琊故里,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隱約想到了什麼,卻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覺重逾千鈞。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8
  拆開熟悉的文錦緘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時拿捏不穩,素箋脫手飄落。

  蕭綦一語不發,只握住我肩頭,默默看我。

  父親只在信裡說,母親身染微恙,宜離京休養,已攜徐姑姑遠赴琅琊故里。此去路途遙遠,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與她相聚。

  我掩住臉,心裡紛亂如麻,卻又似浸過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親,可憐的母親,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上,竟然沒人想到過她的處境,連我也幾乎忽略了過去。誰會在意一個侯門深閨中的婦人,她的名字都幾乎被淡忘,只剩一個長公主的尊號,或者是左相靖國公夫人的身份。

  那個被軟禁在宮中的軟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長;被她夫家削奪了權勢與尊嚴的皇室,是她引以為傲的家族。她是晉敏長公主,當今聖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著皇室高貴的血脈。我不相信母親會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她雖柔弱善良,卻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親強行將她遣走,不願讓她目睹夫家與親族的反目。

  我該說父親仁厚,還是殘忍?

  想到父親說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隱忍不住滿心悲苦,轉身伏在蕭綦懷中,淚流滿面。

  我尚且還有他的懷抱,而可憐的母親,此際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蕭綦輕輕拍撫我的後背,並不打斷我的悲泣,任由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淚濕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聲嘆道,“堅強些,見了你母親,再不可這般哭泣了。”

  我哽噎點頭,他托起我的臉,並不若往常那般溫柔撫慰,只握住我雙肩,以不容質疑的口吻道,“在這裡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強忍住淚,咬脣抬起頭來,“明天我就啟程。”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蕭綦眼底的冷毅漸漸融化,流露幾許無奈,更有深濃眷戀。

  昨天他不肯讓我拆信,便拋下緊迫軍務,微服帶我去看塞外牧野,讓我度過了在寧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實,那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活難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離別便在明日,只不願讓我多一天的傷感而已。

  離別,又是離別--子澹遠赴皇陵的時候,我以為餘下的日子都會失去光彩,甚至不敢親自去送他;而這一次的離別,我卻暗暗對自己說,離別是為了與他重聚,正如他大婚當日的離去,卻換來今時的相見恨晚。

  明燭高燒,夜已深沉,我卻還想和他多說一會兒話,多看一看他。他強行將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穩睡好。我閉上眼睛,卻牽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來。”他寵溺地輕吻我額角,語含無奈,“懷恩還在西廳候著,我打發了他們就來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聲應著,手指悄然從他領口滑進去,抬眸斜睨了他,“沒有我這個負累,你倒輕鬆了。”

  他的脣流連在我眉心,低低笑謔,“你這般悍婦,上陣做個前鋒也有餘,豈能是負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擰,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脣……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氣息急促,意亂情迷,幾乎不可自拔的模樣,我不覺低低笑出聲來。他狼狽掙扎了起身,倉促離去之前,在我耳邊佯惱道,“你這妖精,回來再收拾你!”

  我雙頰直燙了起來,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雙頰越發燙若火燒。一夜之間,便是從少女到婦人的奇妙轉變,似乎沒有什麼不同,卻又似什麼都不同了。

  輾轉枕上,怎麼都睡不著,我翻身起來,看到案前繡架上那件未繡完的外袍,不覺嘆了口氣。自小我就不愛學習女紅,那些針線工夫一輩子也輪不到我自己來做,被母親逼著學來,到底還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麼就聽信了玉秀的餿主意,竟拿了衣料來縫……雖說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領的紋樣要我繡上,可那麼繁複的蟠龍紋,也不知道要費多少工夫。

  我取過那繡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燈燭,一針一線開始繡。

  更漏聲聲,不覺四更已過了。

  蕭綦還未回來,我實在支撐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著稍稍歇息一會兒,再來繡……

  朦朧中,似乎誰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轉,卻是蕭綦。

  他見我醒來,便奪過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擲開,一臉慍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鬧什麼!”

  我呆了呆,見那外袍被扔在地上,還剩著一隻龍爪沒有繡好,頓時惱了,“撿起來!”

  我指著那袍子,怒道,“我繡了整晚的東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後休想我再做給你!”

  “做給我的……”蕭綦愣住,老老實實躬身撿回來,抖開看了看,竟怔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我被他這呆樣子逗笑,隨手將一隻繡枕擲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將外袍仔仔細細疊了,放回我枕邊,正色道,“不做也罷,我就這麼穿出去,叫人都來瞧瞧我家阿嫵繡的三足蟠龍。”

  我啼笑皆非,揚手要打他,卻被他笑著攬倒在枕上……銀鉤搖曳,素帷散作煙羅。

  簾外朝霞映亮了邊塞的長空。

  晨起,我親手替蕭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幫他束上發冠。他勾住我腰肢,柔聲笑道,“娶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孩子……”

  我一怔,不覺眼圈有些發熱,喟然道,“轉眼三年,那時的小女孩子,已經長大了。”

  “這一次,不會讓你等太久。”他將我抱緊,“懸崖邊上生死一線,你我也一起過來了,往後禍福生死,我亦與你一起承擔……阿嫵,我要你記得,當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對,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納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著用力點頭,說不出話來,竭力忍回淚水,不讓自己在離別的一刻哭泣。

  當日如是,此生如是--這淡淡的八個字,從此刻進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蕭綦遣親信副將宋懷恩護送我啟程。

  我步出府門,沒有駐足回頭,也沒有讓蕭綦送我。

  登上車駕,衛隊列道,馬蹄得得疾馳,道旁景物飛一般向後逝去。

  直到此時,我才回頭望去,任淚水潸然滑落。

  當日來到寧朔,是身不由己,而今離開的時候,也同樣匆忙無奈。

  來的時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離開的時候,卻不再孤單凄惶。

  轉瞬三年間,命運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個圈子,終究還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還在那裡,我也還在這裡,都不曾走開,也再不會錯過。

 



天闕驚變陷圄(全章修改完)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監國,皇后與左相共同輔政。

  江南謇寧王稱皇室凋蔽,君權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師北上,討伐外戚專權。與此同時,豫章王蕭綦揮師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側,誅奸佞”,抗御江南叛軍,守衛京畿皇城。

  謇寧王傾十萬兵馬北上,江南諸王紛紛起而響應,勤王之師直逼二十萬之眾。

  豫章王內抗叛軍,外御突厥,為防外寇趁虛而入,留下鎮遠將軍唐競與二十五萬大軍駐守寧朔,親率麾下十五萬鐵騎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遙遠,我們務必盡早通過暉州,再向東去往琅玡。

  暉州是南北要衝之地,扼守鹿嶺關下河津渡口。一旦渡過長河,向西南出臨梁關,一路再無險阻,直指京師咽喉;而從臨梁關往南過礎州,再渡滄水,便是江南。

  我們渡河之後,還需往東行經三郡,才到東海琅玡。那裡偏處東域,青山沃野臨海,尚禮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靈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連急馳數日,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傍晚抵達永闌關。

  此處地界風物越發熟悉,過了永闌關,便是我曾隱居三年的暉州。

  斜陽西沉時分,我們離城尚有十餘里路,已是人倦馬乏。車駕在一處野湖邊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緊趕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趕到暉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車上,只覺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馬車,攜玉秀往湖邊散步。

  這些日子趕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圓潤小臉也已略見瘦削下去。

  我瞧著她面龐,心下越發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暉州城裡,總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館裡還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將軍一同過來飲酒。”

  玉秀還是孩子心性,一聽有美酒,頓時雀躍,“多謝王妃,奴婢這就傳話給宋將軍!”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39
  “末將榮幸。”身後的男子聲音令我們一驚,回首卻見是宋懷恩。

  “呀,將軍怎麼也在這裡!”玉秀拍著胸口,頰透紅暈,似乎被他突然現身嚇得不輕。

  這年輕將軍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劍立在我身後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將奉命保護王妃周全,未敢遠離半步。”

  我柔聲笑道,“宋將軍一路辛勞,本宮感激之至。”

  宋懷恩聞言似有片刻侷促,卻又肅然道,“此地離城不過十餘里路,末將認為不宜在此久留,應盡快趕赴城中。”

  我轉頭看向遠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還在忙碌於喂馬……我乘了車駕尚覺勞累,更何況是他們。我低嘆了聲,“兵士們實在辛苦,與其多趕這點路,不如讓大家再多休息一會兒。”

  宋懷恩毫不退讓,“我等奉命護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啞然失笑,這人實在固執得有趣,便也不再與他爭執,“好吧,我們啟程。”

  此時暮色漸深,湖上起了風,掠過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聲。

  玉秀忙將一件雀翎深絨披風披到我肩頭。

  宋懷恩一直緘默跟在我們身後,此時卻開口道,“夜涼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驀然駐足,心中微微一動。

  藉著暮色中最後一抹光亮,我側頭向他看去,這年輕的將軍清瘦挺拔,英氣之中不乏溫文,一向令我有親切之感。在寧朔時,曾與他有匆匆數面之緣,這幾日忙於趕路,也未仔細瞧過他面目。此時細看之下,只覺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尤其令我詫異的,是他方才那句話,竟似在哪裡聽過。

  見我駐足看他,宋懷恩臉色越發緊繃,緘默低頭,如臨大敵一般。

  我揚眉一笑,曼聲道,“宋將軍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頭,目光灼灼直望向我。這眼神從我記憶中一掠而過,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這般灼灼凝望過我……

  “是你?”我脫口道,“大婚那夜,闖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懷恩雙頰騰的紅了,眼中生出異樣光采,張口似要說什麼,卻又頓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們,我不由大笑出聲,“原來是你!”

  他低下頭去,默然片刻,終於紅著臉微笑,“正是屬下,當日唐突王妃,萬望恕罪。”

  我一時感慨萬端,思緒飄回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門口,那個年輕氣盛,目中無人的年輕將領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頭。那時大約是恨極了蕭綦,也不問情由,就遷怒於他的屬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舊事。

  “當日是我言辭失禮,錯怪了將軍。”我側首一笑,再看這沉默嚴肅的年輕將軍,頓覺親切了許多。他卻越發侷促了,不敢抬頭看我,“王妃言重,屬下愧不敢當。”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這一笑,叫宋懷恩耳根都紅透。

  倒還是個靦腆的年輕人呢,在軍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發不善言辭。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來王爺已經領軍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裡。謇寧王的前鋒只怕已提早過了滄水,也不知礎州還能堅守多久……”

  宋懷恩沉吟道,“王爺舉兵南下的消息,已經通告北境六鎮。北境遠離中原,飽守戰亂之苦,這些年仰賴王爺守疆衛國,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鎮對王爺敬若神明,擁戴之心遠勝朝廷。此番王爺舉兵,各州郡守將無不歸附,各地大開城門,備齊糧草恭候大軍到來。一旦過了暉州,順利渡河,以王爺行軍之神速,必定能搶在謇寧王之前,抵達臨梁關下。”

  我微笑頷首,“暉州刺史吳謙是我父親門生,有他全力襄助,大軍渡河應是易如反掌。”

  抵達暉州城外已是夜深時分。

  宋懷恩已事先遣人通報了暉州刺史,此時雖已入夜,城頭卻是燈火通明,吳謙率了暉州大小官員,儀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謙倍至,將我們迎入城內。

  我靜靜端坐車中,從簾隙裡所見,熟悉的風物人情,入目依然親切。只是此時的我,卻不復從前淡泊頹散的心緒,那些踏歌賞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經褪色。我想起錦兒,不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行館換作了怎樣光景。院中的海棠,可還有人記得照看……

  車駕入城,卻未進入城中街市,反而徑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驛館的路。

  我略覺詫異,令車駕停下,喚來吳謙詢問,“為何不往城中去?”

  吳謙忙躬身笑道,“眾將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驛館設下酒肴,待宋將軍與各位將士先行安頓,下官自當親自護送王妃返回行館……從城西往行館,路途也更近些。”

  宋懷恩立時蹙眉道,“王妃所在之處,末將務必相隨,不敢稍離半步。”

  吳謙陪笑道,“將軍有所不知,城郊行館乃王妃舊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擾。”

  他這話,暗示宋懷恩若隨我同往行館,於禮不合,果然令宋懷恩一僵。

  以吳謙素來之謙卑順從,今日竟一再堅持,甚至出言頂撞我身邊之人。

  我心下越發詫異,側眸淡淡看他,不動聲色道,“承蒙吳大人盛意,本宮也正想邀大人與宋將軍同往行館,嘗嘗窖藏的佳釀。”

  “多謝王妃盛情!”吳謙連連欠身,笑得頜下長須顫抖,越發謙恭,“只是這隨行侍衛,難免人多喧雜……若是擾了王妃清淨,下官怎麼向王爺交代。”

  他一再堅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將我與隨行侍衛分開,我暗自一凜,轉眸看向宋懷恩。

  卻見宋懷恩按劍而笑,不著痕跡地與我眼神交錯,朗聲道,“吳大人說笑了,王妃只是體恤弟兄們辛苦,設宴與眾同樂,至於怎麼安頓,稍後自然客隨主便。”

  “只是……”吳謙躊躇,“驛館中已經備好了酒肴……”

  “本宮離開暉州好些時日,十分想念城中繁華盛景。”我有意試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啟程,不如現在取道城中,讓宋將軍也瞧瞧我們暉州的酒肆宵燈,可比寧朔熱鬧多了。”

  宋懷恩欠身而笑,與我四目相對,似有靈犀閃過。

  吳謙的臉色卻越發不自在了,強笑道,“王妃一路勞頓,還是早些回行館歇息吧。”

  “數日不見,吳大人似乎小氣了許多。”我轉眸,笑吟吟看向吳謙,“本宮只是取道城中,並不叨擾百姓,連這也不允麼?”

  吳謙慌忙賠罪不迭,目光卻連連變幻。

  我與宋懷恩再度目光交錯,都已覺出不同尋常的詭譎。

  手心暗暗滲出冷膩的細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輕信了父親的門生,沒有半分提防。

  若是暉州有變,吳謙起了異心,此刻我們便已步入他設好的局中,回頭已晚。

  此去驛站行館,只怕早已設下伏兵,縱然五百精衛驍勇善戰,也難當暉州近萬守軍之敵。

  只是,吳謙若要翻臉動手,自我們踏入城中便有無數機會。此人一貫謹小慎微,對我們也不無忌憚之心--我終究是皇室郡主,這五百精衛亦是跟隨豫章王南征北戰的驍勇之師。

  未到策應周全之地,我料定吳謙不敢提早翻臉。

  片刻之間,我這裡心念電轉,閃過無數念頭,吳謙也是沉吟不語。

  “王妃有此雅興,下官自當奉陪。”吳謙陰沉的臉上覆又綻出謙恭笑容,“王妃請。”

  心上緊懸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氣,向宋懷恩頷首一笑,轉身登車。

  車駕扈從掉頭,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車簾,回望身後城頭,但見燈火通明,隱約可見兵士巡邏往來。

  去往行館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與往日無異,我卻越發察覺到隱隱的異樣,仿佛平靜水面之下,正有著詭異的暗流。吳謙帶來的儀仗親衛不過百餘人,自車駕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吳謙又急召了大隊軍士趕來,聲稱城中人多雜亂,務必嚴密保護我的安全。

  此話看似合情合理,卻令我越發篤定有異--以暉州守軍一貫的松懈,若是事先毫無準備,絕不可能這麼快招之即來。看這甲胄嚴整之態,分明是早已整裝候命。吳謙之前刻意讓宋懷恩與眾人先往驛戰,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眼見此計不成,又再調集人馬趕來,只怕此時的行館也已設下天羅地網,只待將我們一網打盡。

  我握緊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體。

  往日哥哥總說我機變狡黠,不負名中這個“儇”字,可真到了這一刻,卻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將全部心思立時掏盡。眼下敵眾我寡,吳謙嚴陣以待,我們已盡落了下風……

  昔日在禁苑獵兔,曾見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痺獵鷹。趁獵鷹不備之際,猝然發難,猛力蹬踢,往往將毫無防備的獵鷹蹬傷,趁機脫逃。父親說,以弱勝強,以少搏眾,無外乎險勝一途。

  制勝之機,便在一瞬間,獲之則生,失之則亡。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49
  隔了車簾,外面燈火漸漸繁多,已經接近城中市井繁華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裡,乍見車駕■赫,儀仗如雲,非但不知迴避,反而涌上道旁爭睹。此時正是暉州入夜最熱鬧的時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驀的一震,眼前似有驚電閃過!

  --人,若要逃逸隱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這念頭甫一浮出,我亦驚住。

  馬蹄愈急,聲聲敲打在心頭,冷汗不覺透衣而出。

  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機了,縱然代價慘烈,也再無選擇。

  “停下!”隔著車簾,突然傳來玉秀脆生生的聲音,叫停了車駕。

  我心頭一緊,卻聽她揚聲道,“王妃忽覺不適,車駕暫緩前行。”

  這丫頭弄什麼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卻見她半挑了垂簾,伶俐地探身進來,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聲說道,“王妃您覺得怎樣,可要緊麼?”

  我立即會意,揚聲道,“本宮有些頭疼,叫車駕緩一緩。”

  “宋將軍叫我傳話……”玉秀急急壓低聲音,放下一半垂簾,側身擋住外頭,“稍後人多之處,見機突圍,不必驚慌。”

  他竟與我想到了一處!聞言我驟驚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發揪緊。

  “告訴宋將軍,不可硬拼,突圍為上,但留得一線生機,再圖制勝。”我摘下頸間血玉,緊緊扣在玉秀掌心,以飛快的語速對她附耳說道,“暉州南郊攬月莊,是叔父昔日蓄養暗人之所,如無變故,可執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記……”

  外面傳來吳謙焦急的探問,宋懷恩也隨之來到車駕前。

  我將玉秀一推,咬牙道,“千萬小心,不可令吳謙起疑!”

  玉秀尖削臉龐略見蒼白,神色卻還鎮定,默然一點頭,便自轉身而去,垂簾重又掩下。

  我瞧不見外頭諸人的反應,只聽她脆稚聲音,平穩如常道,“王妃並無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車駕盡快到達行館,這便啟駕罷……”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麼法子,能在吳謙眼皮底下,傳話給宋懷恩。眼下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但求宋懷恩能覷準時機,一擊成功,即便有所犧牲,也務必要有人衝出城去,向蕭綦報訊。

  大隊人馬,車駕森嚴,已經引得沿路百姓圍觀爭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幾乎將道路圍了個水泄不通。吳謙親自領了儀仗護衛在前面開道,宋懷恩與五百精衛緊隨在我車駕後方……此地已是暉州城中最繁華之處,道旁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此時便是最好的時機,卻遲遲不見外面的動靜,我在車駕中坐立不安,心神懸於一線,掌心汗水越來越多。倘若再不動手……驀然一聲斷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吳謙謀反,豫章王麾下驍騎將軍奉命平叛,將吳謙拿下!”

  這一聲斷喝,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

  頃刻間,巨變橫生,五百鐵騎刀劍出鞘,行動迅如驚雷。

  馬嘶、人聲、驚叫、呼喝響作一團!

  周遭親兵護衛尚未回過神來,驍騎鐵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劃破夜色。

  只聽吳謙魂飛魄散的喊道,“來人,快來人--將亂黨拿下--”

  毫無防備的市井平民,無不驚恐失措,四下哭號奔走,車馬如流的繁華街市,瞬間變成殺戮之地。平素養尊處優的暉州守軍,在這彪悍鐵騎面前毫無招架之力,連連敗退,連陣勢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鐵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狹窄,跟在後面的大隊守軍一時無法趕上前來,更被驚慌奔走的百姓衝散,陷入混亂之中,鞭長莫及。

  車駕四周都是吳謙的親兵儀仗,變亂一起,紛紛敗退奔走,無暇顧我。玉秀跳上車來,擋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篩糠,兀自對我說,“王妃別怕,有奴婢守在這裡!”

  我猛的將她攬在身側,兩人緊靠在一起,周遭亂軍衝突,殺聲震天……我屏息不能動彈,腦中一片空白,父母親人和蕭綦的身影不斷自眼前掠過……
  
  驀然有馬蹄聲逼近,衝我們而來!

  我霍然抬頭,眼前刀光閃動,一騎如風卷到,橫刀挑開鸞車垂簾。

  宋懷恩戰甲浴血,橫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來,“王妃,上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給他,忽聽一聲勁嘯破空,一枚流矢從後面射來,擦著他肩頭掠過。

  “小心!”他一把將我推回鸞車,無數箭矢已紛紛射到馬前。

  大隊守軍已從後面趕來,弓弩手箭發如雨,正向我們逼來。

  宋懷恩舉盾護體,被迫勒馬急退三丈,身後鐵騎精衛已有人中箭落馬,卻無一人驚慌走避,進退整齊,嚴陣相向。

  大軍已到,他們再不走就功敗垂成了……而我的鸞車已在大軍箭雨籠罩之下,眼前箭勢一緩,

  宋懷恩又要策馬向我衝來,我將心一橫,向他喝道,“你們先走!”

  又一輪箭雨如蝗,四散的親兵又攻了上去,宋懷恩似瘋魔一般,橫盾在前,反手一刀將馬前親兵劈倒,不顧一切朝鸞車衝來。

  我拾起射落在鸞車轅前的一枝長箭,將箭鏃抵上咽喉,決然喝道,“宋懷恩,本宮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誤!”

  宋懷恩硬生生勒止坐騎,戰馬揚蹄怒嘶,浴血的將軍目眥欲裂。

  我昂首怒目與他相峙。

  “遵、命!”咬鐵斷金般的兩個字,從他脣間吐出,宋懷恩猛然掉轉馬頭,向身後眾騎發出號令,嚴陣如鐵壁般的五百精騎,齊齊勒馬揚蹄,馬蹄如雷動地,掉頭踏過潰散奔逃的親兵,向城中錯落密布的街巷深處絕塵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氣,倚了車門,軟軟跌倒。

  暉州之大,五百精衛就此突圍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匯入湖泊,一時半會之間,吳謙也未必能將整個暉州翻過來。更何況,城中還潛藏有叔父豢養的暗人--縱然吳謙身為暉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無處不在的耳目勢力,他也一樣奈何不了。

 



降將(全章修改完)

  吳謙將我押至行館軟禁,裡裡外外派了大隊軍士看守,將個小小行館守得鐵桶一般。

  再次踏進熟悉的庭院廳堂,景物一切如舊,我卻從主人變成了階下囚。

  我微微笑著,泰然落座,朝吳謙抬手道,“吳大人請坐。”

  吳謙冷哼一聲,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狽不堪,“好個豫章王妃,險些讓老夫著了道!”

  我向他揚眉一笑,越發令他惱怒難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暫住,望王妃好自為之!若敢再生事端,須怪不得老夫無禮了!”

  “若說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輔佐家父,對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宮愧不敢當。”我含笑看他,不惱不怒,直說得吳謙面色漲紅。
 
  “住口!”他厲聲喝斥我,“老夫堂堂學士,無奈屈就在你王氏門下,半生勤勉為官,卻升遷無望!你在暉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錯,待我專程入京請罪,竟被左相無端遷怒,非但嚴辭呵斥,更扣我奉祿,令我在朝堂中顏面掃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連這刺史一職,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徑的怒罵,我卻恍惚沒有聽得進去,只聽他說到父親因我遇劫而發怒--父親,果真對我的事情如此在意麼,當初我離京遠行,他不曾輓留;而後暉州遇劫,也不見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書中,他也沒有半句親呢寬慰之言……記得幼時,父親無論多麼繁忙,每天回府總要詢問哥哥與我的學業,常常板起臉來訓斥哥哥,卻總是對我誇讚不已,最愛向親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將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愛的父親。

  至今我都以為,父親已經遺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兒,遺忘了這顆無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歡,他都不再關心,畢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時酸澀,我側過頭,隱忍心中酸楚。

  吳謙連聲冷笑,“王妃此時也知懼怕了?”

  我抬起眼,緩緩微笑道,“本宮很是喜悅……多謝你,吳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來竟是個瘋婦。”

  “費盡心機擒來個瘋婦,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讓你白忙一趟了。”

  吳謙臉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惱羞成怒道,“只怕介時三殿下未必還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從這卑鄙小人口中說出,令我立時冷下臉來,“你不配提起殿下。”

  吳謙哈哈大笑,“人說豫章王妃與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著他,指甲不覺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經不在王爺身上,老夫就再告訴你一個喜訊。”吳謙笑得張狂,往日文士風度已半分無存,“謇寧王大軍已經打到礎州,接獲老夫密函之後,已親率前鋒大軍分兵北上,取道彭澤,繞過礎州,直抵長河南岸,不日就將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斷。

  “不可能!”我緩緩開口,不讓聲音流露半絲顫抖,“彭澤易守難攻,叛軍豈能輕易攻克。”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49
  吳謙仿若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仰頭大笑不止,“王妃難道不知,彭澤刺史也已舉兵了?”

  我喉頭髮緊,一句話也說不出,心口似被一隻大手揪住。

  “一旦謇寧王渡河入城,饒是你那夫婿英雄蓋世,也過不了我這暉州!”吳謙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負手笑道,“那時勤王之師攻下礎州,直搗臨梁關,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進京城,誅妖後,除奸相,擁戴新君登……”

  他最後一個字未能說完,被我揚手一記耳光摑斷。

  這一掌用盡了我全部氣力,脆響驚人,震得我手腕發麻,心中卻痛快無比。

  吳謙捂臉退後一步,瞪住我,全身發抖,高高揚起手來,卻不敢落下。

  “憑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還不退下!”

  吳謙恨恨而去,留下森嚴守衛,將我困在行館內,四下皆是兵士巡邏。

  我久久端坐廳上,一動不動,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聲驚叫,將我自恍惚中驚醒,低頭見掌心滲出血絲,竟被折斷的指甲刺破,我卻渾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疊聲回頭喚人。

  盯著手上傷痕,那殷紅越發刺痛我眼睛,方才吳謙的一番話仍在我耳邊盤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寧王親率前鋒奇襲暉州,截斷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這暉州城下出其不意伏擊蕭綦……就算蕭綦擊敗了謇寧王前鋒,大軍在暉州受阻一日,父親在京城就危險一日。礎州面臨三面夾擊,難以久持,一旦臨梁關失守,蕭綦未及趕到……父親、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親人都將陷入滅頂之災!

  我只覺冷汗滲出,狠狠咬出了脣,也抵擋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腳陣陣冰涼,所有的恐慌都匯集成一個念頭--不能坐視他們危害我的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蕭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開玉秀的手,發狂般奔到門口,卻被守門兵士迎頭截住。

  玉秀驚叫著追上來,將我緊緊抱住。我腳下一軟,眼前發黑,緊懸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淵裡墜去,恍惚聽得玉秀喚我,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回應她……

  仿佛過了許久,婦人輕細的啜泣聲傳來,我恍惚以為是母親。

  “可憐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那悲憫的聲音,聽來有些熟悉,卻不是母親。

  一雙溫軟的手覆在我額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睜開眼,翻手將她手腕扣住。

  她驚跳起來,幾乎撞翻身後玉秀托著的藥碗。

  “王妃醒來了!”玉秀喜極奔到床前,“王妃,是吳夫人來瞧您了。”

  我頭疼欲裂,神志昏沉,掙扎著撐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婦人片刻,才認出果真是吳夫人。

  玉秀趕緊扶住我,“可嚇死奴婢了,多虧夫人及時找來大夫,說是偶染風寒,一時急怒攻心,沒有大礙。瞧您這會兒還在發熱,快快躺著吧!”

  吳夫人卻怔怔絞著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該死,老身對不起王妃!”

  看著她斑白鬢發,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暉州,她待我的萬般殷勤。當時只覺是曲意迎奉,如今換我做了階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難之際,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攙扶,她卻不肯起來,只伏地流淚叩頭。

  我嘆口氣,起身下地,赤足散髮便去扶她。

  她體態豐腴,我一時扶不起來,周身酸軟無力,不由軟軟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將我摟在懷中,我亦輕輕抱住了她。這綿軟溫暖的懷抱,衣襟上傳來淡淡薰香氣息,恍然似回到了母親身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輕輕退開她,柔聲道,“吳夫人,你的情誼,王儇銘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來看我,以免吳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實不相瞞,老身確是瞞著我家老爺私自來的,老爺他……”

  “我明白。”我含笑點頭,讓玉秀攙了我起來,也將吳夫人扶起。

  我退開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禮。

  吳夫人慌得手足無措,我抬眸直視她,“患難相護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報。”

  她又是一番唏噓垂淚,方才黯然向我辭別。我含笑點頭,凝視她斑白鬢發,卻不知此地別後,再相見又是何種光景。正欲再向她囑咐珍重,卻聽房門外有人低聲催促,“姑母,時辰不早,姑丈大人將要回府了!”

  吳夫人面色微變,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轉身退出。

  我詫異道,“門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親侄兒。”吳夫人忙道,“老爺命他看守行館,這孩子心地甚好,對王爺一向崇仰,絕不會為難了王妃。我已囑咐過他,務必給王妃行些方便……老身無能,也只得這點微末之力。”

  看著吳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腦中卻似有一線靈光,一縱即逝,仿佛記起什麼。

  “您的侄兒,可是您從前提起過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連!”吳夫人驚喜道,“正是牟連,王妃竟還記得這傻孩子!”

  我莞爾,披了外袍,親自將她送出門外。

  四下守衛果然已經退避到遠處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門邊,見我們出來,慌忙欠身低頭。我不動聲色將吳夫人交到他身側,抬眼細看了看,不覺失笑--這吳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還年長,身形魁梧,濃眉虎目,頗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連護送吳夫人遠去,我仍立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牟連大步而回,遠遠見了我,駐足按劍欠身。我側目左右,向他微微頷首。牟連略一遲疑,還是近前行禮道,“末將牟連,參見王妃。”

  左右守衛仍在走動巡邏,我淡淡道,“方才吳夫人遺落了物件,你隨我來。”

  說罷我轉身徑直往房中去,牟連急急喚了兩聲,不見我停步,只得跟進來。

  轉入垂簾後的內室,牟連停步不前,在簾外尷尬開口道,“王妃寢居之處,末將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銜珠朝鳳釧,讓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簾,只見牟連接過手中,低頭凝神細看,神色隨即一變,滿臉漲紅,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錯了,這副釧子是皇家之物,價值連城,並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簾對他微微一笑,“是麼,那就送給尊夫人吧。”

  牟連窘急,“末將惶恐,有負王妃盛意,請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間只此一副,其價何止連城。”

  牟連不假思索,語聲已隱有怒意,朝我大聲道,“請王妃收回!”

  我凝視他剛強面容,心下一線明光亮徹。

  “吳夫人所言不假,牟將軍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簾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連怔住,目光亮了一亮,這才松了口氣,忙將鳳釧交予玉秀。

  “王妃謬讚,在下愧不敢當。”他向我俯首行禮,低聲懇切道,“王妃不必擔憂,在下雖位卑力薄,也當竭盡所能,維護王妃周全。”

  “是麼?”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臉來,“你身為朝廷將領,不思為國效命,反而投靠叛軍,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吳謙,卻又違悖軍令,暗中維護於我,此乃不義。堂堂七尺男兒,空負一身本領,為何專行不忠不義之事?”

  我話音未盡,牟連早已臉色大變,額頭青筋凸綻,黧黑臉膛漲作紫紅。

  玉秀驚得臉色發青,連連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連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險之舉。我只作未見,冷冷凝視牟連,見他低頭按住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整個人似已僵冷。

  半晌對峙,漫長似寒夜。

  他啞聲開口,一字字似從牙縫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連空懷報國之志,所行卻是不忠不義,人神共棄。然則人各有命,如今回頭已晚,牟連亦無從選擇……望王妃恕罪!”

  此話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難堪,他猛一頓首,起身掉頭,大步而去。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0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願意回頭,何時都不嫌晚。”我望著他背影,悠悠開口。

  他身形一滯,腳步稍緩。

  “豫章王惜才愛才,不以出身為意,俊傑當與英雄相惜。你託身吳謙手下多年,至今一事無成……”我厲聲斥責,不容他有反駁的餘地,“難道說,將軍十年磨劍,還未踏上沙場半步,今日卻要與同袍相殘?從前吳夫人說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隨麾下。如今豫章王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你卻要與他為敵麼!”

  牟連頓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聽得我最後那句,肩頭更是一顫。

  如果以利、以理、以義,都不能令其心志動搖,我亦無計可施了。

  望著那一動不動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滲出汗來,心知最後轉機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時不能將他打動,只怕以後再無機會。父親說過,但凡世人,總有弱點可襲……而我對這牟連並無所知,僅僅聽聞他崇敬蕭綦,一心建功衛國,苦於懷才不遇。這便是他的弱點,是我唯一可擊破的地方。

  我嘆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間。”

  “喀”的一聲,劍柄上似有銅飾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斷,這聲響也驚得我心頭一顫。

  牟連轉身,定定望住我,滿目震動,喉頭微微滾動。

  仿佛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開,我心裡一松,後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盡於此,望牟將軍好自為之。”我略一欠身,轉身步入簾後,留他呆立原地。

  轉入垂簾,我忙撫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氣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過了半晌才聽得牟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連告退的話也忘了說。我倚著屏風,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向玉秀莞爾一笑,“或許我們有救了。”

  玉秀連連拍著胸口,“嚇死人了,王妃……你怎麼如此大膽,方才若激得他翻臉,可怎麼辦!”

  我嘆口氣,“橫豎已經到了絕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麼?”玉秀惴惴開口,一臉愁苦,“眼下宋將軍生死不知,這裡連同隨行侍女在內,也不過十餘名女子,外頭守軍卻那麼多……”

  我沉默,方才對牟連的一番試探游說,我亦沒有半分把握,手心裡何嘗不是攥著一把汗。那牟連比我年長,到底也是統兵之人,豈能輕易被我一個小小女子所震懾,又豈能被我寥寥數語所動搖。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堅,二是蕭綦的赫赫威名。

  對於一個年輕熱血的卑微將領,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個不可動搖的神話。

  之前我以財物試探,他若是貪婪短視之人,那也絕不能信賴。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縝密,若能為我所用,必是難得的人才……方才見他已經動搖,我及時打住,若是逼破誘勸過急,激起他的牴觸之心,反而壞事。

  風寒帶來的發熱還未退去,再經這一番折騰,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復又放心不下我,執意抱了被衾在外間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的俊雅少年錦衣雕鞍,神采飛揚--正是哥哥騎了姑姑賜他的大宛名馬,正得意非凡地馳來。卻聽父親冷冷負手說道:“馴馬容易馴人難,烈馬亦如良將,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耳邊隱隱似聽得父親在問我,“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我覺得甜蜜雀躍,仿佛回到承歡父親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著他袖袍撒嬌。

  “阿嫵悟出了……”我喃喃笑著,翻身擁緊被衾,眼角似有溫熱濕潤,旋即墜入沉睡。

  一夜噩夢頻驚。

  四更敲過,耳邊隱隱有刀兵交接之聲,我懨懨將臉埋入枕衾間,竭力揮去噩夢留下的幻覺。

  忽然間聽得房門一聲驟響,侍女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闖入,驚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殺進來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驚,探身坐起,扯過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軍來了,奴婢保護您衝出去!”玉秀赤著腳奔進來,手裡抓了一支燭台,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隨行被俘而來的侍女們驚慌失措跟在她後面,一個個披頭散髮。

  “都慌什麼!”我厲聲呵斥,甩開玉秀的手,“給我站好!”

  亂作一團的眾人被我厲聲震住,停下來瑟縮不知所措。外面果然傳來陣陣刀兵喊殺聲,聽來已經不遠,只怕即刻便要殺到這裡。我心中急跳,竭力穩定心神,飛快尋思對策--夜襲行館之人,若非殺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吳謙,未必沒有旁人想殺我。此時敵友難辨,萬萬不能冒險。

  我立刻走到簾邊,見門口守衛兵士如臨大敵,刀劍都已出鞘,便回頭向眾人低聲道:“稍後若有變故,我們趁亂闖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廂,經蘭庭、過曲水橋、流觴台,便是行館側門,平素鮮有人知。你們可記清楚了?”

  我話音還未落,喊殺聲已到了門口,竟來得這麼快!





奪城(全章修改完)

  門口刀兵交擊,守衛慘呼連連,猛然一聲巨響落在門外,硝火閃爍,伴著濃煙滾滾,裂石碎木之聲,地面隨之巨震。

  “小心!”玉秀撲在我身上,我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眼前一片模糊,只緊緊抓住玉秀。

  陡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屬下龐癸,參見郡主!”濃煙中只見一個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喚我郡主,自報名號“龐癸”--暗人沒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領以天干為組,地支為號,來人果然是自己人。我驚喜交加,脫口道,“原來是你們!”

  龐癸按劍在手,“事不宜遲,宋將軍在外接應,請隨屬下走!”

  我們疾步奔出房外,藉著濃煙夜色的隱蔽,隨行暗人一路掩殺,直衝到內院門口。

  門外大群守衛正與百餘名鐵甲精衛廝殺在一起,當先一人正是宋懷恩。

  我們身後火光蜿蜒,腳步聲震地,正有大隊追兵趕來。

  龐癸大喝一聲,“王妃已救出,宋將軍護送王妃先走,我等斷後!”

  宋懷恩策馬躍出重圍,俯身將我拽上馬背,緊緊將我攬住,夾馬向外衝去。他手臂上一股溫熱滲濕我衣衫,竟是傷處汩汩涌出的鮮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傷處,想止住流血。

  “無妨。”他反手格開一柄刺到馬前的長戟,咬牙喘息,對我顫聲說,“別弄髒王妃的手。”

  這話竟叫我心裡一痛,眼見這些大好男兒為我流血拚命,刀劍雖沒有落在我身上,卻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們住手。

  “住手--”

  驀然一聲斷喝從身後傳來。

  驚回首,但見牟連仗刀立馬,凜然立在十丈開外,身後大隊士兵嚴陣以待,弓弩開弦,槍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紅,刀劍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後宋懷恩氣息一沉,緩緩將我攬緊,橫劍在前,全神戒備。

  龐癸等人迅捷圍攏呈扇陣,擋在我們馬前,殺紅了眼的兩方都停下手,相向對峙。

  我心神懸緊,凝眸望向牟連。

  火光烈烈,將他臉龐映得半明半暗,夜風中滿是硝石與松油的味道,隱隱挾裹著血腥氣。

  宋懷恩將手緩緩移下,無聲無息扣住了鞍旁所懸的雕弓。
 
  “虛驚一場,原來是自己弟兄。”牟連淡淡開口,舉劍發令,“放行--”

  話音落地,四下眾人盡皆一震,身後宋懷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長長松了口氣。

  片刻僵立之後,門外守軍齊齊退後,刀劍還鞘,槍戟撤回,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龐癸回首與宋懷恩眼神交錯,我低聲對宋懷恩說,“此人可信。”

  宋懷恩微微頷首,向牟連朗聲道,“多謝。”

  牟連點頭,將手臂一揮,“路上當心。”

  他望住我們,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覺得他欲言又止。

  驀然一騎從他身後掠出,拔劍指向我們,“他們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們手中!”

  龐癸等霍然一驚,不待我們回應,牟連已怒斥道,“混帳!哪有什麼豫章王,你他媽眼花了!”

  那副將勒馬逼近兩步,“好你個牟連,竟敢私自縱敵!來人,將這叛賊拿下!”

  四下守軍毫無動靜,一個個堅定如鐵石,只望向牟連。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0
 牟連冷冷側首,一言不發,凜然有殺氣迫人而來。

  那副將倉惶環顧左右,大驚失色,“你們……你們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聲暴喝,牟連拔劍,手起劍落,將那人劈翻落馬,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

  眼前驚變只在一瞬之間,那人的屍首在地上滾了幾滾,左右才爆出驚悸低呼之聲。

  我亦未曾想到牟連會當眾斬殺副將,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只見牟連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長劍,僵立半晌,霍然抬頭向我們嘶聲吼道,“還不快走!”

  宋懷恩將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匯集於我,我深吸一口氣,揚聲肅然道,“逆賊吳謙謀反,犯上作亂。牟連大義滅親,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軍入城,平定暉州之亂,必當上奏朝廷,褒揚功勛;眾將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賞。”

  牟連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懷恩揚劍指天,高聲道,“吾等誓死追隨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鐵騎精衛與龐癸等人隨即跪地響應。

  四下守軍將士再無遲疑,盡皆伏跪在地,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夜空,令我心神震盪。

  牟連翻身下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萬歲!”

  事不宜遲,一旦吳謙獲知行館之變,我們便先機盡失。

  宋懷恩與牟連、龐癸等人當即在行館議定大計,兵分三路行事。

  牟連率領手下戍衛,趁城頭換崗之機,夜襲北門,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東西二門;龐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從北門出城,趁夜趕往寧朔方向,向蕭綦前鋒大軍報訊;宋懷恩率領五百精騎,趁亂殺入刺史府,挾制住吳謙,再與牟連會合,往城南駐軍大營奪取兵符,號令全城守軍;同時,由龐癸率領手下暗人四下潛入徽州機要之地--官倉、府庫、營房,在城中四下縱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動搖暉州軍心,令全城陷入混亂。

  此刻天色微明,已過五更,正是人們將醒未醒,最為松懈的時刻。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要麼一擊得手,要麼全軍覆沒。

  宋、牟、龐三人各自點齊兵馬,整裝上馬。

  宋懷恩勒馬回頭,向我按劍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輕堅毅的面容,向他們三人俯身長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歸來!”

  兩百餘名侍衛留下來守護行館,我帶領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間拼殺受傷的士兵。行館內一切有條不紊,侍衛們嚴陣以待,只等城中的訊號。我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裝。

  約莫過了兩三柱香的時間,侍衛來報,稱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館後山最高的流觴台,憑欄俯瞰城中。

  濃雲陰霾籠罩下的暉州已是一片驚亂景像,城中四下騰起熊熊火光,天際第一縷晨光還未出現便已被濃煙遮蔽。陰雲沉沉壓頂,看來今天將有暴雨傾盆。

  從這遙隔城郊的行館樓台,我雖看不見城頭街巷,眼前亦隱約浮現出兵荒馬亂,人群奔走呼號的慘景……想來此時,整個暉州都已陷入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混亂。自睡夢中驚醒的人們,睜眼所見,亦如我眼前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將臨。

  片刻之後,北門方向吹響號角,驚徹全城--那是我們約定的訊號,牟連已經得手。

  天際濃雲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門被牟連拿下,飛馬報訊的暗人順利出城。我遙望北面,閉目默禱,只盼蕭綦快快趕來。

  按龐癸所獻之計,此刻百餘騎兵應當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煙,以樹枝縛於馬尾,在離城一里外往來奔馳,踏起沙塵漫天,一路狼煙滾滾,揚塵延綿。城中守軍素來敬畏豫章王威名,驟然聽得蕭綦親率大軍到來,已是魂飛魄散,待親眼望見北門已破,城外一片煙塵沖天,在天色昏暗中遠遠望去,恰似千軍萬馬浩蕩而來,哪裡還顧得上分辨真偽--果然未出半個時辰,東門、西門相繼傳來低沉號角,兩處守軍不戰自潰,皆被牟連拿下。

  城中混亂之狀愈演愈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升騰,如莽莽黑蛇舞動。

  此時暉州生變,全城火光沖天,濃煙蔽日,料想蹇寧王在河對岸也看到了這番光景。

  他會不會相信是蕭綦的大軍攻城,如果騙不過這個老狐狸,依然被他強行渡河,又當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後背俱是冷汗,縱然經歷過一次次生死險境,面對這滿城烽火,惡戰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聽身後有低微的哽噎聲,我回頭,卻見玉秀臉色蒼白,正抬手拭淚。

  “你怕什麼?”我沉下臉來,目光緩緩掃過身後戎裝仗劍的護衛們,向玉秀沉聲道,“這裡沒有膽小怯弱之人,眾將士捨生忘死,個個都是真正的勇士,能與他們共生死,是你的榮耀。”

  身後眾侍衛盡皆動容,玉秀撲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錯。”

  到底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緩,伸手將她扶起,“將士們正在搏命拼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顫聲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

  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滿是關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牽動,頓時有幾分了然,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拼殺,我也未必能如此鎮定。

  眼前隱隱浮現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裡,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視玉秀,決然開口,“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士,必定會平安回到我們身邊。”

  我的話音未落,南面城外傳來雄渾嘹亮的號角,其聲沖天而起,直裂晨空,隨即是千萬戰鼓齊擂,鼓聲動地,滾滾而來,聲勢之間殺氣震天。

  那應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按事先約定,擂響戰鼓,吹起號角,隔河向謇寧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時心神俱震,握緊了圍欄,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遂。

  玉秀已顧不得禮制,抓住我袍袖,連連追問,“王妃你聽!那是什麼?那頭怎麼樣了?”

  我緊抿了脣不敢開口,沒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絲僥倖。

  半柱香時間的等待,漫長難熬,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

  “報--”

  一名侍衛飛奔上來,“暉州刺史吳謙伏誅,守將棄甲歸降,四面城門皆已拿下,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

  玉秀跳起來,忘乎所以地歡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身後眾侍衛歡聲雷動,振奮鼓舞之色溢於言表。

  “很好,預備車駕入城。”我含笑點頭,強抑心中激動,沒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

  轉身仰望天空,我閉上眼,在心中重複玉秀方才的話,恨不得立時跪倒,叩謝上蒼佑我。

  
  龐癸趕回行館時,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我搶在他跪拜之前,親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後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

  龐癸棄了頭盔,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朗聲笑道,“做了半輩子暗人,今日能隨兩位將軍衝鋒陣前,痛快廝殺一場,是屬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邁的漢子,可惜身為暗人,註定終生不見天日。我凝視龐癸,微笑道,“若是隨我回京,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你可願意?”

  龐癸二話不說跪倒,“屬下身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悵然,忽而轉念回過神來,“那麼,若是跟隨於我呢?”

  “但憑王妃驅策!”龐癸抬頭,目光炯炯,露出一線微笑。

  望著龐癸和他身後黑壓壓跪到一地的暗人,這一刻我猛然驚覺--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兩大勢力,分別由父親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卻被時勢推到了他們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輩的權威。我所接掌的不僅是眼前眾人的生死命運,更是他們對王氏的忠誠信重。

  只在一念之間,似有強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將心底變得一點點堅硬。

  車駕和隨行侍衛穿過城中,沿路百姓紛紛驚慌走避,再無人敢像昨日一般圍觀。

    全城已經戒備森嚴,經此一場變亂,暉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戶紛紛席捲細軟出城躲避,普通百姓無力棄家遠行,則急於屯糧儲物,以防再起戰禍。

  路上時有見到守軍士兵趁亂擾民,昨日還是繁華盛景的暉州,一夜之間變得滿目蒼涼。

  我放下垂簾,不忍再看。

  車駕到達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門前石階上還殘留著未洗盡的血跡,依稀可見昨夜一場混戰的慘烈。庭前文書卷帙散亂遍地,卻不見一個僕從婢女,到處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灑掃。

  宋懷恩帶著暉州大小官員迎了出來,一眾文吏武將都是往日在暉州見過的,當時每逢節令筵飲,總少不了諸人的迎奉。我所過之處,眾人皆俯首斂息,恍惚還似當年初來暉州的情境,然而彼時此地,一切已然迥異。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1
   宋懷恩戰甲未卸,臂上傷處只草草包紮,眼底布滿血絲,依然意氣飛揚。

  他簡略將戰況一一稟來,對其間慘烈隻字不提,只說吳謙倉皇出逃,混入亂軍之中,被他親手射死。謇寧王那邊派出十餘艘小艇沿河查探,暫且不見動靜。

  一時間千頭萬緒,我也暗自焦慮,當著暉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動聲色。

  我囑咐了三件要務。其一,穩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騷亂;其二,加強城防,隨時準備抵禦謇寧王大軍;其三,儲備糧草,等待豫章王大軍到來。

  府中不見牟連的身影,問及宋懷恩,卻見他面色遲疑。

  遣退了其餘官吏,我回到內堂,蹙眉看向宋懷恩。

  他低聲道,“牟統領正在吳夫人房中。”

  我將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聽他說,“吳謙死訊傳回之後,吳夫人便自刎了。”

  吳夫人的屍首是牟連親手殮葬的。

  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走得異常決絕。吳謙的兩個妾室哭哭啼啼,只說夫人將蕙心小姐交給她們,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爺平日的佩劍橫頸自刎。

  一個足不出閨閣的婦人,平生從未碰過刀劍,卻選擇這樣的方式,追隨丈夫而去。

  我沒有踏進她的靈堂,也沒去送她最後一程--她必然是不願見到我的。昨日離去之前,言猶在耳,我曾對她說,“患難相護之恩,他日必定相報”。

  她的患難相護,換來家門慘變,我的報答便是誘叛她引以為傲的親侄,殺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來吃點東西吧。”玉秀隔了門,在外面低聲求懇。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發,望著北邊天際發呆,看夜色一點一點圍攏。什麼人也不願見,什麼話也不想說,我將自己關在房裡,沒有勇氣去看一看牟連,看一看那個叫蕙心的女孩兒。聽說吳蕙心哭暈過去多次,懸梁未遂,此時還躺在床上,水米未進。

  玉秀還在外面苦苦求我開門,我走到門口,默然立了片刻,將門打開。

  “領我去看看吳蕙心。”我淡淡開口,玉秀怔怔看著我臉色,沒敢勸阻,立即轉身帶路。

  還未踏進閨房門口,就聽見女子的哭泣聲,伴著碎瓷裂盞的聲音。

  一名婦人匆忙迎了出來,素衣著孝,面目清麗,不卑不亢向我行禮,自稱妾身曹氏。

  我無心多言,徑直步入房中,恰見那蒼白纖弱的女孩兒將侍女奉上的粥肴摔開。

  我接過僕婦手裡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視她。

  周圍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淚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我,雙眼哭得紅腫。

  “張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脣邊。

  她睜大眼睛瞪著我,我冷冷開口,“粥裡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顫,滿目駭然,嘴脣劇烈顫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將勺子強行送到她脣間。

  她不由自主地瑟縮,抖成一團,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你是誰……”

  我將碗放下,凝視她雙眸,緩緩說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雙瞳驟然大睜,尖聲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閃不避,任由她撲上來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摑在頰上。

  身後玉秀與曹氏搶上來格擋,我抬手阻住她們,又受了她反手一掌,雙頰立時火辣。

  蕙心又伸手來掐我頸項,我避開,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單薄,這女孩兒竟比我還削瘦幾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動彈不得。

  “這兩掌是我欠你母親的。”我淡淡開口,“若是你自己想報仇,先活下來再說。”

  我放開吳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隨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謝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會好好活下來。”我疲倦地嘆息一聲,恍然記起玉秀之前提過,吳蕙心由牟連的夫人在照料……我側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頭稱是。

  我一時無言相對,沉默片刻道,“牟將軍可好?”

  “多謝王妃垂顧,外子已趕往營中,協助宋將軍署理防務。”曹氏語聲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我頷首道,“辛苦牟將軍與夫人了。”

  曹氏臉上一紅,欲言又止。我覺得蹊蹺,回眸細看她。她遲疑片刻,終究開口道,“外子只是戍衛統領,位份卑微,當不起將軍的名銜。”

  我怔住,訝然道,“牟連的職位怎會如此低微?他不是吳夫人之侄麼?”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極大勇氣開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帶之便,姑父也惟恐帶累了官聲……是以外子空懷報國之志,卻多年不得升遷。此番姑父投靠叛軍,外子也曾力勸。及至王妃入城,終令外子臨崖勒馬,未致鑄成大錯。妾身雖愚昧,亦知好馬需遇伯樂,良將需投明主。懇請王妃為外子美言,不計門庭之嫌,勿令良將報國無門!”她一氣說來,臉頰漲紅,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謝王妃!”

  這一番話雖是出於私心,惟恐牟連受到牽連,身為降將受人輕視,故而為他開脫求情……然而從她口中道出,卻是誠摯坦蕩,並無半分諂媚之態。看她年紀似與哥哥相仿,心機膽識不輸須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親手將她扶起。

  “牟連有賢妻若此,可見他非但是良將,亦是一員福將。”我向她揚眉一笑,不覺起了親近之心,“王儇年輕識淺,若蒙牟夫人不棄,願能時時提點於我,共商此間事務。”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輾轉無眠。

  宋懷恩執意要我從行館遷入刺史府,雖是守衛森嚴,安全無虞,我卻一閉眼就想起吳夫人,想起蕙心,哪裡還能安睡。已是夜闌更深,我仍毫無睡意,索性披衣起來,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見一絲月色,只有隱隱火光映得天際微明,依稀可見守夜的士卒在城頭巡視走動。我只帶了幾名值夜的侍女,沒有喚起玉秀,她連日驚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內院門口,卻見外院還是燈火通明,仍有軍士府吏進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廳,示意門口侍衛不要出聲。只見廳中幾名校將圍聚在輿圖前面,當中一人正是宋懷恩。他換了一身深藍便袍,在燈下看來,愈顯清俊,言止從容堅定,隱有大將之風。

  想來當年,蕭綦少年之時,也是這般意氣飛揚吧。

  我在門外靜靜站了片刻,他也未發現,只專注向眾將布署兵力防務。我心下欣慰,轉身正欲離去,卻聽身後有人訝然道,“王妃!”

  回頭見宋懷恩霍然抬頭,定定望住我。

  “時辰已晚,若非緊急軍務,諸位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廳中,向眾人溫言笑道。

  宋懷恩頷首一笑,依言遣散了眾人。

  我徐步踱至輿圖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後,保持著數尺距離,一如既往的恭謹拘束。

  “你的傷勢如何?”我微笑側首。

  他低頭道,“已無大礙,只是皮肉傷,多謝王妃掛慮。”

  見他神色越發侷促,我不禁失笑,“懷恩,為何與我說話總是如臨大敵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這句笑語驚住,耳根竟又紅了。

  見他如此尷尬,我亦不敢再言笑,側首輕咳了聲,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寧王會否搶先渡河?”

  宋懷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暉州大亂,烽煙四起,蹇寧王素來謹慎多疑,見此情形,勢必不敢貿然渡河。然而,屬下擔心時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頷首道,“不錯,若果真是大軍已到,必定不會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動,越是露出破綻,遲早被他覷出我們的底細。”

  “王爺接到信報,假使路途順利,不出五日應能趕到。”宋懷恩深深蹙眉,“如何拖過這五日,便是關鍵所在。牟連已依計將豫章王帥旗遍插城頭,駐軍大營增加爐灶炊煙,日夜巡邏不熄,造出大軍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屬下看來,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準備,最壞的可能也莫過於刀兵相向。

  “照此說來,三日之後,一場鏖戰在所難免了?”我肅然望向他。

  宋懷恩毅然點頭,“我們至少仍需堅守兩日,將謇寧王擋在暉州城外,等待王爺趕來。”

  我蹙眉緩緩道,“暉州兵力遠遠不足,守軍素來吃慣了皇糧,憊懶成性,疏於操練,又逢人心浮動之際……若是硬拼起來,我擔心能否拖過兩日。”

  “擋不住也要擋!”宋懷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屬下已經傳令全軍,一旦城破,我便縱火焚城,叫全城守軍、老弱婦孺皆與叛軍同葬!”

  我一震,駭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語。

  他凜然與我對視,緩緩道,“如此,則破釜沉舟,再無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並肩(全章修改完)

  暉州的夜風比寧朔溫軟,五月深宵,透衣清涼,吹起我鬢發紛飛。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1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際,微微嘆息,“交戰一起,不知道這座城池將會變成怎樣。”

  宋懷恩默然片刻,“彭澤刺史已經舉兵叛亂,烽煙燃及東南諸郡,一旦水澤之路失陷,琅琊也不再太平。長公主此時還在路途中,獲知彭澤兵亂,只怕不會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嘆道:“家母此時應當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難道長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懷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見憂急。

  “正因京城陷於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罷。”我無奈一笑,到底是數十年夫妻,對父親縱有萬般怨恨,當此生死關頭,她總要和他在一起的。晉敏長公主的性子,若真執拗起來,誰又阻得住她。彭澤之亂將京城逼到危急邊緣,或許也逼出了母親的真情。

  “王妃此話何解?”宋懷恩惴惴開口,猶自疑惑。

  我卻不願再與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確信她會返回京城,正如我也會留在暉州。”

  “你要留在暉州?”宋懷恩語聲陡然拔高,連敬辭也忘了,朝我脫口怒道,“萬萬不可!”

  夜色下,他一雙劍眉飛揚,滿目焦灼關切。

  我看在眼裡,心下怦然一緊。這樣的目光,沒有敬畏與恭謙,只是無遮無擋的熱切,再不是臣屬之於主上,僅僅是一個男子看向一個女子的目光。
  只聽他急急道,“暉州一戰在即,屬下預備明日一早就讓龐癸護送王妃出城,北上與王爺會合……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王妃涉險!”

  我側首轉身,避開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許慌亂。

  一時相對無語,惟覺夜風吹得衣袂翻飛。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於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斂定心神,淡淡開口。

  宋懷恩氣急,張口欲說什麼,卻又陡然止住,將脣角緊抿作一線。

  我回眸靜靜看他,“你跟隨王爺身經百戰,可曾因戰況危急而臨陣退縮過?”

  他蹙眉道,“將軍自當戰死沙場,王妃你身為女子,豈能相提並論!”

  “那麼,”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爺在此,他可會拋下你們,獨自離城避難?”

  “那也不同!”宋懷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視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當與豫章王麾下將士共同進退。”

  宋懷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與我爭執。

  折返內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後護送,於門邊駐足目送我入內。

  步入曲徑深處,仍依稀感覺到身後的目光……我忍不住駐足回頭,見那淡淡身影孑然立於門下,袖袂飛揚,說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剛亮,潛去鹿嶺關外打探虛實的軍士回報,謇寧王大軍正在加緊督造戰船,曾派出數隊小艇於凌晨時分靠近河岸,打探我軍消息,皆被巡夜守軍發現,勁努齊發,將其逼退。

  牟連已經封閉四面城門,下令城中軍民儲糧備戰,調集重兵駐守鹿嶺關,不準任何人從南境入城。鹿嶺關將在今日正午封閉,此刻關門內外已是人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攜幼,搶在封關之前入城躲避戰事。

  一連兩天過去,謇寧王的戰船已在河岸列開陣勢,天色晴好時,依稀可見對岸飄揚的戰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驟然增多,不時向城頭射來箭矢,叫囂挑釁。牟連與宋懷恩交替值守城頭,嚴令死守,不準守軍士兵回應反擊。謇寧王越是試探,越顯出他疑慮心虛,摸不準我方的虛實。

  城頭風雲詭譎,城內人心惶惶。

  百姓忙於屯糧避戰,城中米行紛紛告罄關門,貧民哀告無門。暉州多年未經戰事,官倉所儲糧草許久不曾清點,竟已霉壞了許多,也不知能供軍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團亂麻,叫我無從應對。自幼所見所學,雖也不乏兵書韜略,耳濡目染卻大多是宮闈朝堂間弄權之術,這最最尋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聞所未聞的。暉州大小官吏平素飽食終日,最擅歌賦清談,真正到了用兵之際,一個個只會空談。

  正值一籌莫展之際,牟夫人曹氏舉薦了數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內一共七人,均是在各處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諳民情,行事勤勉,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連日裡,眾人不眠不休,逐一清點官倉府庫,供給軍中的糧草皆已就位,另開了倉廩專司賑濟。城中人心稍定,騷亂漸止。
  從前雖知朝廷吏治敗壞,貴胄子弟庸碌無為,卻不知已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撫額長嘆,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覺深深無奈,心中隱有憂慮。

  已是入夜時分,照宋懷恩的預料,只怕謇寧王的耐心難以耗過今晚。

  我與曹氏相攜而至城頭,時近子夜,今夜的暉州月明星稀,分外靜好。

  城頭守備一切如舊,不見半分慌亂,暗中卻已全城警戒,四門守軍皆是枕戈待旦。

  宋懷恩與牟連聞訊趕來,兩人皆是重甲佩劍,眼有紅絲。

  聽曹氏說,牟連已經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營中。此刻他夫婦二人相見於城頭,生死之戰或許就在轉瞬,兩人沉靜對視,沒有隻言片語,卻似已道盡一切。

  我心中觸動,含笑轉身,對宋懷恩道,“宋將軍請隨我來。”

  離開牟氏夫婦數丈遠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懷恩微微一笑,“且讓他們聚一聚吧。”

  宋懷恩含笑不語,深深看我一眼,復又目光微垂。

  這三日來,我著意迴避,每日除了商議要事,並不與他見面。偶有瑣事,總是命玉秀往返傳話。平素聽她回來說起宋將軍,總是眉飛色舞,此刻宋懷恩就在眼前,她卻低頭立於我身後,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戰事在即,我卻被眼前的牟氏夫婦,與玉秀的女兒心事,勾起了滿心溫柔。

  宋懷恩亦微微含笑,凝望遠處江面,隻字不提戰事,似不願驚擾這城頭片刻的寧靜。

  良久無語,倒是玉秀輕輕開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霧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搖頭,卻見江面果真已彌漫了氤氳水霧,似乳色輕紗籠罩水面,隨風緩緩流動。

  “再過兩個時辰,便是江面霧靄最濃的時候。”宋懷恩低低開口,語聲帶了一絲肅殺,“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時機。若是過了寅時,未見敵軍來襲,我們便又撐過一日。”

  我心下凜了一凜,依然朗聲笑道,“已經過了子時,現在是第四日了,王爺的前鋒大軍離我們又近了許多。或許明日此時,援軍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慮。”他含笑沉吟道,“我們閉門不戰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對手是謇寧王,此人年老多疑,見此情狀只怕越是謹慎,惟恐有詐。”

  我附掌而笑,戲謔道,“不錯,但願他再多幾分慎重沉穩,切莫學少年莽撞。”

  宋懷恩與我相視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聽著聲聲更漏,將兩個時辰一分分捱過。

  問了玉秀不知第幾遍,從子時三刻數到寅時初刻,我與她俱是睏倦不堪,伏在案頭不知不覺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聲猛然驚起,推醒玉秀,一問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時初刻了!

  果真又捱過一天了。

  望著東方微微泛白的天際,遠觀城頭燈火,我只覺又是寬慰又是疲憊。

  連日來,一直不曾安睡,此時心頭一塊大石暫且落了地,困意卻再也抵擋不住。

  闔眼之前還囑咐玉秀,辰時一過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過去。

  這一覺睡得恬然無夢,酣沉無比。

  將醒未醒之間,依稀見到蕭綦騎著他那神氣活現的墨蛟,從遠處緩緩而來,竟走得那麼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這頑劣的馬兒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爺到了……”夢中竟還有人歡呼。

  我笑著翻身,卻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時醒轉過來。卻是玉秀拼命搖著我,口中連連嚷著什麼,我怔了片刻才聽清--

  她是說,王爺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門外傳來侍衛奔走出迎的腳步聲--果真不是在夢中。

  我跳下床,扯過外袍披上,胡亂踏了絲履便飛奔出門。

  袖袂飄拂,長髮被風吹得散亂飛舞。這可惡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麼從不覺得如此漫長難走!眾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顧不得儀態規矩,提起裙袂大步飛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間飛到他面前。

  甫至大門,遠遠就望見一面黑色纈金蟠龍帥旗高擎,獵獵招展於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帥旗,所到之處,即是鎮國大將軍蕭綦親臨。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1
  那個威儀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戰馬之上,逆著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頭,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陽光,比陽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暈正中的一人一馬。

  黑鐵明光龍鱗甲、墨色獅鬃戰馬、玄色風氅上刺金蟠龍似欲隨風騰空而起。在他身後,是肅列整齊的威武之師,仿如看不到盡頭的盾墻在眼前森然排開,又似黑鐵色的潮水正自遠方滾滾動地而來。

  眾人跪倒一地,齊聲參拜,只余我散髮單衣立於他馬前。

  晨昏寢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卻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語。

  他策馬踏前,向我伸出手來。

  腳下輕飄飄向他迎去,猶似身在夢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有力,輕輕一帶便將我拽上馬背。耀眼陽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蕭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個人。

  “我來了。”他笑容溫暖,目光灼熱,語聲低沉淡定。這笑容只有我看得見,這淡淡三個字也只有我聽得見。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趕在此刻到達,其間披星戴月,憂心如焚,全軍將士馬不停蹄……我雖不能目睹,卻能想見。

  四目相顧,無需蜜語柔情,他來了,便已經足夠。

  豫章王前鋒大軍踏著烈烈日光,浩浩蕩蕩進入城內。

  眾目睽睽之下,他與我共乘一騎,穿過歡呼迎候的人群,徑直馳上城樓,接受腳下如潮的歡呼。三軍將士歡聲如雷,士氣勃然高張,滿城百姓奔走相慶,潮水般呼聲遠遠傳開,在城中迴盪不息。這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狂熱,仿佛瀕臨絕望的人終於迎來拯救萬眾於水火的神祗;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於此。

  而此時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與他並肩共騎,一同接受萬眾景仰。

  這發自肺腑的歡呼,即便尊貴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將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語。

  及至離開城頭,馳返府衙,這才驚覺自己一直長髮散覆,素顏單衣,就這樣被蕭綦攬在懷中。

  而左右將領,乃至城下三軍將士都看到了我們這個樣子……我頓時雙頰火辣辣發燙,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慌忙將臉低下,不敢觸到身後諸人的目光。
  “你做什麼?”蕭綦詫異地低頭問我。

  我臉頰愈熱,聲音輕細得不能再輕,“你竟讓我這副樣子出來。”

  身後諸將隨行,相隔不過丈余,他竟朗聲大笑,“你連整座城池都敢奪下,這時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聲從後面傳來……我羞窘難當,再不敢接口與他調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馬背,頭也不回地往內院而去,心下暗惱,賭氣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妝整齊了出來,玉秀說王爺已去了營中,並未來過這裡。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軍務為重的,日夜兼程趕來也未必是為了我。

  黯然倚坐妝檯,心下惱也不是,嘆也不是。捱過了連日的驚慮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來了他,本該滿心歡喜卻又莫名悵惘……他不在時,我也獨自一人撐過來,錯覺自己刀槍不入;而今他來了,我便回覆原形,只願從此被他護在身後,猶如寧朔那夜。

  一時間意興闌姍,拆了釵環髮髻,又覺倦意襲來。

  這兩日著實太累,我倚回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覺卻又睡去。

  朦朧間,有人幫我蓋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

  我不願睜開眼睛,默然側首向內。

  “不想看見我?”他的手指撫過我鬢發,語聲溫暖低沉,“之前是誰瘋了一樣奔到我馬前?”

  提及當時,我頓覺心軟,睜了眼靜靜看他。他眼底盡是紅絲,下巴滲出湛青一層淺淺胡荏,滿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腸,伸臂攬住他頸項,幽幽開口,“到底幾天沒闔眼了?”

  他笑一笑,並不答話,只將我擁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為欽佩。”

  我一時愕然,未及開口,卻聽他話鋒一轉,厲色道,“可是阿嫵,即便你有通天徹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來換區區一座城池!”

  “什麼凶險不曾見過,即便謇寧王奪下暉州,我也無需忌憚。”他已是聲色俱厲,“你本有機會全身而退,卻擅自發難奪城……需知刀兵無眼,當日若有半分差錯,就算我插翅趕來也撈不回你一個全屍!”

  此時想來,當晚確是萬分凶險,我也心知後怕,卻仍堅持道,“可我們終是贏了。”

  “贏又如何?”蕭綦陡然怒了,“蕭某身經百戰,贏得還少麼!區區一個暉州贏來又如何?可若是輸了你,我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王儇?縱然輸了十個百個暉州,也不能……”

  他怒視我,一句話到了嘴邊,卻不肯說出口。

  “也不能什麼?”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輕聲問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脣邊。

  蕭綦瞪了我半晌,無奈一嘆,將我狠狠攬緊,下巴輕抵在我頸側,“也不能……輸了你。”

  這般柔情蜜語從他口中說出,似有千般艱難,萬分沉重。

  我笑出聲,伏在他肩頭,眼淚卻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著將你狠狠抽一頓鞭子!叫你膽大妄為!”他苦笑,“越近暉州,卻又越怕……想到你若有個閃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寧王全軍相殉!”
  我攀著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淚水卻一直不停。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這女人……”

  室內漸漸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漸濃,我不知不覺竟已睡到了黃昏時分。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2
  看他風塵僕僕,滿臉倦色,一到城中就忙於布署軍務,整飭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輕輕將他環住,“眼睛都紅了,睡一會兒罷。”

  蕭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讓侍女送進來熱水熱茶,一面絞了帕子讓他洗臉,一面笑道,“妾身這就侍候王爺就寢。”

  “王妃賢良。”蕭綦慵然笑著,任我幫他卸下甲胄,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著衣服就睡的!”

  “城頭兵不卸甲,閨中豈能寬衣?”他倒還有心思調笑,將我拽到床上,柔聲道,“陪我躺一會兒,半個時辰過後叫醒我。”

  我無奈點頭,輕輕給他蓋上被衾。

  正要同他說話,卻聽他呼吸沉緩,已經沉沉睡著,薄削脣邊猶帶笑意,眉心那道皺痕略微舒展開來。他的手還緊緊環在我腰間,睡著了也不肯放開。我一動不敢動,惟恐將他驚醒。躺在他懷中,靜靜凝視他眉目,只覺一生一世都看不夠。

  待我猛然驚醒,翻身去叫醒他,卻見枕邊空空無人。

  簾外已經夜靜更深,我自己一覺睡到此時,連蕭綦何時起身離去都不知道。

  幾乎一整個白日都睡過來了,總算是神清氣爽。用過晚膳,我略略梳妝,帶上一件風氅去往城頭。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來越是大膽。

  登上城樓,遠遠見到他披甲佩劍,率一眾將領深夜仍在巡察防務。

  我緩步走近,只恐打斷了他們議事,忙示意侍衛不要出聲,只靜靜佇立在不遠處。

  蕭綦身形挺拔,站在一眾魁梧的將領當中仍是格外奪目。

  此時城頭一派燈火通明的忙亂景象,修造戰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築防軍士匆匆往返,連夜修築工事。巡邏兵士穿梭來去,不時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燒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敵情。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亂,儼然虛張聲勢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時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間,一個粗豪的聲音朝這邊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驚,卻是蕭綦身邊一名莽豪大將發現了我。

  見我徐徐步出,眾將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禮。

  蕭綦微微一笑,“你怎麼來了?”

  我將手中風氅遞上,笑而不語。

  他接過風氅,溫柔凝視我,卻只淡淡道,“城頭夜涼,回去吧。”

  那莽豪將軍忽哈哈一笑,衝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計破城,實在是女中豪傑,俺老胡佩服得緊吶!”

  我一怔,聽他粗豪之言甚覺有趣,欠身笑道,“胡將軍謬讚了。”

  宋懷恩與牟連相顧而笑。

  蕭綦負手微笑道,“這是徵虜將軍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話最多,人稱莽將軍。”

  眾人哄然大笑,胡光烈無奈撓頭,卻也不惱。可見私下裡,這班將領一向與蕭綦說笑慣了,叫人看來其樂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見眾人言笑隨意,牟連也不復之前的拘謹。

  蕭綦對牟連大加讚賞,贊他行事縝密,此番奪下暉州,當屬牟連居功至偉。

  牟連忙謙辭,少不得又將我與宋懷恩、龐癸等人贊頌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衝旁人擠了擠眼,“咱們王爺和王妃可真是一對兒絕配!”

  我一時羞窘,眾人俱是低頭失笑。

  蕭綦也笑了笑,旋即對諸將正色道,“時辰不早,眾位暫且回營歇息,輪值守夜,務必養精蓄銳,不可有半分松懈!”

  “是!”眾將齊聲遵令,當即退下。

  城頭夜風獵獵,蕭綦攜了我的手,沿著城樓走去。

  我靜靜依在他身邊,只想沒有征戰、沒有殺伐,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暉州一戰,就在今夜麼?”我駐足嘆息。

  蕭綦側目看我,不掩讚嘆之色,“可惜你生為女子,枉費了如此將才。”

  “若不是女子,豈能與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這般虛張聲勢,自然事有蹊蹺。謇寧王小心翼翼試探了數日,只怕耐心也快耗盡了。”

  蕭綦頷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蹇寧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長於攻戰,素喜以攻為守。而今他連日試探,都不見我出陣,必定懷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與你們的緩兵之計不謀而合,前番是實,今日是虛,恰好虛實顛倒。我此時故弄玄虛,繼續虛張聲勢,便越發要他起疑,令他以為我至今尚未入城,暉州空虛,大可放手來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時,河面霧濃,謇寧王便會渡河而來。屆時先放他前鋒登岸,待大軍渡河過半,便將他攔腰截斷……”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屆時甕中捉鱉,痛打落水狗,果真痛快之極!”

  蕭綦大笑,“縱是勇悍老將,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暉州城下!”




殺伐(全章修改完)

  凌晨,風驟起,霹靂驚電撕裂了天際黑雲。

  大雨滂沱,悶雷滾滾。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暉州城籠罩在不辨晝夜的昏暗之中。

  已沒有人在意風聲呼嘯若狂,沒有人在意驚雷連番炸響。

  風聲雨勢雷鳴,俱被城下酷烈的殺伐之聲淹沒。

  謇寧王三萬前鋒搶在天明之前,橫渡長河,趁夜殺上岸來,強攻鹿嶺關。

  數十艘高達數丈的樓船,每艘樓船攜艦艇若干,以鐵索交橫,赫然連成銅墻鐵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鳴金,乘風勢,破激浪,浩浩蕩蕩從河上殺來。

  戰鼓號角一聲緊過一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天的喊殺聲與金鐵撞擊聲交織莫辨。鹿嶺關外雲梯層疊,飛石如蝗,攻城強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涌入。

  暴雨嘩嘩而下,雨勢越發迅急,風雨中仿佛挾裹了淡淡的血腥氣,狠狠衝刷著暉州城墻。

  我隨蕭綦登上最高的城樓,河岸與鹿嶺關外慘烈戰況盡收眼底。

  一名將校戰袍浴血,冒雨飛馬來報,“稟王爺,敵軍來勢凶猛,我軍已退至鹿嶺關下!”

  蕭綦轉身坐上麒麟椅,冷冷問道,“河面情勢如何?”

  “前鋒盡數登岸,主力大軍已開始渡河。”

  “等。”蕭綦面沉如水,波瀾不驚。

  片刻後,又有飛馬來報。

  “稟王爺,敵軍已渡河過半。”

  “再等。”蕭綦面色不變,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

  我肅然坐在他身側,分明是初夏時節,卻如置身隆冬,天地間盡是肅殺之氣,令人遍體生寒。我執起案上酒壺,將面前一樽虎紋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滿,一人飛馬入內。

  “稟王爺,敵軍攻勢迅猛,大軍均已登岸,徵虜將軍已率眾退入鹿嶺關內!”

  蕭綦微微抬目,恰此時一道驚電劃下,劈開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勝雪,“傳令左右兩翼,截斷登岸大軍,奪船反攻!”

  來人遵令,上馬飛奔而去。

  蕭綦按劍而起,“傳令後援大軍,奪回鹿嶺關,剿殺入城兵馬!”

  “末將領命!”一名將領遵令而去,左右將領按劍肅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躍躍難捺。

  蕭綦舉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備馬,出戰!”

  我默然立於城頭,目送蕭綦風氅翻飛的身影遠去。

  這一場鏖戰,直殺到雨停風歇,雲開霧散,紅日漸出……直至黃昏殘陽如血。

  左右兩翼兵馬挾雷霆萬均之勢,從城外兩側山坡俯衝,攻入剛剛登岸的謇寧王大軍,縱橫衝殺,銳不可當,趁對方立足未定,殺了個橫屍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擊在側,專殺樓船上操舵控槳的兵士,令樓船失去控制,無法掉頭回航。渡河大軍在灘頭陷入混亂,進退不得,大小戰船皆以鐵索相連,擁擠突圍之中引發戰船自相沖撞,士兵紛紛落水,上岸即遭鐵騎踐踏,強弩射殺……一時間,殺聲震野,流血飄櫓,岸邊河水盡被染為猩紅。

  搶先攻入鹿嶺關的前鋒兵馬,被阻截在內城之外,強攻不下,後方援軍又被截斷,頓成孤軍。

  退守關內的胡光烈部眾,與蕭綦親率的後援大軍會合,掉頭殺出關外。胡光烈一馬當先,率領後援大軍殺出城門,一柄長刀呼嘯,連連斬殺敵軍陣前大將,所過之處莫可抵擋。

  謇寧王治軍多年,麾下部眾驍勇,眼見中伏失利,仍拼死頑抗,不肯棄戰。

  但聽敵軍主艦上戰鼓聲如雷,竟是謇寧王親自登上船頭擂響戰鼓,陣前一員金甲大將揮舞巨斧,猛悍無匹,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率領受困將士掉頭突圍,往岸邊戰船退去。

  一時間敵軍士氣大振,奮哀兵之力,抵死而戰,大有卷土重來之勢。

  但見一騎迎上陣前,白馬紅纓,銀甲勝雪,正是宋懷恩擎一柄碧沉槍,橫掃千鈞,迎面與那金甲悍將戰在一起。船頭戰鼓聲震雲霄,謇寧王催陣愈急。

  我在城頭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風,殺聲震天,仿佛置身修羅地獄。

  陡然一聲低沉號角,城門洞開,旌旗獵獵,正中一面帥旗高擎。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3
  蕭綦立馬城下,遙遙與船頭謇寧王相峙,手中長劍光寒,直指南岸。

  劍鋒所指處,怒馬長嘶,左右齊呼,“豫章王討伐叛軍,順者生,逆者亡--”

  我軍歡聲雷動,槍戟高舉,齊齊呼喝吶喊。

  豫章王帥旗招展,蕭綦躍馬而出,身後親衛鐵騎皆以重盾鎖甲護體,隨他逼向陣前。戰靴聲橐橐劃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鐵壁動地,槍戟寒光壓過了風雨中晦暗天光。陣前敵軍聲勢立弱,謇寧王戰鼓聲亦為之一滯,旋即重新擂響。樓船戰艦上弓弩手齊齊將方向對準帥旗所在之處,箭雨鋪天蓋地,急驟打在重鐵盾墻之上。

  我從城頭俯瞰,一切盡收眼底,滿心驚顫已至木然,只疑身在驚濤駭浪間,隨著城下戰況起落,忽而被拋上雲霄,忽而跌落深淵。

  只聽謇寧王戰船上有數隊士兵高聲叫陣,喝罵不絕,直斥蕭綦犯上作亂,在戰鼓聲中聽來分外刺耳擾人。陣前敵軍雖節節敗退,仍悍勇頑抗不下。膠著之際,蕭綦與親衛鐵騎已強頂著箭雨逼近陣前。

  又一輪箭雨稍歇,就在下輪將發未發的剎那,忽見蕭綦輓弓搭箭,三支驚矢連環破空而去。

  箭到處,奪奪連聲,竟不是射向陣前主帥,反而堪堪射中主艦前帆三道掛繩!

  船頭眾人驚呼聲中,轟然一聲巨響--那數百斤重的篷帆應聲墜落,砸斷橫桅,直墮船頭,生生將那雕龍繪金的船頭砸得碎片飛濺,走避不及的將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墜落河中。而那蓬帆落處,恰是謇寧王擂鼓之處。

  眼見戰船受此重創,主帥被壓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敵軍部眾皆駭然失措,陣前方寸大亂。那金甲大將正與宋懷恩苦戰不下,驚見此景,一個分神間,被宋懷恩猛然回槍斜刺,當即挑落馬下。

  謇寧王大勢已去,河面完好的十餘隻戰船紛紛丟下傷兵殘將,徑直掉轉船頭,向南岸潰退。

  至此,敵陣軍心大潰,再也無心戀戰。

  有人拋下兵刃,發一聲喊,“我願歸降豫章王!”陣前頓時十數人起而響應,奪路來奔。統兵將領尚未來得及阻攔,又有百餘人棄甲奔逃,轉眼潰不成軍。

  經此一役,謇寧王前鋒折沒殆盡,過半人馬歸降蕭綦,頑抗者皆被殲滅。辛苦營造的樓船除主艦毀壞,其餘盡被我軍所奪,不費寸釘而贏得渡河戰船,來日飲馬長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後尋遍戰場也未見謇寧王屍首。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見戰況危急,早已換了替身上陣,自己退縮至副艦,眼見前鋒慘敗,立即棄殘部於不顧,率軍望南而逃。

  是夜,蕭綦犒賞三軍,在刺史府與眾將聚宴痛飲。

  隨後而來的十萬大軍也在子夜之前趕到。蕭綦下令三軍暫作休整,補充糧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賞一畢,我便稱不勝酒力,從聚宴中告退,留下蕭綦與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蕭綦沒有勉強我留下,只低聲問我,是否不喜眾將粗豪。

  我搖頭,莞爾一笑--鐵與血,酒與刀,終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說,“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這句話沒有說完,最後兩字一時凝在脣間。

  胡光烈上來拉住蕭綦敬酒,醉態戇然可掬。趁蕭綦無奈之際,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時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動中……那幾欲脫口的兩個字,將我自己驚住,不知何時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頭。呂雉,我險些脫口說出,“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呂雉”!

  一路心神起伏,車駕已悄然停在行館門前。

  明日一早大軍即將南征,這一次離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來。

  緩步流連於深深迴廊,花木繁蔭之中,置身曾獨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個喜歡散髮赤足,醉臥花蔭,閒時對花私語,愁時對雨感懷的小郡主,如今已無影無蹤了。

  我回到書房,依稀想起錦兒與我一起下棋的情形……問遍了行館與府衙的僕婦管事,只說在我遇劫之後,錦兒姑娘也杳然無蹤,只怕也遭了毒手。

  錦兒,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隕了麼。

  站在錦兒曾巧手為我梳妝的鏡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貼上冰冷的鏡面,觸摸那鏡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動處,只有無盡幽冷。

  蕭綦在趕赴暉州的路上接獲京中密報,確證我母親已返京。他將自己隨身多年的短劍給了我,又從最優秀的女間者中挑出數名忠誠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隨在我身邊。此去征戰沙場,相看熱血洗白刃,夜深千帳燈,生死勝敗都是兩個人並肩承擔,誰也不會獨自離去。

  回到府衙,眾將已經散了,卻見龐癸匆匆迎上來,“王妃夜裡外出,王爺甚是擔心。”

  我微微一笑,“王爺已經歇息了麼?”

  龐癸道,“宴罷後,王爺略有醉意,已經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頷首,正欲舉步入內,龐癸忽而趕上一步,壓低聲音道,“屬下有事稟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聽龐癸低聲道:“屬下夜巡城下,捉獲一名身藏密信的侍衛,暗中傳遞暉州戰況,疑是謇寧王所派間者,已被屬下扣住。”

  兩軍陣前互派間者亦是常事,不足為怪。我蹙眉看向龐癸,淡淡道,“既是侍衛,理當交予宋將軍處置,為何私自將人扣住?”

  龐癸將聲音壓到極低,遲疑道:“屬下發現,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記。”

  “什麼!”我大驚,忙環顧左右,見侍從相距尚遠,這才緩過神來,急急追問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麼,還有何人知曉此事?”

  龐癸垂首道,“事關重大,屬下不敢張揚,已將此人單獨囚禁,旁人尚不知曉。此人自盡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龐癸從袖中取出一支竹管,雙手呈交予我。其上蠟封已拆,管中藏有極薄一張紙卷,上面以蠅頭小楷密密寫滿,從吳謙變節伏誅至暉州戰況,均寫得巨細靡遺。信末那道朱漆徽記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顫,似被火星燙到,這千真萬確是父親的徽記!

  薄薄一紙信函,被我越捏越緊,手心已滲出汗來。

  我當即帶了幾名貼身侍從去往書房,命龐癸將那人帶來見我。

  此時已是夜闌人靜,書房外侍衛都已屏退,只燃起一點微弱燭火。那人被龐癸親自帶來,周身綁縛得嚴嚴實實,口中勒了布條,只驚疑不定地望住我,半點作聲不得。

  我凝眸看去,見他身上穿戴竟是蕭綦近身親衛的服色。

  龐癸無聲退了出去,將房門悄然掩上。

  我凝視那人,緩緩道,“我是上陽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變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無需擔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會將此信交給王爺,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頭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我將信置於燭火之上,看它化為灰燼,淡淡問道,“你一直潛伏豫章王近身親衛之中,為家父刺探軍情?”

  那人點頭。

  “你可有同伴?”我凝視他。

  那人決然搖頭,目光閃動,已有警覺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這張面孔還如此年輕……“你為家父盡忠,王儇在此拜謝。”我低了頭,向他微一欠身,轉身步出門外。

  龐癸迎上來,默不出聲,只低頭等待我示下

  我自脣間吐出兩個字,“處死。”

  從未覺得暉州的夜風如此寒冷。我茫然低頭而行,心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覺越走越快。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親,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數十年獨斷專權,論心計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見。他與蕭綦不過是棋逢對手的兩個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聯盟之實……而這所謂的盟友,也只不過是暫時的同仇敵愾。

  我知道父親從未真正信賴過蕭綦,正如蕭綦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甚至從來都稱呼他為左相,極少聽他說起岳父二字。

  當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門的那一刻,父親在想些什麼?是否從那時起,他已不再將我當作最親密可信的女兒,而只是對手的妻子……從他將我嫁給蕭綦,便開始戒備這個手握重兵的女婿,不僅在他身邊安插耳目,更連帶著將我一同疏遠。

  此番起兵,雖是為了擁立太子,維護王氏,卻也讓蕭綦借機將軍中的勢力滲入朝堂。一旦我們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當初的右相,與父親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親自然深知這一點,只是已經別無選擇,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蕭綦之力先將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蕭綦擊退各路勤王之師,擁立太子順利登基,屆時父親必不會坐視蕭綦崛起,拱手將大權讓給旁人。

  這一番謀算,蕭綦何嘗不是心中有數。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3
  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插耳目,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了如指掌。父親有暗人,蕭綦亦有間者,只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已不是一兩日了。

  從前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終將為敵,我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親恩,一邊是摯愛,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親眼見到密函,見到那人……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面前,逼我做一個取捨。

  是放,是殺?是裝作從不知情,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不讓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裡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

  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哪一邊是錯,只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

  在我的血液裡,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歷代積淀而來的冷酷和清醒。

  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塵土,化為飛灰。那個時候,我是自己甘願的,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沒有抱怨,沒有後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永不能愈合。

  數番風雨,生死險途,終於知道人生多艱。我要站在誰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父親,我的忠誠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而這一次,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簾。

  心中紛亂如麻,我低了頭,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

  “一晚上跑到哪裡去了?”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語聲低沉沙啞,隱有薄怒。

  我不抬頭,將臉伏在他胸口,只緊緊抱住他,惟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柔聲問,“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強抑許久的悲酸盡數梗在喉間,抵得我喘不過氣,滿嘴窒苦難言。

  “可是怪我只顧飲酒,一晚上沒陪伴你?”蕭綦戲謔含笑,抬起我臉龐。

  我緊閉雙眼,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

  他以為我在賭氣,低笑一聲,將我橫抱在臂彎,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裡,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將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視我,“傻丫頭,到底怎麼了?”

  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卻怎麼也藏不住心裡的苦澀。

  他凝望我,斂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也無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將臉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滿面狼狽的笑與眼淚。

  這一刻我驀然驚覺父親與蕭綦的不同--讓我做任何事,父親都以為是理所當然,不會問我有沒有勉強;而蕭綦不會,他偏偏要我心甘情願,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強和敷衍。

  或許這一次,我總算沒有做錯,總算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心甘情願的路。

  無論悔與不悔,至少這一次,總是我自己選的。

  蕭綦默然將我擁緊,沒有追問,只讓我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我竟如此悲傷,哭得停不下來。心中漸漸清晰,終於明白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親,從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歡膝下的時光了……

  “什麼事能讓你這樣悲傷?”蕭綦沉沉嘆息,抬起我臉龐,目中滿是憐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覺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無是處,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會不會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語,深深看我,全無一絲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涼。

  他俯下身來,淡淡嘆道,“在我看來,你本就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東風大作,日光照耀在滾滾長河之上,如莽莽金龍,乘風破浪。

  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

  金鼓聲中,三軍齊發,甲胄光耀。

  船頭旌旗鮮明,黑色帥旗獵獵招展於風中。樓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連,浩浩蕩蕩橫渡長河。

  我和蕭綦並肩佇立船頭,河面風勢甚急,吹起我亂發如飛。

  抬手間,與他的手觸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視我,伸手替我掠起鬢發。

  “為官莫若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他揚眉而笑,意態間無限飛揚,“我少年時,一心欽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願。”

  昔日少年的夢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說執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時心旌搖曳,含笑嘆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隨光武皇帝,也不枉紅顏一生。遙想帝後當年,攜紅顏,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蕭綦朗聲大笑,“此去征戰千里,有你長伴身側,若是光武有知,也應妒我!”

  眼前長河悠悠,天地遼闊,然而他眼中萬丈豪情,竟令這壯麗江山也失色。




天闕(全章修改完)

  五月,謇寧王兵敗暉州,率殘部投奔胥州承惠王,與康平郡王、儲安侯、信遠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會合。豫章王大軍出三關,奪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寧王勤王大軍集齊麾下二十五萬兵馬,分三路夾擊反撲,礎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澤之亂,斬彭澤刺史,各州郡忌憚豫章王軍威,皆歸降。
  七月初三,礎州終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鋒長驅直入,截斷入京必經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軍奇襲黃壤道,鏖戰四天三夜,武烈侯兵敗戰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軍攻陷西麓關,伏擊康平郡王部眾於鬼霧谷,徵虜將軍奇襲謇寧王后方大營,生擒靖安侯、信遠侯,重傷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親率中軍進逼新津郡,與承惠王大軍狹路相逢,血戰怒風谷。謇寧王分兵脫身,屯兵臨梁關下。承惠王大敗,隻身棄城逃遁,殘部倒戈歸降,豫章王揮師追擊。

  七月十五,謇寧王與豫章王兩軍相峙於京師咽喉--臨梁關下。

  臨梁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里,已是京師最後一道屏障。

  抵達臨梁關的次日,探子飛馬傳來消息。

  二殿下子律縱火焚宮,於宮門伏擊武衛將軍。喬裝禁衛逃出皇城,連夜執皇上密詔投奔謇寧王軍中。密詔稱,王氏與豫章王謀逆,矯詔逼宮,帝室危殆。詔令廢皇后王氏為庶人,命儲君子澹即位。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傳來,我正在蕭綦身側忙碌,親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書軍帖。

  聽到子律焚宮時,我怔怔回身抬頭,忘了將手中那疊書簡擱下。

  那一句“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我聽來竟不似真的……他在說什麼?我的叔父,統領禁中的武衛將軍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蕭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傳訊的軍士還跪在地上,蕭綦頭也未回,脣角繃緊,淡淡說了聲,“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疊書簡,有一冊滑落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甫伸出手,卻被蕭綦緊緊攥住。他起身擁住我,雙臂堅定有力,不許我掙扎退開。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們弄錯了,叔父怎麼會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飄拂的身影自眼前掠過,自小將我托在臂彎,帶我騎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死去?我們已經來了,離京城不過數百里,只差最後一步!

  “是,武衛將軍殉難了。”蕭綦凝望我,目光肅殺,隱有歉疚痛心,“我終究來遲一步!”

  我立足不穩,軟軟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墜,卻連一聲哽噎都發不出聲。

  蕭綦攬緊了我,一言不發,身子繃得僵硬。

  過了良久,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阿嫵,我答應你,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麼會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曾與我一起渡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論血緣,太子哥哥與我最近;論情分,子澹與我最親;唯獨子律,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與誰都不親厚。

  太子身份尊貴,子澹生母又有殊寵,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為撫育。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照顧無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後,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寢殿裡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場,病愈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那時我尚年幼懵懂,只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後,子律越發沉默冷淡,終日埋頭書卷,足不出戶,身子也時好時壞。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4
  我竟不太記得他的容顏。記憶裡最後一次見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從東華殿側門轉出,手握一冊古舊書卷,青衣廣袖,綸巾束髮,立在那一樹淺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對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過一道微瀾,旋即歸於寧靜。

  一整夜,我手足冰涼,不住顫抖,即使被蕭綦抱在懷中,仍沒有半分暖意。蕭綦披衣起身便要傳召醫侍。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黯然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陪著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過我雙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傷的時候便哭出來,不要強笑。”

  而我始終沒有哭出來,只覺空茫無力,從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親人,連他最後一面也未能見到。

  叔父,那樣寵我的叔父。

  帳中燈燭已熄滅,外面鴉鳴聲聲,催人心驚。

  我靜靜躺在蕭綦懷中,從他身上汲取到僅有的溫暖。

  “怎麼會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睜大眼睛,緊握住蕭綦的手。

  他卻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著。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絕的少年也會捲入這一場皇權生死的爭奪。或許早該料到這結果,只是不曾想到,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竟是如此慘烈。

  連子律也是如此,那麼他呢,我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他又會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閉眼,怕一閉上眼就看見子澹,看見滿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蕭綦是否已經睡著,徑直喃喃對他說著幼時往事,說著叔父,說著記憶裡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幽深,“舊人已矣,什麼皇子公主,都同你沒有幹係了!”

  他不容我再開口,俯身吻了下來……脣齒間灼熱痴纏,呼吸溫暖,漸漸驅散了眼前黑暗。

  夜裡我不住驚醒,每次醒來,都有他在身邊抱緊我。

  黑暗裡,我們靜靜相依,無聲已勝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詔,令謇寧王師出有名,給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一擊。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見的地步,一道聖旨又豈能擋住蕭綦的步伐,成王敗寇才是至理。

  說什麼召令天下,討逆勤王--天下過半的兵馬都在蕭綦手上,敢於追隨皇室,對抗蕭綦的州郡也已敗的敗,降的降,僅剩承惠王和謇寧王兩名老將,還在抵死頑抗。其餘寥寥幾支藩鎮兵馬,心知皇室大勢已去,螳臂安可擋車,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觀。

  儲君遠在皇陵,受人所制,傳位子澹不過是一句空談。或者說,這不過是皇上最後的反抗--他拼盡力氣也不願讓姑姑稱心遂意,不願讓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穩。

  結發之妻,嫡親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終究是這般下場。

  姑姑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半路殺出的子律。這道密詔一經傳出,將來太子的帝位便永遠蒙上了洗不去的污點,縱然他日如何聖明治世,也無可能光采無暇。

  縱有密詔,也輓回不了謇寧王兵敗如山倒的頹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歲生辰十天之際,蕭綦大破臨梁關。

  謇寧王身受七處重傷,死戰力竭而亡。

  子律與承惠王率其餘殘部,不足五萬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遠郡王。

  蕭綦厚殮謇寧王屍身,命他麾下降將扶靈,三軍舉哀。

  這位忠勇的親王,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皇族最後的尊嚴。

  蕭綦說,能贏得敵人的尊敬,是軍人最大的榮耀。

  我不懂得軍人的榮耀,但我明白,能夠敬重敵人的將軍,也必贏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軍長驅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駐紮。

  姑姑懿旨傳到,命蕭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攜帶兵馬入朝覲見。

  蕭綦以“後宮不得干政,懿旨不達三軍”為由,拒不接旨。

  僵持兩日後,父親終於出面斡旋,說服姑姑,向蕭綦低頭妥協。

  八月初八,從朝陽門自大營,四十里甬道皆以淨水灑道,黃沙鋪地,禁衛軍沿途列仗,持節侍立,所經之處,庶民一概迴避。太子親率文武百官,出朝陽門,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員,皆列道跪迎。

  三千鐵騎精衛再一次浩浩蕩蕩踏入朝陽門。

  沿路帥旗高揚,旌徽招展,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蕭綦卸下染滿征塵的戰甲,以親王服色入朝。我親手為他穿戴上九章蟠龍纈金朝服,紋龍通天冠,以七星輝月劍換下那柄寒意懾人的古舊長劍。自大婚後,我亦再次換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綬、九鈿雙佩,乘鸞駕,攜儀仗,隨他馬踏天闕。

  一身戰甲,一身朝服,從邊塞長空,到九天宮闕,他終於踏出了這一步。從鸞車裡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從這天開始,那個英雄蓋世的大將軍,才真正成為了權傾天下的豫章王。

  當日在樓閣之上遠眺他凱旋英姿,為他赫赫軍威所懾,甚至不敢抬目直視。

  而今天,我卻成為豫章王妃,與他並肩齊駕,一同踏入九重天闕。

  這至高無上的皇城,是我生於此,長於此的地方,我曾無數次從天闕上探首張望,好奇於塵世的繽紛。未曾想到,終有一日,我將登臨這高高的宮門,以征服者的姿態,俯瞰眾生。

  太子哥哥金冠黃袍,神采張揚跳脫,一如往日;他身後是我紫袍玉帶,風度軒昂的父親,連哥哥也已身著銀青光祿大夫服色,越發風神秀徹,朗如玉樹。

  我的至親,在這樣的境地,以這樣隆重■赫的方式,與我相見。

  父親與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鬢角銀絲在陽光下微微閃亮。隔了這些時日,他鬢間又添了幾縷灰白

  蕭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馬,我亦步下鸞車,徐徐走向他身後。每邁出一步,似離父親更近又似更遠。

  京城八月的陽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澀,明晃晃的光暈裡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虛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駕來遲,令殿下受驚,懇請賜罪!”蕭綦語聲鏗鏘,昂然單膝側跪,卻不俯首。

  我隨之重重跪下,卻是朝著父親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勞苦功高!”太子趨前一步將蕭綦扶起。

  聽著一句句寬宏嘉恩的套話,從太子哥哥口中說來,莊重而刻板。我低頭垂眸,暗自莞爾,心中涌起暖意……這些話不知叫他背誦了多久,他是最厭惡這些字眼的。此時的太子哥哥,端著儲君的威儀,眼底卻猶帶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氣。

  紫色袍服的下擺映入眼中,我猛一抬頭,見父親已到面前。

  隱忍多時的酸楚似潮水決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親……”我脫口低呼,卻見父親微微俯首,率眾臣見禮。

  --呵,蕭綦身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親之上。縱然如此,我仍向父親屈膝跪下。

  “王妃免禮。”父親溫暖的雙手,將我穩穩扶起,面上不動聲色,手上卻有輕微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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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綦向父親行了子侄之禮,在眾臣之前,仍稱呼他“左相大人”。

  越過父親肩頭,我看見倜儻含笑的哥哥,他靜靜看我,復又看向蕭綦,眼中喜憂莫辨。

  萬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輕抿了脣,仰臉微笑相對。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蕭綦與父親,一左一右,分立兩側。

  我被內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縷綴玉的垂簾,遙遙望見丹陛下眾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親自扶持上殿。

  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老者,與我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皇上,已經判若兩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鳳冠朝服,高貴不可仰視。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紅朝服上紋章繁繡,華服盛妝異常奪目--她仍是這般剛強,在人前永遠光彩奪目,絕不流露半分軟弱。這殿上,成王敗寇的兩個男人,分別是她的丈夫和兒子;那遲遲垂暮的皇帝,是與她結發多年的人。他已經走到了盡頭,卻還剩下她形隻影單,獨對半生凄涼。

  我從垂簾後默然凝望姑姑,身後無聲侍立的宮婢們,何嘗不是在帷幕後悄然看我。這淵深如海的宮廷裡,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風雲詭譎的朝堂上,又復多少人在看;變亂不息的天下間,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

  皇上已經不能開口說話,太子以監國之位,當廷宣旨,嘉封一眾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師,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懷恩等一眾武將皆進爵三等,牟連亦獲晉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寧王、承惠王為首的叛黨以矯詔篡逆之罪,廢為庶人,其餘黨羽皆以逆謀論罪。

  滿朝文武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宮闕。

  父親與蕭綦相峙而立,無聲處暗流湍急。

  我靜靜闔上眼,仿佛看到洶涌的鮮血流過宮門玉階。

  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爭,終於塵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將會化作塵土,被永遠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罷朝之後,皇上與姑姑退往內殿,百官魚貫而出。

  蕭綦走向父親,兩人在殿上含笑敘話,仿若一對賢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並不願與蕭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喚住哥哥,想跟著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親……而我終究只是一動不動地端坐。

  回到了這裡,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為。上陽郡主可以無憂無慮,跑回父母府上撒嬌,而豫章王妃卻必須緊緊跟隨在豫章王的身邊,不能行差踏錯。

  眼睜睜看著哥哥離開大殿,越行越遠,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發呆。

  恍惚間,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滿身錦繡光艷,高高端坐,靜觀旁人擺布一切,我卻只能不語不動,如一隻無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覲見。”

  尖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回首卻見一名褚色錦衣的內侍恭然立在門口。

  是薛公公,我認出是在姑姑身邊隨侍了多年的老宮人。

  他躬下身子,滿面微笑,“一別多時,王妃可還認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覲見,我卻不知如何面對她,一時間心思紛亂,只勉強一笑,“薛公公,許久不見了。”

  “請王妃移駕中宮。”薛公公領著我,一路向中宮而去。

  熟悉的迴廊殿閣,庭花碧樹,無處不是當年......我低下頭,不忍四顧。

  昭陽殿前一切如舊。

  我停下腳步,默然佇立片刻,令侍女們留在殿外,獨自緩步而入。

  從前在昭陽殿進出,從不需內侍通稟,今日殿前侍衛見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啟奏皇后,豫章王妃覲見。”薛公公在門口跪下。

  內殿環佩聲響,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氣息驟然將我帶回到往日。

  “是阿嫵嗎?”姑姑轉出屏風,快步而來,身上朝服已換下,妝容還未卸,腳步略見虛浮。

  終於離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呆在原地。

  濃重宮粉已遮不住她額頭眼尾的皺痕,今年元宵回京,我還見過她,短短大半年時間,姑姑竟似蒼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離她不過數步,她卻目光渙散地望過來。

  “是阿嫵來了嗎?”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搶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剎那,身後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殺氣與危險,我已太熟悉不過。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撲向姑姑,將她推向一旁。

  幾乎同時,那個褚色身影撲到眼前,舉刀向我們砍下,“妖後,納命來!”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斬到,電光火石之間,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將她護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臂上微寒,四下宮女已經尖叫四起,一片大亂。

  我抬頭看見薛公公猙獰的面目,粉粉團團的一張臉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沒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從後面死死拖著,玉秀抱住了他執刀的胳膊,張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掙扎,舉刀便往玉秀頭上砍去。

  “來人啊,有刺客!”殿上宮女們驚叫奔走,有人衝上來抵擋,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頭。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顧一切奔向殿門,殿前侍衛與我的侍女們已聞聲奔來。

  然而昭陽殿的台階那麼長,眼睜睜看著侍衛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個踉蹌,被長長的裙幅絆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穩,兩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著,“來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麼硬物冷冷咯住腰間,我猛然記起,是蕭綦的那柄短劍!

  身後慘呼響起,那個非男非女的尖厲嗓音咆哮著逼近。

  我咬牙拔劍,掙扎起身,只見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舉刀又向玉秀斬下,後背堪堪朝向我。

  我雙手握劍,合身撲出,全身力氣盡在那五寸削鐵如泥的寒刃之上。

  劍刃直沒至柄,扎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腥紅在眼前濺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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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公公僵然回轉身,瞪住我,緩緩舉刀--

  人影閃動,一名侍衛飛身躍起,踢飛他手中刀刃,左右槍戟齊下,將他牢牢釘死在地!

  薛公公粉圓肥白的一張面孔,轉為死灰,脣邊涌出鮮血,瀕死發出厲笑,“皇上啊,老奴無用!”

  我渾身虛軟,緊握短劍不敢鬆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僅僅剎那之間,刀光、殺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嫵,阿嫵!”姑姑俯在地上,顫顫發抖,向我伸出手來。

  我忙俯身去扶她,卻發現自己也在發抖,腳下一軟,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沒有傷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來摸我身子,卻摸到我滿手滑膩的鮮血,頓時又尖叫起來。

  “姑姑不怕,我沒事,沒事了……”我用力抱住她,驚覺她身子消瘦,幾乎只剩一把骨頭。

  姑姑盯了我片刻,雙目無神,大口喘著氣道,“好,你沒事,我們都沒事。”

  “啟稟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誅!”殿前侍衛跪地稟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我要你們何用,給我殺!殺!”

  殿前侍衛與宮女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頭看見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傳召太醫,命侍衛四下檢視可有同黨。

  除玉秀傷重昏迷外,另有兩名宮人受了輕傷,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頸項中刀,倒臥於血泊中,已然氣絕。

  我環視四下,勉力鎮定下來,對眾人厲色道,“立刻調派禁軍守衛東宮,嚴密保護太子殿下,加派昭陽殿侍衛;傳豫章王與左相即刻至中宮覲見;今日之事不得傳揚出去,若有半點風聲走漏,昭陽殿上下立斬無赦!”





親疏(全章修改完)

  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了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面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裡,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說笑了。”淚水險些涌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髒了,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扎,任憑宮女替她寬衣淨臉,只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凄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了出去,瞞騙我,捨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裡,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后,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凄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扎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發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麼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儲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麼,我這麼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復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凄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裡托著一隻小瓶,飛快地說,“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后服藥,每次皇后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裡的藥。”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稟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喂入姑姑口中。

  她掙扎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嘆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只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只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輩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裡,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面前。父親嘆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仿佛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脣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時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了。”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寵壞了。”

  父親呵呵直笑,也不申辯,只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家聲了。”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面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了。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只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乾淨,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了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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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了下,轉眸望向父親,“說了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說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說了什麼,只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說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嘆一聲,似松了口氣,“皇后連日操勞,驚嚇之餘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說刺客是皇后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了。”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了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后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只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后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只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面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裡,給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只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範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只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說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與儲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后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了父親一籌。

  “舅父錯了!”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卻是太子哥哥在大隊侍衛的簇擁下,急匆匆邁進來,手中竟提著出鞘的寶劍。

  我們俱是一驚,忙向他俯身行禮。

  “舅父怎麼如此大意,你就確定沒有別的叛黨?連母后身邊的人都信不過,誰還能保護東宮安全?”他氣哼哼拎著劍,一疊聲向父親發問。

  “微臣知罪。”父親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當著滿殿侍衛更是發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開口時,我朝他冷冷一眼瞪過去。他一呆,復又回瞪我,聲氣卻是弱了幾分,“豫章王說得不錯,這些奴才沒一個信得過,我要一個個重新盤查,不能讓奸人混入東宮!”

  蕭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東宮的安全,實乃天下穩固之本。”

  太子連連點頭,大為得意,越發順著蕭綦的主張滔滔不絕說下去。

  看著父親紫漲臉色,我只得暗暗嘆息。太子哥哥自小頑劣,姑姑對他一向嚴厲,皇上更時有責罵。除了宮女內侍,只怕極少有人褒贊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卻得蕭綦一贊,連豫章王這樣的人物都順從於他,只怕心中已將蕭綦引為大大的知己。

  父親終於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慮,禁軍自能保護東宮周全。”

  太子脫口道,“禁軍要是有用,還會讓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話一出,諸人臉色驟變,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殺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傷痛,卻被他這樣隨口拿來質問。

  我看見父親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徵兆……父親踏前一步,我來不及勸止,只見他抬手一掌摑向太子。

  這一巴掌驚得眾人都呆了,蕭綦怔住,殿上侍衛懵然不知所措--儲君當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當立即拿下,卻沒有人敢動手。

  鏘啷一聲,太子脫手丟了寶劍,捂住臉頰,顫聲道,“你,舅父你……”

  父親怒視太子,氣得須發顫抖。

  “殿下息怒!”

  “父親息怒!”

  我與蕭綦同時開口,他上前一步,擋住太子,我忙將父親輓住。蕭綦揮手令眾侍衛退下,殿上轉瞬只剩我們四人。

  父親恨恨拂袖嘆道,“你何時才能有點儲君的樣子!”

  蕭綦拾起地上的劍,將寶劍還鞘,“岳父請聽小婿一言。寶劍初鋒雖銳,也需上陣磨礪。殿下雖年少,終有一日君臨天下。如今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正是殿下歷練之時。竊以為,殿下所慮不無道理,還望岳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話,明是勸諫父親,實是說給太子聽,且於情於理都不可辯駁。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親卻是一聲冷哼,目光變幻,直直迫視蕭綦。蕭綦意態從容,眼中銳色愈盛。兩人間已是劍拔弩張。

  我心中緊窒,手心不知何時滲出了微汗。

  當此峻嚴時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是惴惴望向蕭綦。

  父親臉色一變,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無措。

  他一向敬畏父親,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驚嚇,還是坐上監國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態,惹得父親暴怒,當著眾人面前,令他儲君的顏面掃地。

  我不忍見太子如此窘態,開口替他解圍,“皇后受了驚嚇,殿下進去看看吧。”

  不料父親又是劈頭呵斥,“皇后還在靜養,你休要胡言亂語驚擾了她,還不回東宮去!”

  太子猛然抬頭,臉龐漲得通紅,向父親衝口道,“我怎麼胡言亂語了,難道在舅父眼裡,我說什麼都是錯,連阿嫵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點遇害,只怕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要豫章王帶兵入宮保護,有什麼錯?身為儲君,若是連命都保不住,我還做這個皇帝幹什麼!”

  “你住口!”父親大怒。

  我張口欲勸太子,卻觸上蕭綦的目光,被他不動聲色地逼回。

  “我偏要說!”太子漲紅了臉,硬聲相抗,“豫章王聽令,我以監國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領兵入宮,清查亂黨,保護皇室!”

  “臣遵旨。”蕭綦單膝跪下。

  內殿傳來姑姑的咳嗽聲,似已被驚醒。

  父親定定看著太子,再看蕭綦,最後轉頭看我,臉色漸漸慘淡,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這殿上的三個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對面。連同他手中最穩固的籌碼,一向被他視為廢物的太子,也背棄他投向了蕭綦。

  父親呆立片刻,連聲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賢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從宮中出來,天色竟已將黑。蕭綦策馬在前,我獨自乘了鸞車,大婚後第一次回返王府,卻是一路無話。鸞車漸漸遠離宮門,我頹然闔上眼,只覺疲憊。臂上傷口此時才開始疼痛,紛亂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下有些許鈍痛,卻已不知喜悲。

  車駕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憤然離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車簾挑起,卻是蕭綦立在車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時呆了,被這三個字擊中心頭。

  是的,這裡是家,我們的家。

  遙望朱門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個金漆大字隱約可見,門內燈火輝煌,府中僕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門前迎侯。

  蕭綦親自扶了我步下鸞車,無意間觸到臂上傷口,我瑟縮了下,沒有出聲。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開口,卻見一列素衣翩躚的美貌婢女從門內魚貫而出,徐步向我們迎來。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一時愕然,卻見最後兩名美姬分眾而出,一人紅衣,一人綠裳,向我們盈盈下拜,與眾姬左右分列。明光輝映處,哥哥緩步踱出,長身玉立,白衣廣袖,身側群美環侍,初上梢頭的月輪,在他身後灑下皎潔銀輝……

  他向我們微微一笑,袖袂飛揚地走來,恍若月下謫仙。

  蕭綦突然笑出聲,我亦回過神來,脫口叫道,“哥哥!你怎麼在此?”

  哥哥先與蕭綦見禮,這才向我戲謔一笑,“我特來迎侯妹妹與妹婿回府。”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5
  我望向他身後那一片錦繡花團,原以為見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這番景像,卻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們,也不必如此……”

  如此鋪排做作--若換了從前,我必定直說,但礙於蕭綦在側,不得不給哥哥留些顏面,只得苦笑道,“這排場可算是隆重。”

  蕭綦亦笑,“有勞費心。”

  哥哥對我的調侃只作未聞,向蕭綦一笑,“阿嫵自幼嬌養,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僕役不知她喜惡,特地帶自家婢子過來收拾。府裡一切都照你素日習慣布置好了,你瞧瞧可還滿意。”他對蕭綦神色淡漠,最後一句卻笑著說與我聽,目光溫暖,隱含寵溺……我一時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蕭綦不動聲色地謝過哥哥,請他入府敘話,哥哥淡淡推辭了。

  “也罷,今日事繁,改日設下家宴,再聚不遲。”蕭綦微微欠身,對哥哥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對蕭綦存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向蕭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車駕已停在不遠處,我們並肩徐行,一眾姬妾遠遠隨在後面。

  我低了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卻聽哥哥低低一嘆,“他可是你的良人?”

  當年那句戲言,哥哥仍記得,我亦記得--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準了。”我靜默片刻,故作輕快地笑謔。

  哥哥駐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華將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裡映出我的身影,總是淡淡掛在脣角的倜儻笑容,化作一絲肅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而決絕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視我,終於釋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張臂摟住他頸項,“哥哥!”

  他不假思索摟住我,笑嘆,“臭丫頭,你又瘦了。”

  小時候我總喜歡踮腳掛在哥哥脖子上,總奇怪他為什麼可以長這樣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卻仍要踮腳才能夠到他……似乎還和幼年時一樣,一切並沒有變。

  “母親好嗎?”我仰臉問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嗎,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親,我再顧不得別的,回家的念頭從未如此刻一般強烈,恨不得馬上飛奔到母親面前。

  哥哥側過臉,看不清神色,靜了片刻才回答我,“母親不在家中。”

  我怔住,卻見哥哥笑了一笑,“母親嫌府裡喧雜,住進慈安寺靜靜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強笑笑,心底一片冰涼。哥哥說來輕描淡寫,我卻已經明白--母親在這個時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蕭綦濃眉緊鎖,小心抬起我左臂檢視傷口,眉宇間隱有薄怒。

  我不敢出聲,默默伸出手臂,任他親手上藥裹傷。他動作雖純熟,手腳到底還是重了些,不時疼得我倒抽冷氣。

  “現在知道疼?”他板著臉,“逞英雄有趣麼?”

  我不出聲了,聽著他繼續訓斥,足足罵得我不敢抬頭,豫章王還沒有一點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著罵……”我懶懶趴上床頭,笑睨著他,“現在我困了。”

  他瞪著我,無可奈何,冷冷轉過身去。

  直至熄了燭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說話。

  我睜著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層層疊疊,上面依稀繡滿鸞鳳合歡圖。甜沉沉的熏香氣息縈繞,如水一般浸漫開來。這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紅錦繡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這裡一步,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恢弘奢華的王府還是當年蕭綦初封藩王時,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長年戍邊,並不曾久居於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鮮漆明柱,雕飾如新。往後,這裡就是我和他將要度過一生的地方了。

  “蕭綦……”我驀然嘆了口氣,輕輕喚他。他嗯了一聲,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沒什麼了。”

  他陡然摟住我,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絲衣傳來,在我耳畔低聲道:“我明白”。

  我轉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沉心跳。

  “傷口還疼麼?”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觸痛傷處。

  我笑著搖頭。傷處已上了藥,並不怎麼疼,可心底卻泅出絲絲的隱痛。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輕輕吻上我額頭,帶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睡罷。”

  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嘗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還是說出口,“父親老了,姑姑病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蕭綦久久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間,我亦明白他的沉重無奈。

  清晨醒來,蕭綦早已上朝。他總是起得很早,從不驚動我。

  我一早去探視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從寧朔到暉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邊,生死關頭竟為我捨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開那一刀。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中暗暗對她說,“玉秀,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報答你捨命相護之恩。”

  若是等她醒來,能看見宋懷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悅不過了。只是宋懷恩數日前便已悄然領兵前往皇陵,只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立在窗下,黯然遙望皇陵的方向,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子澹應該是暫時安全了罷。

  破了臨梁關之日,蕭綦便命宋懷恩領兵趕往皇陵,將被禁軍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頭大忌,我一直擔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後患。所幸姑姑頗多顧忌,不願讓太子落得殘害手足的惡名,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子澹落在蕭綦手裡,成了蕭綦與姑姑對抗的籌碼,至少眼下,他不會傷害子澹。

  宋懷恩離去之前,我讓玉秀將一句話帶給他--“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說,宋將軍聽完此言,一語不發便離去了。

  我明白那個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應諾。

  “稟王妃,長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見。” 一名婢女進來稟報。

  竟是徐姑姑來了,我驚喜交加,不及整理妝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儀態嫻雅,含笑立在堂前,老遠見我奔來,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見王妃。”

  我忙將她扶起,一時激動難言,她眼裡亦是淚光瑩然。細細看去,見她鬢發微霜,竟也老了許多。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才想著今日去慈安寺,母親便已派了徐姑姑來接我。

  當即我便吩咐預備車駕,也顧不得等哥哥到來,匆匆更衣梳妝,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見母親,讓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昨非(全章修改完)

  慈安寺本是聖祖皇帝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獨隱於空山雲深處,沿路古木蒼蒼,梵香縈繞。

  站在這三百年古剎高高的石階前,我怔怔止步,一時竟沒有勇氣邁入那扇空門。

  皇上和母親雖是異母姐弟,卻自幼相依長大,親情深厚猶勝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變,遠走暉州,既而是父親逼宮,與皇室反目--可憐母親貴為公主,一生無憂無慮,深藏侯門閨閣,如今人到暮年,本該安享兒孫之樂,卻遭逢連番的變故,驀然從雲端跌落塵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數十年相敬如賓的夫婿,轉眼便與自己親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淪為權臣手中傀儡,這叫母親情何以堪。

  偌大京華,九重宮闕,竟沒有她容身之地,惟有這世外方寸之地,能給她最後一分寧靜。

  一步步踏上石階,邁進山門,禪房幽徑一路曲折,掩映在梔子花叢後的院落悄然映入眼簾。

  咫尺之間,我望著那扇虛掩的木門,抬手推去,卻似重逾千鈞。

  吱呀一聲,門開處,白髮蕭蕭,纖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朧淚眼。

  我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年離京時,母親還是青絲如雲,風韻高華,顏如三旬婦人,如今卻滿頭霜發,儼然老嫗一般。

  “可算回來了。”母親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寧和淡定,目中卻瑩然有淚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怔怔望著母親。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5
  她向我伸出手,語聲輕柔,“過來,到娘這裡來。”

  徐姑姑在身後低聲戚然道:“公主她腿腳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過,竟似走了許久才觸到母親的衣擺。她葛布青衣上傳來濃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蘭杜香氣,令我陡然恐慌,只覺有無形的屏障,將我和她遙遙隔開。我跪下來,將臉深深伏在母親膝上,淚流滿面。

  母親的手柔軟冰涼,吃力地將我扶起,輕嘆道,“看到你回來,我也就沒什麼掛礙了。”

  “有的!”我猛然抬頭看她,淚眼迷濛,“還有許多事等著你操心,哥哥還沒續弦,我還成婚未久,還有父親……誰說你沒有掛礙,我不信你捨得我們!”來路上原本想好了許多的話,想好了如何勸說母親,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見了她,才知統統都是空話。

  “阿嫵……”母親垂眸,脣角微微顫抖,“我身為長公主,卻一生懦弱無用,終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搖頭,淚水紛落如雨,“是阿嫵不孝,不該離開你!”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離家的三年裡,恰是母親最孤苦的時候,而我卻遠遠躲在暉州,對家中不聞不問,理所當然地以為父母會永遠等候在原地,任何時候我願意回家,他們都會張開雙臂迎侯我。

  “娘,我們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淚水,努力對她微笑,“山上又冷又遠,我不要你住在這裡!跟我回去罷,父親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親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沒有家。”

  我一呆,萬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般絕望的話。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親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們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兒,自當回到宮中。可宮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皇兄?有何面目去見太后、先帝、列祖列宗於地下?”

  母親一番話,問得我啞口無言,仿佛一塊巨石驀然壓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輔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後,一切紛爭也就止息了……”我說不下去,這話分明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騙母親。只怕她尚不知道蕭綦與父親之爭,尚不知道父親已與太子反目。

  “太子不過是個幌子。”母親幽幽抬眸望向遠處,眼底浮起深深悲涼,“你還不懂得你父親,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了。”

  若說父親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會驚訝,然而母親早已一切洞明,卻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願便是凌駕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親真的想要……那個位置?”我咬住脣,那兩個大逆的字,終究未能說出口。

  母親卻搖頭,“那個位置未必要緊,他只想要凌駕於天家之上。”

  凌駕於天家之上,卻又志不在那龍椅--我駭茫地望住母親,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他一生心高氣傲,唯獨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那便是娶了我。”母親閉上眼,語聲飄忽,聽在我耳中卻似驚雷一般。

  母親問我可曾聽過韓氏。我知道,那是父親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親幽幽開口,“是被太后賜下白綾,絞死在你父親眼前的。”

  我駭然劇震。

  “你父親真心喜愛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馬的韓氏……當年人人稱羡他才俊風流,得以尚公主,卻不知他心有不甘。我們大婚之後,本也相敬如賓,豈知時過兩年,阿夙都已過了周歲,他卻告知我韓氏有了身孕,欲將她納為妾室。原來這兩年裡,他一直將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宮向母后哭訴。母后當晚在宮中設下家宴,命他攜韓氏入宮,向我賠罪。原以為母后是要勸和的,豈料宴至酣時,母后突然發難,怒責他二人,竟當廷賜下白綾,當著他和我,還有皇兄跟太子妃……將那韓氏活生生絞死在殿上……”母親的聲音不住顫抖,我握住她的手,卻發覺自己比她顫抖得更厲害。

  那是怎樣凄厲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記憶裡尊貴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嚴酷手腕,恩愛甚篤的父母竟是一對怨侶!

  “當時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頭,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來。可是已經太遲了,白綾套在韓氏頸上,她嚇得癱軟,任兩個內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掙扎了一下,就那麼……我嚇得懵住,只看到你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我便暈了過去。”

  風從廊下吹過,我和母親都良久沉寂,只聽著風動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

  “過後呢?”我澀然開口。

  母親恍惚了好一陣子,緩緩道,“此後我心中愧疚,處處謙讓隱忍,再無公主的盛氣。你父親也再未提及韓氏,從此將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過了幾年,又有了你,我生產時卻險些死去。那之後,他便待我好了許多,更將你視若珍寶,百般嬌寵……我想著,這麼些年過去,或許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親卻神色慘然,半晌不能開口。

  哥哥成婚之時我已十二歲,隱約記得那場轟動京華的喜事。

  “我一心要從宗室女眷中選一個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親卻決然反對。我問原由,他只說娶妻當娶賢,不必苛求身份。你父親是怎樣的人,我豈會不知,這話又豈能令我相信。我們相爭不下之際,阿夙卻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時愕然,從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親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時記憶裡,嫂嫂是琴書雙絕的才女,雖不算絕色,卻生得纖弱秀麗,清冷寡言,仿佛極少見過她笑。依稀記得母親並不喜歡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後不久,哥哥便獨自遠遊江南,嫂嫂終日閉門不出,時而聽見幽怨琴聲。半年過後,嫂嫂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遠遊歸來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時,哥哥待她十分疏離,及至死後,卻見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續弦。我一直以為哥哥的婚事是父親所迫,他自己並不情願,之後也不過是愧疚使然。

  卻聽母親緩緩說道:“阿夙起初卻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選中,即將冊立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驚得後背陣陣發冷。一段段塵封往事從母親口中說出,竟似每個人身後都有扯不斷的恩怨糾纏,我卻懵懂了十餘年,一所無知。

  “我不願讓阿夙娶那桓宓,你父親卻一口應允。次日他就入宮去見你姑母,要她將二皇子妃的人選改為旁人,將桓宓嫁與阿夙。當年那事之後,我只與他爭吵過兩次,一次是為你的婚事,一次是為阿夙。”母親低頭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見他跋扈霸道,也終於聽他脫口說出真話……”

  “父親說了什麼?”我緊緊望住母親。

  母親一笑,“他說,我半生屈於皇家之勢,斷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奪了給他!嫁與我王氏長子,未嘗就遜於龍孫鳳子!”

  
  離開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門,步下石階,我才駐足回頭。寺中鐘聲敲響,在山間悠揚傳開。

  雲霧遮斷山間路,一扇空門,隔開數十年恩怨愛憎。我終究沒能勸回母親,她已決定在我十九歲生辰之後,削髮剃度。

  她說我的生辰已近,要再為我慶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幾乎忘了。再過得幾日,我便十九歲了……十九歲,為何我已覺得心境蒼涼至此。

  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往後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難以想像年華老去,如母親一般白髮滿頭,又是何種光景。

  腳下是萬丈浮華,回頭是青燈古佛,我卻茫然而立,任山風吹得衣袂激揚,心中一片冰涼。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鸞車將啟駕時,她突然撲至簾外,含淚道:“郡主,連你也勸不回公主嗎,她……真要削髮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搖頭,怔了片刻,啞聲道:“或許,只有一個人能勸回她。”

  徐姑姑頹然垂手,再無言以對。

  我望著她,勉強笑道,“我會勸說父親,或許,仍有峰迴路轉也未可知。”

  “相爺曾來過數次,公主不肯見他。”徐姑姑黯然搖頭。

  “會見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萬般苦澀。往年每到此時,我總嫌虛禮繁瑣,萬般不情願應付。卻想不到,這或許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後一個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為我換下外袍,奉茶、整妝,我只如木偶一般,不願開口,不願動彈。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5
  “王妃,玉秀姑娘已經醒來。”

  我聽在耳中,無動於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連又說了幾遍,我這才回過神來,玉秀,是玉秀醒來了。

  她們說,玉秀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王妃有沒有受傷。

  玉秀看見我,忙要掙扎了起來,連聲責怪自己沒用。

  我一言不發將她緊緊摟住,強壓在心底的悲酸鋪天蓋地將我湮沒。

  玉秀呆了呆,輕輕伸手環住我肩頭,如在暉州那夜,與我靜靜相依。

  
  一連數日的忙碌,周旋於宮中、王府與諸般雜事之間,蕭綦亦是早出晚歸,他與父親的爭鬥已是越發激烈。

  太子想要擺脫我父親的鉗制已久,有了蕭綦作盟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趁著姑姑臥病之際,他聽從蕭綦的安排,一面撤換宮中禁衛,大量安插蕭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黨的名義,排擠了許多宮中老人。父親惱恨太子忘恩負義,越發加緊在朝中對他的鉗制,處處打壓蕭綦,與他們針鋒相對。

  幾乎每天我都能與父親在宮中相見,然而思及母親的話,思及他的所作所為……我不願相信,也無法面對這樣一個父親。

  我盼著見到父親,卻又遠遠見到他便避開。他身邊總是跟著侍從屬官,偶爾與他單獨相對的時候,分明心底有許多話要問他,卻隻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經強撐了許久,經此一劫,病勢越發沉重。雖然神志已經清醒,卻仍時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濟。

  時值多事之秋,連番變故波折,家國朝堂風雲起伏,乾元殿裡的皇上只剩一息猶存……姑姑這一病倒,後宮頓時無主,一干嬪妃都是庸怯之輩,大小事務便壓在身懷六甲的太子妃謝宛如肩上。姑姑當即將我召入宮中,命我協助太子妃署理宮中事務。一時之間,這諾大的深宮裡,竟只剩我們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與姑姑親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說,便能心領神會,而宛如遇事猶疑,常與姑姑的想法相左。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懨懨倚了錦榻,望著我嘆息,“你為何不是我的女兒?”

  “姑姑病糊塗了。”我柔聲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兒。”

  “是麼?”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裡有一道銳光轉過。

  我心裡一凜,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卻頹然闔上了眼,無聲嘆息。

  太子如今對蕭綦言聽計從,姑姑是知道的,蕭綦的勢力滲入宮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讓太子主政,不再管束東宮,亦對蕭綦再三退讓,似乎真的忌憚他手中兵馬,忌憚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絕非輕易低頭之人。她召我入宮,將宮中事務交給我與宛如,卻從不讓我們單獨行事,身邊總有人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她從未信任過宛如,在她眼裡,宛如始終是謝家的人。至於我,自然也是蕭綦的人。

  她將我們二人置於身邊,究竟有幾分是倚賴,有幾分是戒備,我從不敢深想。有時我亦問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防範。

  我從來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裡,藏著怎樣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強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卻會不自知地抓著我的手。

  太醫說姑姑的病根郁結在心,非藥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強撐著一口氣,逼自己康復過來。她和母親不同,她還有太多的牽掛,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強撐精神,我越發辛酸不忍。姑姑這一生,三分給了家族,三分給了太子,還有三分不知系在誰身上,只怕僅有一分是為自己活著。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詢問皇上的病況,若是聽聞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語,聽聞皇上病勢加重,亦悶悶不樂。

  她在我面前並不避諱,時常表露出對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駕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愛也罷,恨也罷,那個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後,我趁她昏睡之際,仍將那方絲帕悄然放回原處,沒有驚動她--這若是她僅存的幻夢,就讓她在這夢里長醉不醒罷。

  這深宮中身份至高,親緣最近的三個女子,終究是各懷心事,誰也不肯全心信任誰。

  我與宛如多年疏離,曾經那樣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際遇,再回不到最初的親密無間。

  深宮歲月催人老,她已生養過一個女兒,容顏雖還秀美,體態卻已豐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當年那個蓮花一樣的女子,現在已是一個淡漠寧定的婦人。姑姑如何待她,她並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麼,她亦不甚關心。只有在提及兩歲的女兒,和將要出生的孩子時,她蒼白的臉上才有光華綻放。

  那一個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當年她曾含淚質問,“你真忘得了子澹嗎”……那時的宛如姐姐依然美麗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著這段青梅竹馬,能有善終。

  我們都一樣出身名門,都曾萬千殊寵於一身,都同樣被推入宿命的姻緣。只是,我遇到了蕭綦,而她獨守深宮,眼看著太子姬妾環繞,終日流連花叢,卻只能謹守著母儀風範,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掙扎不甘,被歲月漸漸磨平,任是才情無雙,也敵不過日復一日的深宮寂寥。

  東宮瓊庭的迴廊下,我與她靜靜對坐,含笑思憶起昔年溫酒論詩的日子……她抱著膝上的女兒,對我說,這一生漫長無涯,總要有個牽念才好。

  她說,身份會變,恩愛會變,只有孩子,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一切浮華都不長久,只有母親,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身份,才是任何權勢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著,“阿嫵,等你做了母親才會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親,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這錦繡深宮,於我只是爛漫年華的回憶,於她們卻是一生的惆悵。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懷恩從皇陵回京復命。

  子澹被蕭綦軟禁在距皇陵不遠的辛夷塢,層層重兵看守。

  宋懷恩並沒有來見我,卻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聽見她笑語如珠,脆聲催促侍女道,“移過去一些,再過去一些。”

  “為何這般開心?”我含笑立在門口,見她倚靠床頭,正揮舞著手臂向侍女指點什麼,看來傷勢已好了許多。

  玉秀轉頭看到我,面孔卻騰的紅了,眼睛晶亮,“王妃,剛剛宋將軍來過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補療傷的佳品給我看,都是宋懷恩送來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風雅,哪有拿這些俗物贈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臉頰緋紅,我故意閒閒逗她,“這些麼……王府裡多了去了,也不怎麼稀罕。”

  玉秀咬脣含嗔,我莞爾一笑,“只這份心意可貴!”

  她一張清秀小臉剎那紅透,秀髮柔柔垂在臉側,別有了一分嫵媚嬌羞。我隨手幫她掠了掠鬢發,笑道,“怎麼也不梳妝,就這個樣子見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聲道,“他沒有入內,只命人帶了東西來。”

  我有些意外,玉秀傷勢無礙,已經可以起身至廳外見客。他既有心探望,卻又過門不入……正思忖間,玉秀抬眸,羞怯輕笑道,“他還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囑咐要放在向陽處呢。”

  “花?”我回頭看去,原來她方才指點人移來移去的,就是那一盆……蘭花。

  我站起身,緩緩走到案前,只見那普通藍瓷花甌裡,種著小小一株蕙蘭,翠萼修葉,枝葉光潤完整。

  “他還說,是特地從辛夷塢帶回來的。”玉秀的聲音含羞帶笑,濃甜似蜜。

  我久久凝視這蘭花,心緒翻涌,半晌才能平靜開口,“這花真好。”

  --“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這是我托玉秀帶給他的話,他果真將這株蘭花照料得完好無損。

  宋懷恩,我該如何謝他,又該如何償還他這一番心意。


今是(全章修改完)

  我將宋懷恩探望玉秀一事,當作家常閒話,不經意地告訴蕭綦。

  “玉秀雖說身份寒微,倒也是個忠貞的女子,只是這品貌人才……”蕭綦沉吟道,“與懷恩果真相配麼?”

  我轉過身,避開蕭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兩情相悅,又有什麼配不配的。”

  “眾多部屬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懷恩。”蕭綦慨然笑道,“軍中弟兄跟隨我征戰多年,大多誤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們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懷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蕭綦,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有這般世俗之見。”

  蕭綦笑而不語,將我攬到膝上,“不錯,世俗之人自當依循世俗之見。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衛,上陽郡主可會下嫁?”

  我斂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確是實情,卻依然令我覺得苦澀。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6
 他見我變了臉色,不由笑道,“難怪有人說,對女人講不得實話……算我口拙失言,但憑王妃處置。”

  我卻半分也笑不出來,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說得不錯。如今我才知道,並沒有人矇騙我們,只不過是沒人肯聽實話,總不肯睜開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塵世,以為閉上眼,依然身在雲端。”

  “我們?”蕭綦蹙眉。

  我點頭,淡淡一笑,“我、母親、哥哥……金枝玉葉,名門世家,無不如此。”

  蕭綦目光深湛,直視了我,柔聲道,“你已經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頭,一言不發。

  “這幾日你一直悶悶不樂。”蕭綦淡淡嘆道,手指梳進我長髮,從發絲間滑過。

  我微闔了眼,懶懶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小丫頭總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揚手打他,“誰是小丫頭!”

  “才十九歲……”蕭綦連連搖頭笑嘆,“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剛過而立之年,又來倚老賣老!”我啼笑皆非,鬱郁心緒化為烏有,與他糾纏笑鬧在一起。

  閨中暖香如熏,琉璃燈影搖曳,畫屏上儷影成雙。

  兩日後,宋懷恩來見我。我著宮裝朝服,在王府正廳見他。

  他一身尋常袍服,全未料到我會這般莊重,一時有些侷促。

  侍女奉茶上來,我輕輕扣著茶盞,淡淡笑道,“宋將軍請坐,不必拘禮。”

  他默然坐下,卻不開口,也不喝茶,臉色凝重嚴肅。

  “將軍此來,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乾脆,“末將有事相求。”

  我點了點頭,“請講。”

  宋懷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語聲淡定無波,“末將斗膽求娶玉秀姑娘,懇請王妃恩准。”

  我不語,垂眸細細看他。但見他面無表情,薄脣緊抿成一線,垂目緊緊盯著地面,仿佛要將那漢玉雕磚盯出個裂口來--若只看他此時神情,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年輕男子正在求親,而會以為他是嚴陣待命,要去赴一場艱難卓絕的戰役。

  我沉默看了他許久,他亦僵然跪在那裡,紋絲不動。

  “此話,是你真心麼?”我驀然開口,淡淡問他。

  他身姿筆挺地跪著,並不抬頭,“是。”

  “心甘情願,不怨不悔?”我緩緩問道。

  “是。”他答得鏗鏘。

  “從此一心待她,再無旁鶩?”我肅然問了最後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齒縫裡迸出決絕的一聲,“是!”

  一連三聲問,三聲是,已道盡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給出他兩個選擇,娶玉秀或是拒絕。

  玉秀是我親信之人,娶她便是與我為盟,從此既是蕭綦最青睞的部屬,亦是我的心腹,往後於公於私,於軍中於朝堂,都無人能與他相爭。反之,我亦要他斷了妄念,將我視作主子,一心盡忠,善待玉秀。以宋懷恩的雄心抱負,並不會滿足於層層軍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雲,最好的辦法便是獲得權貴提攜。

  這是我給他的允諾,亦是我與他的盟約。

  他想要權勢功名,我便給他提攜;他想要紅顏相伴,我便給他玉秀。

  我亦需要將更多的人籠絡在身邊,不只龐癸、牟連和玉秀……身處權勢之顛,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 ,才能佇立於漩渦的中央。

  玉秀大概連做夢也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夠風風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將生命與忠誠獻給我,我便回饋她最渴望的一切--給她身份名位,給她錦繡姻緣,但是我給不了她那個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爭。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場公平的交易,他們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向姑姑請旨冊封和賜婚,姑姑一概應允。看著我親手在詔書上加蓋印璽,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嘆--從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運,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旁人的命運扭轉。或許這便是權勢的宿命,導引著我們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問了一句,“阿嫵,你可會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問姑姑,“當年賜婚給我,您愧疚嗎?”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視她,淡淡道,“阿嫵並無愧疚。”

  聖旨頒下,豫章王感念玉秀捨身救主,護駕有功,特收為義妹,賜名蕭玉岫,冊封顯義夫人,賜嫁寧遠將軍宋懷恩。晉封宋懷恩為右衛將軍,肅毅伯,封土七十里。

  諸事順遂,忙碌不休,轉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來接我去慈安寺,見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問起父親,哥哥卻沒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說,好容易讓父親答允了與我們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親,到此時卻不見他身影。我惱他言而無信,卻礙於蕭綦在側,不便發作。
  
  鸞車啟駕,不覺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隨車駕微微搖晃,越想越覺可惱可笑,不覺笑出了聲,亦笑出了眼淚。

  “停下!”我喝止車駕,掀簾而出,直奔哥哥馬前,“將馬給我!”

  哥哥一驚,躍下馬來攔住我,“怎麼了?”

  “放手!”我推開他,冷冷道,“我找父親問個明白。”

  “你這是做什麼?”哥哥抓住我,秀揚眉峰微蹙,語聲低抑。

  我掙不開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覺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遙遠--即便驚愕之下,他依然維持著無暇可擊的風儀,任何時候都在微笑,似乎永遠不會真情流露。“我也想問你,哥哥,我們這是要做什麼?”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臉色變了,環顧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開他的手,冷冷道,“你們想將這太平光景粉飾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們卻在歡天喜地籌備生辰,等著明晚宴開王府,歌舞連宵,人人強顏歡笑;眼睜睜看著母親遁入空門…… ”我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馬背。

  “住口,你隨我來。”哥哥從未如此凶狠對我說話,從未如此氣急,一路策馬疾馳,丟下一眾惶恐的侍從,帶我馳入林間小徑。

  一路奔馳了許久,直到林下澗流擋住去路,四下幽寂無人。

  哥哥翻身下馬,緩步走到澗邊,一言不發,背影蕭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燒,此刻卻只剩一片冷冷灰燼。我走到哥哥身邊,沉默凝視腳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間隱約照出兩個衣袂翩躚的身影。

  “阿嫵……”哥哥淡淡開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將一切說破。”

  我苦笑,“寧可一切爛在心中,也要粉飾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貴氣?”

  他不回頭,不應聲,越發令我覺得悲哀,悲哀得喘不過氣,“哥哥,我們何時變成了這樣?難道從前一切都是泡影,我們自幼所見的舉案齊眉,舐犢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頭卻在微微顫抖。

  “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我頹然咬脣,滿心紛亂無從說起。

  “你以為父親應該是怎樣的人,母親又該是怎樣的人?”哥哥驀然開口,語聲幽冷,“如你所言,他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嫵,捫心自問,你我對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話似一盆涼水將我澆透,身為子女,我們對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親告訴我之前,我竟從未想過她們有著怎樣的悲喜,在我眼裡,父親仿佛生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誰年少時不曾有過荒唐事,多年之後,豈知後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悵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錯過,那也都過去了。”

  “過去了麼?”我苦笑,若是真的過去了,這數十年的怨念又是為何。

  哥哥回頭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們彼此怨恨?”
作者: 藍。    時間: 9-10-2009 09:56
  我遲疑良久,嘆道,“母親以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親是那樣偏狹的小人,若說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恨……”我說不下去,連自己都不願聽,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傷,“母親一直不懂得父親的抱負,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將一切歸咎於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這是誰的話?”

  “是父親。”哥哥靜靜看著我,似有一層霧氣浮在眼底。原來母親的愛怨喜悲,父親全都看在眼裡,一切洞明。而唯一將父親的苦楚看在眼裡,懂得體諒他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我,卻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這數十年,誰又知道父親的苦楚?”哥哥語聲漸漸低了下去,神情苦澀,“你可記得那年,我和父親一起酩酊大醉?”

  我當然沒有忘記,父親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飲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後不久。

  “那晚父親說了許多……”哥哥閉上眼,緩緩道,“我與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說起自己年少時的荒唐事,說他愧對母親……那時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運為人所控,縱然是名門親貴,也一樣受制於天家,終生不得自由。王氏歷代恪忠皇室,數百年榮寵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親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遠,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顛,將家族的權勢推上峰頂,縱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脈!”

  這一番話似冰雪灌頂。

  --是,這才是我的父親,這才是他的抱負。

  對於父親那樣的人,區區私情算得什麼。為了達成所願,他已經捨棄了太多,連我和哥哥也被他親手推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良久沉寂,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願麼?”

  “是。”哥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我卻不能相信,“父親將皇子妃硬奪了給你,難道不是看中當年桓家的兵權?”

  或許母親以為,父親強逼子律的正妃嫁給哥哥,是向皇家揚威,洗雪自己當年之恨。我卻無法如此天真--桓家論門庭聲望,雖不能與王氏齊肩,但當年的桓大將軍手上卻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親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權,卻也不曾勉強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願。”

  我啞口無言,想到哥哥對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鬱而逝,乃至此後桓家迅速的衰敗,一時間只覺凄惶無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們都不再開口,不願再提及那些陳年舊恨……潺緩溪水從腳下流過,時有飛鳥照影,落葉無聲。

  諸般恩怨終歸已成過往,今人今時,還有更多崎嶇在前。

  “回去吧,母親還在等我們。”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驅散他的惆悵。

  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澗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時辰,不覺已近黃昏了。

  車駕侍從還等候在原地,未敢跟來驚擾我們。正欲啟駕,卻聽馬蹄聲疾,似有人馬從後面官道趕來。

  待看清了來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視而笑--我們遲遲未歸,也未曾派人回去傳話,父親獨自等得憂心,竟親自尋來了。

  被問及我們為何耽誤到此時還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父親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哥哥帶我去溪邊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聲辯,只得一臉苦笑。

  “胡鬧。”父親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沒有發火,只皺眉道,“你母親該等急了。”

  我與哥哥目光交錯,當即心領神會--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親,而是父親自己。

  “方才在溪邊受了風寒,正頭疼呢。”我向父親嬌嗔道,“正好爹爹親自來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罷。”

  不待父親回答,我掉頭搶過侍衛的坐騎,策馬而去。哥哥難得一次不睬父親的臉色,揚鞭催馬,飛快追了上來。

  “分明盼著母親回去,卻不肯開口,我實在不懂他們哪來這許多彆扭!”我重重嘆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我睨他一眼,既覺可惱又覺無奈,“從前不覺得,如今才發現你們都是這般彆扭!”

  哥哥仍是笑,過了許久才斂去笑意,柔聲道,“我們沒有變,只是你長大了。”

  心中怦然觸動,我怔怔無言以對。

  “阿嫵,你長大了,也變了。”哥哥微笑嘆息。

  我回眸看他,“我變了?”

  “你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某個人?”哥哥揚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過來,他是指蕭綦。

  “出嫁從夫……嫁與武夫自然成了悍婦。”我似笑非笑瞧著哥哥,猛然揚鞭向他座下駿馬抽去,“叫你往後還敢欺負我!”

  馬兒吃痛狂奔,驚得哥哥手忙腳亂,慌忙輓韁控馬。

  看著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馬,我笑不可抑。

  驀然回望雲山深處,不知父親可曾到了山門。

  次日的壽宴設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為只是家宴,卻不料■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親貴皆至,滿座名門雲集,儼然煌煌宮宴。

  這是蕭綦的安排,他素來不喜歡喧鬧浮華,今日卻極盡鋪張為我賀壽。旁人或以為,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權勢■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貴榮寵……唯獨我明白,他只是想彌補大婚之日對我的虧欠。

  母親宮裝高髻,含笑坐在父親身邊,雖然對父親仍是神情冷淡,卻也肯同父親說話了。

  哥哥帶了兩名愛妾同來,在父親面前卻不敢有半分風流態。

  太子哥哥到來時,見到父親略有些許尷尬。不過宛如姐姐帶來了他們的小女兒,那小人兒玉雪可愛,正在蹣跚學步,立時引得滿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兒搶了我這壽星的風頭,母親卻說,“阿嫵幼時更加招人喜歡,不知日後我的外孫女會不會和她一個模樣。”

  我頓時面紅耳赤,父親與蕭綦亦笑而不語。

  正與父母說笑間,宛如姐姐抱了女兒來向我道賀。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卻咯咯笑著,徑直往蕭綦撲去。

  蕭綦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裡,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兒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臉上親去,驚得大將軍當場變了臉色。

  在座之人無不被蕭綦的窘態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後合。好容易讓奶娘抱走了孩子,蕭綦才得以脫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來,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來,偏偏今日又感不適,只命太子帶來了賀禮。

  滿堂明燭華光之下,我環顧身側,靜靜望向每一個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僅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親至愛。今夜依然把酒言歡的翁婿兄弟,只怕轉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槍暗劍,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會奢望太多,能有今晚這短暫的歡宴,已是莫大驚喜。

  這一刻,我願意忘記豫章王,忘記左相,忘記長公主……只記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過……轉眼夜深、宴罷、人散,滿目繁華落盡。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覺身在雲端,飄搖恍惚,仿佛記得蕭綦將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寬衣,我渾身無力,軟軟環住他頸項,笑道,“原來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這丫頭!”蕭綦無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間,我伸手去撫他眉目鬢發,笑嘆道,“若是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會是什麼樣子?”

  他將我環在臂彎,正色想了想,嘆道,“若是女孩兒,和我一模一樣,只怕將來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懷中懶懶地笑,從前並不特別喜歡孩子,如今卻隱隱有些好奇,想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和我們長著相似眉眼,會是怎樣神奇的事情。

  謎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無夢。

  約莫四更天時,我突然驚醒歸來,睜開眼卻是一片靜謐。輾轉間似乎驚動了蕭綦,他立即將我緊緊環住,輕撫我後背。望著他沉睡中柔和而堅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軟,惟覺良夜靜好。心中情意涌動,我痴痴仰首,以指尖輕撫他薄削雙脣。他自睡夢中醒來,並不睜開眼,手卻探入我褻衣,沿著我光裸脊背滑下,回應了我的痴纏……

  五更時分,天已漸亮,他又該起身上朝了。

  我假裝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動不動。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驚動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將他緊緊摟住。

  他無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誤了上朝,卻又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下……正纏綿間,門外傳來匆忙腳步聲,房門被人叩響。

  “稟王爺,宮中來人求見。”


  蕭綦立時翻身而起,我亦驚住,若非出了大事,侍衛萬萬不敢如此唐突。
  “宮中何事?”蕭綦喝問。
  來人顫聲道,“今晨四更時分,皇上駕崩了。”
作者: 谢百    時間: 4-12-2010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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