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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翾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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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記事本(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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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5:32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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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阪幫的事務所(?)位著一棟有點骯髒的大樓,稍微爬上位著車站前中心街道左手邊的斜坡,大樓就在斜坡的岔路旁。

  我們在地下停車場停下車,搬出箱子來,搭上發出宛如氣喘老人般痛苦聲音的狹窄電梯,一路來到四樓。一出電梯,就可以看到金屬門的旁邊掛著直條的細長板子,上面用莊嚴的行書字體寫著「平阪幫」三個字。黑色的圓框裡還畫了鳳蝶形狀的幫徽……不對,這不是幫徽,應該是代徽才是。我真的嚇到了,這該不會真的是黑道吧?可是宏哥連門鈐都沒按就直接打開了門。

  門裡的房間比學校教室小了一圈,且因為並列在墻邊的櫃子、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沙發和房間深處的桌子而顯得更小。穿著黑色T恤的四、五個男人原本都坐著,這時候卻同時站了起來。

  「二哥,辛苦了!」

  「辛苦了!」

  大家一起向宏哥行禮。我忍不住向後退,箱子也差點掉了下去。這是什麼情況?二哥?

  穿著黑色T恤的男人都很年輕,最多也只有高中畢業那個年紀。在日照沙龍曬黑的皮膚、染過的頭髮還有耳洞,看起來就像晚上聚集在市中心街道的普通年輕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T恤胸前都印著鳳蝶的代徽。

  宏哥回答道:「別這麼叫啦!我說過很多次了,別叫我二哥。」

  「可是壯大哥跟二哥就像兄弟一樣,讓我幫您提行李。」

  一邊說話一邊把箱子放到地上的是第四代的保鏢——石頭男。

  「嗯,算了,我跟很多女生交往過,就某方面來說,跟第四代也算兄弟。」那算是哪門子的兄弟?

  「宏仔你這傢伙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第四代打開右邊的門走了出來,那天他穿著紫色的背心,可以看到左肩上有代徽的刺青。

  「不是調查報告喔?這個大箱子是什麼?裡面該不會塞滿了報告吧?」第四代坐在桌子後面的椅子上,懶洋洋地說。宏哥搖搖頭,撕掉箱子上的膠帶。

  「不是不是,這是愛麗絲拜託的,布娃娃的耳朵掉了希望有人能修好。」

  一聽到宏哥說的話,第四代整個人就如同「彈跳」這兩個字般彈跳了起來。他翻越過桌子一下子蹦到我眼前,壓住快打開的箱子,用凶狠的表情瞪著宏哥。

  「你知道的吧?不能在這裡提起這件事!」

  「壯大哥,箱子裡是什麼?」其中一個人靠了過來。

  「什麼也沒有!把箱子搬到我車上,不準偷看裡面,看了我就把你們揍到什麼都不記得!」

  第四代就像颱風一樣氣勢洶洶,把車鑰匙丟到男人身上。「遵命!我這就去磨練男子氣概!」男人接住鑰匙行了個禮。搬個紙箱要怎樣磨練男子氣概?

  「這是大姊拜託的行李,要小心搬運。」

  大姊是指愛麗絲嗎?怪電影也看太多了吧?箱子由兩個穿黑色T恤的男人搬了出去。我們該不會做了非常無意義的勞動吧?我抬頭看看宏哥,他正賊賊地笑著。喔~原來是為了惹第四代生氣才刻意搬到這裡來的啊……明明叫我別說出去,自己卻滿心想整第四代。

  「今天晚上要修好。」

  「我知道啦!修好了我就送過去。」

  好歹也是個黑道老大,居然為了個繭居族的睡衣少女熬夜做手工藝?真是個謎,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景呢?我看了看房間裡的人,心想大家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很驚訝吧?

  「你也知道嗎?宏仔跟你說了吧?」

  第四代揪起我胸前的衣服。

  「知道什麼?」

  「就是知道那件事啊!那件事!」這時我身體裡的惡作劇開關打開了。

  「咦?你說那件事是指哪件事?」「你知道吧?就是我……的那件事啊!」「一直說那件事那件事,不說清楚我怎麼知道?」「不要裝傻!蠢蛋,我怎麼可能自己說出來!」「咦?可是我也不確定,那就說說看我覺得有可能的答案羅?」「鳴海,我知道你玩得很高興,可是再不住嘴第四代很可憐喔!」「不準說我很可憐!」「這是調查報告。」

  宏哥交出透明資料夾,酷酷的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第四代把我往地板上一丟,一把搶過資料夾。「喔!把醫院的資料夾拿過來。」第四代命令道。一個穿黑色T恤的男人走進裡面的房間,過了一會拿出一隻水藍色的資料夾。

  回到桌子的另一邊,第四代用認真的表情看著兩個資料夾。宏哥湊過去看,問第四代:

  「這是什麼?」

  「這是最近一個月因為毒品而住院的傢伙的癥狀,我們順便調查的。」

  「真有耐性……對喔,跟愛麗絲的資料比對就知道了。」

  「對……嗯,這傢伙是……」第四代的手指頭沿著資料上的藥效移動,然後指了指水藍色的資料夾裡的資料。「……猜對了。如果是MDMA藥效又太久了,興奮劑也不能直接服用,患者又年輕。」

  「是FIX嗎?」

  保鏢石頭男從旁邊窺視檔案問道。

  「不問不知道,人在N醫院,走吧!」

  第四代的一句話讓所有穿黑色T恤的男人都站了起來,披上外套。我覺得房間裡的空氣突然像按了開關一樣整個切換了。

  ……FIX?

  我腦中終著浮現當時的記憶,天使的翅膀底下刻著A·F,兩個字母。阿俊說過,天使對人是不會有差別待遇的。

  「……ANGEL·FIX?」

  因為我的喃喃自語,第四代惡狠狠地轉了過來,我嚇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你為什麼知道ANGEI·FIX?」

  「咦……那、那是因為……」

  第四代揪住我的領子,宏哥鐵青著臉替我回答:

  「那天我也跟阿俊在一起……那傢伙……」

  「喂,阿俊拿的是藥丸啊?圓圓的,你確定?」

  第四代緊緊揪住我的領子,拉到幾乎不能再往上拉,被抓住的我拚命地點頭。宏哥抓住第四代的手,想把他從我身上拉開。

  「住手啦!你想殺了他嗎?藥丸是怎麼一回事?」

  第四代把我往沙發上一丟,我把手撐在地板上猛咳嗽。第四代的聲音從我頭上傳來。

  「之前愛麗絲什麼都沒跟你說嗎?ANGEL·FIX的賣法很特別,並沒有固定的管道。買到的人把它弄碎或足磨成粉,再轉賣給認識的人。就好像根本不想賺錢一樣,所以完全找不到藥頭。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藥頭是有圓形藥丸的人。」

  第四代停了下來,看了我一眼。

  「阿俊究竟是直接買到的人,還是賣的人呢?」

  披上小弟拿來的白色短大衣,第四代用手機快速地發出命令。一部分的人去醫院,一部分的人去找阿俊,第四代和一個小弟留在事務所,其他成員慌慌張張地走出事務所。

  「回去吧!鳴海。」

  宏哥拉住我運動服的袖子,呆立的我這時才回過神來。

  「你們不去找……阿俊嗎?」

  「我又不知道他在那裡。」

  「可是……」

  如果我早點發現……

  「你在磨蹭什麼?趕快回去,別在這裡礙事。」

  第四代的口氣很差,宏哥只好扯著我的手臂往出口走,可是我的腳沒動。應該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幫忙的吧?雖然我不清楚阿俊的事,可是他消失之前最後跟他說過話的人是我。應該有事情是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沒有事情需要你幫忙,你趕快給我消失,已經有人因為這毒品而死了。」

  第四代斬釘截鐵地回答。

  「可是……」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那時候我好好抓住阿俊就沒事了。如果我早點想起毒品的名字,跟某人商量……

  「鳴海……」

  宏哥從我背後想說些什麼的時候,被第四代舉起手阻止了。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被他咬死一樣,只好閉上嘴,低下頭來。小弟的腳步聲一從門口消失,我悄悄地抬起頭來。

  第四代原本隔著沙發站在另一邊,下一瞬間狼的雙眼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腹部遭受沉重一擊的我不禁彎下腰來,流出口水。第四代用揍我的手撐住我,粗暴地把我摔到沙發上。

  「如果這是刀子,你已經死了。別太囂張,小鬼。普通人蔘與調查要是受了傷只會給我們找麻煩,所以你給我趕快消失!」

  第四代走出房門之後,我靠著宏哥的肩膀勉強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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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5:43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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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拉麵店的時候已經日落西山了,仿佛可以用手觸摸到的冰冷空氣堆積在大廈之間。只有被燈光照耀的「花丸拉麵店」門簾附近有些許的溫暖,我一時看著那片光芒看傻了眼。

  繞到麵店的廚房後門,舊輪胎上是阿哲學長穿著短袖襯衫的背影。捧著碗公的學長轉過身來,黑暗中一時只有啜麵條的聲音。

  「宏仔呢?」

  「他去停車了。」

  我朝舊輪胎坐了下來,接下來就沒說話了。學長連湯都不剩地吃完鹽味拉麵,從背後拿出皺巴巴的柏青哥情報雜誌來看。

  不問我阿俊的事嗎?還是已經知道了卻毫不在意呢?難道只有我像個白痴一樣自以為跟這件事有關?

  「怎樣啦?」

  不知是不是發現了我的視線,阿哲學長從雜誌裡拾起頭來。

  「你知道阿俊的事了嗎?」

  「剛剛第四代打電話來,阿俊真是個笨蛋。」

  「你們以前是……夥伴吧?」

  「現在也是啊,只要他肯來。」阿哲學長說完笑了。

  那麼,你不擔心他嗎?

  笑容從學長臉上消失,似乎是察覺了我想說的話。

  「那傢伙並沒有來求救吧?我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裡,只好撒手不管。」

  可是,我是這麼覺得的——也許他陷入無法求助的嚴重狀態中,要是有人聽得懂他不成聲的聲音就好了。但是至少我做不到,我什麼也做不到。

  「我的眼睛是為了注意三個並排的7而存在的,而找尋藥物中毒的小鬼是第四代的工作。」

  阿哲學長說完又回去看柏青哥雜誌了。

  這個人真的原本是拳擊手嗎……?

  我突然站起來,靠近阿哲學長。幾乎就在學長從雜誌中抬起頭的同時,我朝學長的肚子揮出一拳,發出了遲鈍的聲音。我的拳頭被阿哲學長大大的左手掌給擋了下來。

  「你在幹嘛?」

  阿哲學長聽起來一點也沒生氣。我搖搖頭,蹲在地上。

  「……阿哲學長,請教我打拳擊。」

  「怎麼突然想學拳擊?」

  「沒來由地就想學。」

  我知道自己既軟弱又是個小鬼,可是打從心裡認清事實的時候還是很難過。沒辦法,現實生活中的我什麼用場也派不上。

  對了,還是應該跟彩夏說阿俊的事。可是,我該如何啟齒才好?我一邊想,一邊從廚房到店門外找尋彩夏,可是到處都沒有她的身影。

  「明老闆,彩夏呢?」

  我從廚房後門探頭問,明老闆眼睛沒離開大火上的中華鍋回答道:

  「她剛剛先走羅,好像身體很不舒服的樣子,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先走了?

  我看了看阿哲學長的臉。

  「我來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在了。」

  難道是知道了阿俊吸毒的事嗎?不可能。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還是一個人吃了剩下的麻糬冰淇淋,結果吃壞了肚子嗎?

  我背靠著汽油桶蹲在地上,現在的心情就好比走錯路繞回來又走進別條死巷,而且相同的情況還一再重複。

  我低下頭,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

  『我從第四代那裡聽說了,姑且先不追究你忘記如此重要的情報這件事。彩夏呢?我打她手機也不通。』

  是我想太多嗎?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冷酷。

  「……好像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就先走了。」

  『先走了?這可糟了,她是聯繫阿俊唯一的線索。明天開始就是第三學期了吧?如果在學校裡看到她,馬上叫她打電話給我。雖然我不覺得那對兄妹有在聯絡……』

  那時候,我想起那天晚上阿俊打電話給彩夏的事。他說過是借了墓見阪的手機打的。

  『你怎麼不早說!我真是受夠你的駑鈍了,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譬喻。跟你腦袋運轉的速度比起來,鐘乳石成長的速度還算快的了。』

  我被說得很慘,整個人縮了起來。

  『那通電話是什麼時候打來的?盡量想出正確的時間。』

  「應該是……七點之前,為什麼要問我時間?」

  『只要調查通聯記錄就知道對方是誰了,阿俊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只要查到墓見阪的聯絡方式就有進一步的發現了。』

  調查通聯記錄?怎麼查?

  「可是彩夏說沒有顯示來電號碼啊?」

  『那又怎樣,那只是沒顯示在彩夏手機上而已,電信局裡還是會留下通聯記錄啊!』

  那種東西要怎麼調查呢?那不是犯罪嗎?

  『你該不會是小看了尼特族偵探吧?』

  愛麗絲掛掉了電話。

  我盯著自己變冰冷的手機好一會,這麼說來,那傢伙好像說過自己是網路駭客之類的。調查我的檔案大概只要一手拿Dr. Pepper一邊用鼻子哼歌就可以做到了吧?可是調查電信局的紀錄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我再擔心也沒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訴彩夏阿俊的事,至少告訴她這件事是我的責任。可是我該怎麼說才好?你哥哥現在藥物中毒所以別靠近他,這話我說得出口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自信能對她說清楚整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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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5:57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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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學典禮當天,彩夏沒來上學。我擔心她是不是感冒得很嚴重,可是打手機給她也沒接。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照顧花圃和盆栽,而溫室就放著不管了。

  第二天彩夏也沒來學校,去拉麵店瞧瞧,她也不在。

  「她看起來不像是會無故缺席的人。」明老闆蹙著眉頭,因為端菜和洗碗而忙翻天,我也只好幫忙洗洗碗。

  終著看到彩夏是新學期開始的第五天,是星期五。放學後馬上到屋頂報到,就看到令人懷念的背影。彩夏左手別著黑色臂章,正在給盆栽澆水。我看到轉過頭來的彩夏嚇了一跳,明明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一瞬間看起來卻好像別人。

  「對不起,我無故缺席了。」

  「你感冒了嗎?」

  「嗯,對啊,大概是感冒。」

  無力的笑容,連我都知道是裝出來的。

  「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有好好進行社團活動呢。」

  「因為我是社員啊!」

  「藤島同學,謝謝你。」彩夏露出令人感到無奈的透明笑容。「可是如果你肯別上臂章,我會更高興的。」

  「不要啦,那很丟臉。喂!住手!」

  彩夏拆下自己的臂章向我攻擊,硬是把它套在我的左手上。

  「今天一整天都不準拿下來,這是社長命令。」

  那天的彩夏看起來真的很高興。她教了我很多很多事情,從剪枝的方法、挑選種子、肥料的種類到花語,多到我幾乎記不住。看到彩夏那個樣子,我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問:「你遇到什麼事了嗎?」本來想告訴彩夏阿俊的事,結果因為不知道如何啟齒只好作罷。

  終著到了日落時分,對面校舍的時鐘指著四點四十五分。我們並排坐在欄桿上,眺望彩霞。

  「你有兄弟姊妹嗎?」

  彩夏喃喃自語般地問道。

  「一個姊姊。」

  「是喔?你們感情好嗎?」

  「不太好,最近我老是晚回家,所以一直挨罵。可是姊姊一定會做飯給我吃,所以我想還可以吧?」

  「你家是姊姊在做飯啊?你爸媽呢?」

  「我爸一年裡只有五天在家,而我媽已經死了。」

  「啊——對不起。」

  「為什麼我一回答媽媽死了,大家就跟我道歉呢?」我說道。「為什麼呢?我又沒生氣。還是這種時候生氣才是正常的呢?」

  「嗯……嗯?」彩夏的視線四處游移。「我想你不需要勉強自己生氣。」

  「是嗎?我不懂怎樣叫正常。」

  「你不需要覺得自己有缺陷喔!」

  「還不是因為你先把我說成一副有缺陷的樣子。」

  彩夏發出乾乾的笑聲。

  「那是我騙你的。因為我也很不會講話,其實只是很想跟你說說話而已。」

  我的臉頰感受到彩夏的視線,而我卻無法把頭轉過去。

  「我國中的時候沒去上學,都在家裡念書。上了高中之後,總覺得應該……總覺得應該重新來過。一直到五月左右,每天午休時間跟放學之後,我都是在屋頂上度過的。後來哄著自己跟大家聊天,盡量不要來屋頂。可是心裡一直覺得很孤單,只有玩土的時候最安心。」

  彩夏抬頭看夕陽。

  「某一天,我因為難過到不行又來到屋頂,卻看到你也在。」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早在我注意到彩夏之前,彩夏就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那時候想找你講話可是找不到機會,所以後來我就把幾盆盆栽搬來屋頂,假裝因為社團活動而留在屋頂。」

  我已經無法呼吸了。

  「我大概比你還笨拙。雖然你可能不覺得,但我真的很感謝你喔。所以,到了春天——」

  彩夏停了下來,凝視長滿雜草的水泥地。

  到了春天?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今天的彩夏真的很奇怪。淨說些讓人覺得不舒服的話,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事吧?我非得問清楚不可。

  可是當我正要開口的時候,傳來屋頂的門被打開的聲音。

  門口出現了淡綠色的套裝和一頭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髮,是園藝社的指導老師——小百合老師(因為大家都只叫老師的名字,所以其實我不知道老師姓什麼)。

  「啊,你們兩個人都在。」

  小百合老師穿著高跟鞋,危危顫顫地走下裸露的水泥地,邊揮手邊朝我們的方向跑了過來。

  「篠崎同學,你之前一直請假是因為感冒嗎?」

  「感冒已經好了。」

  彩夏露出緊張的笑容說道。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對了,放在屋頂的盆栽要請你們最近整理整理。」

  彩夏皺著眉頭問:「有什麼活動嗎?」

  「畢業紀念冊的全體大合照。聽說要大家在屋頂集合,用直升機由上往下拍。」

  小百合老師環視屋頂一周。

  「可是這裡雜草叢生,不可能只叫你們兩個人除草。」

  的確如老師所說,雜草僅靠水泥地縫隙中的些許土壤就占據了整個屋頂。

  老師從懷裡掏出捲尺,開始測量屋頂的大小。我們學校的畢業生有兩百人左右(以都心的公立學校而言,我們算是少見的學生多),塞得下所有人嗎?

  「對了,已經到了畢業的季節了,時間過得真快。」

  小百合老師走了之後,彩夏似乎很寂寞地說道:

  「可是有藤島同學在就沒問題了,明年也要拉很多新生進來喔。」

  彩夏望著我手臂上的黑色臂章,我默默地點點頭。

  一直到後來,我還是經常想起那時候彩夏說的話——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說跟我在一起就沒問題嗎?

  還是——就算只有我也沒關係呢?

  「所以,藤島同學……」

  彩夏欲言又止,一直盯著我的臉看。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彩夏遲疑要對我說什麼。這明明是很特別的情況,為什麼我卻沒發現呢?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呢?

  可是彩夏朝迷惘的我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對不起,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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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6:09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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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社團時間就這樣結束了。社團活動結束後,我們一起去拉麵店。彩夏因為無故缺席被明老闆罵得很慘,結果過度奮力工作又打破了一堆碗。

  當我試吃異常苦澀的抹茶冰淇淋時,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很難得地早早就出現了。

  宏哥說:「我們剛去探病。」

  「去探病?」

  「第四代幫裡的小朋友被捅了一刀。他找到了藥頭,可是對方帶了刀又正在癮頭上。」

  「這……」

  「總之沒事就好,那傢伙是我學弟。」

  阿哲學長坐上逃生梯,嘆了一口氣。

  「現在平阪幫正殺氣騰騰地掃蕩街頭,所以如果阿俊也是藥頭——」

  學長偷瞄了廚房裡的彩夏一眼,放低聲音說:

  「大概馬上就會被找到。」

  少校告訴我們:「墓見阪真的是我們學校研究生的樣子。」「那一頭由愛麗絲負責追蹤,應該最近就能逮到他。」

  我也偷瞄了廚房裡的彩夏一眼,心想馬上就會找到阿俊了,所以不需要勉強自己告訴她阿俊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一方面也是因為不想讓彩夏擔心。

  我希望阿俊只是剛好從某人手中拿到毒品,然後上癮了而已。

  「很好,等阿俊來之前,就先好好教教鳴海。」

  「就從擲骰子開始!」

  咦?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我在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的包圍之下沒辦法反抗。結果生平第一次被迫玩賭錢的擲骰子遊戲,我大贏學長二十七萬圓。輸得一干二淨的學長玩到一半就開始說:「雖然沒有錢我還是賭一萬!」,或是「反正也付不起,所以加兩萬!」真是個亂來的傢伙。

  *

  回家的路上,我陪彩夏一路走到巴士站,結果還是說不出口。剛走過橋的時候,巴士正好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彩夏慌慌張張地去追巴士,途中轉過頭來向我大大地揮手。

  我到現在都還能清晰地想起當時彩夏的樣子。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彩夏健康的笑容。

  *

  空氣冷冰冰的星期二早晨,有人發現彩夏倒在校舍前的花圃。老師和運動社團的學生所組成的人墻,圍繞著擴散在堅硬水泥地上的血跡。彩夏的上半身正好倒在她花了十個月心血栽培的花圃上。青白色的臉頰,睜開的雙眼下方浮現清晰的紅黑色,就像原住民的戰鬥裝扮。

  女學生們轉過頭去吐了,老師們雖然拚命地驅散學生,可是人群還是聚集不散。我也站在人墻中,茫然地聽著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我一直望著彩夏嬌小的身軀被搬到擔架上,直到白色的車子將她吞噬、然後離開。救護車的鈴聲再度響起時,我衝向腳踏車停車場,仿佛要扯斷一般地解開鎖,騎上車衝了出去。

  我追著開向車道的救護車,冰冷的北風仿佛要切掉我耳朵一般刮得人好痛。

  我不太記得到醫院之後的事。走廊的白色墻壁、手術室門的上方一直亮著的燈、在我眼前來來去去的擔架和護士的腳步聲。

  彩夏接受完手術就直接被送到集中治療室,而我被趕出醫院。大廳入口聚集了一群看慣的制服身影,明明都這麼晚了。

  「藤島,彩夏怎樣了?」

  「手術結束了嗎?」

  「喂,彩夏沒事吧?喂!」

  被同班同學包圍的我只是看著地板搖頭。聲音刺得我耳朵好痛。我分開人墻逃了出去。

  完全暗下來的腳踏車停車場,我的腳踏車仿佛結凍般冰冷。

  回到家,我鑽進被窩,想像彩夏跨過屋頂欄桿跳樓的樣子,但是想像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握緊的雙手開始發抖,我終著開始想吐。我拼命地忍住不要吐,結果在不知不覺中陷入現實與夢境的曖昧接界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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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6:18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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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的電視新聞報導著女學生從M中的屋頂跳樓自殺的消息,似乎在屋頂欄桿邊找到她排列整齊的室內鞋,可是並沒有發現遺書。畫面上出現熟悉的校門與校舍,我一看見就衝進廁所嘔吐,但是隻吐出胃酸。

  「我幫你打電話跟學校請假喔!」

  姊姊站在房門外對著關在房間裡的我說。目光犀利、做事不帶個人感情又嚴格的姊姊只有這種時候讓我覺得很感激。終著傳來「我出門了」的招呼聲和走出玄關的腳步聲,家裡只剩我一個人了。

  只剩我一個人了。

  然後我的記憶回到那天的屋頂上。我說錯什麼話嗎?彩夏想對我說什麼呢?為什麼她沒跟我說呢?我錯過了什麼嗎?我問她,她就會回答嗎?為什麼我沒問呢?為什麼?手機響了好幾次,但是我假裝沒聽到。我腦海中不斷重複那天在屋頂上的幾小時。

  彩夏留給我的只有印著橘色標誌的園藝社臂章而已,是那天她別在手臂上的臂章。我被迫別上之後就忘記還給她,直接帶回家了。

  那時候彩夏就已經決定要自殺了嗎?

  我不明白。

  突然想起拉開窗簾,天色已經暗了。一打開燈,玻璃窗上映出一張男生凄慘的臉。

  那正是我自己。

  我背對傍晚的藍天,蹲在地毯上。身體好像是別人的一樣,連寒冷都感受不到。

  *

  終著又見到彩夏,是兩天后的事了。

  沒有顏色卻異常明亮的房間裡,彩夏躺在床上。我以為彩夏會被各式各樣的管子和不明所以的機器所包圍,看起來像只可怕的針鼴;結果只是手上吊了點滴而已。所以我認出那是彩夏的臉,馬上就看出來了。彩夏的頭髮全被剃光,被包得緊緊的頭倒在枕頭上,看起來變得好小。

  我坐在圓板凳上,凝視那對不會再睜開的青白色眼皮。床的另一邊,醫生正在對彩夏的母親說明植物人跟腦死的不同。

  我心想:哪裡不一樣呢?

  兩者都不會說話也不會笑,哪裡不一樣呢?

  為什麼沒有人對在場的我說些什麼呢?我不明白。大概是因為已經開學了還一早就來,所以被當作家屬了吧?醫生後來開始說明安樂死和生命維持裝置的費用,不過那也許不是醫生而是某個沒神經的保險員。你們都給我閉嘴,為什麼可以若無其事地在彩夏面前說出這種話呢?

  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彩夏身上呢?

  突然涌起一陣憤怒。

  這都是某人的錯,某個人把彩夏逼到絕境。神在記事本裡彩夏的那一頁上亂寫了些什麼嗎?雖然是非常愚蠢的想法,但是我停不下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有人被刺殺、被槍擊、被輾過,我都不在乎,但就是不能是彩夏。

  我在醫院的堅硬圓椅上抱著膝蓋,一直忍耐心中爆發出的無聊想法。

  在那之後,班上同學來探望彩夏好幾次。比起看到彩夏,大家看到我時反而露出了更驚訝的表情。大家好像對我說過打起精神來、不可以不上學哦之類的話,可是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不知不覺,病房裡就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和彩夏的空殼。越過窗簾透進來的冬日陽光移動緩慢又微弱。

  忍受不了的我拖著僵硬的身軀逃出醫院,回到家,關在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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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6:26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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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有走出房門。

  我已經不想去醫院了,既不想見到班上同學,看到彩夏也很難過。

  姊姊敲我房門說:「你已經蹺課一星期了吧?」我默默地搖搖頭,姊姊明明看不到我的表情,還是把一大碗粥放在門前去上班了。

  我完全沒碰,粥就這樣涼掉了。一直到中午十二點,我打開了三天沒打開的窗戶,呼吸外面的空氣。肺跟喉嚨都火辣辣地痛,呼出的白色煙霧清晰到仿佛可以用手抓住。晴朗的天空很耀眼,連眼睛都痛了起來。

  最後和彩夏一起在屋頂度過的時候,也是這麼晴朗的日子。

  我會變成這樣,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是自己以外的某人跳樓自殺,不過是自己以外的某人已經不會笑也不會開口了,不過如此而已。

  三個月之前的我大概會恥笑現在的我吧?還是——

  門鈴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躲到窗戶下。當我僵硬不動的時候,門鈐又響了第二聲、第三聲,接下來是響了一整串,尖銳的電子聲音敲擊我的耳膜。是誰呢?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嗎?

  門鈴聲終著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傳來排氣管的聲音。我偷偷地窺視窗外的馬路,看到穿著迷彩服的瘦小身影騎著機車遠去,在轉角處失去蹤影。

  是少校。

  為什麼少校會來我家?

  我跑下樓梯,打開玄關的大門,石子地上放著黑色的箱子,上面寫著我熟悉的白色字樣——花丸。我用顫抖的雙手拿起箱子,撕掉透明膠帶,打開箱子。

  一陣白色的煙霧冒出,白濁的塊狀物體——乾冰中,放了兩個透明的圓形塑膠杯,是表面灑了巧克力粉的冰淇淋。

  提拉米蘇。

  「拉我一把。」

  我把箱子搬進廚房,坐在地板上,拿出杯子吃了一口冰淇淋。吞咽食物異常地辛苦,第二口我就嗆到了。又冰又甜又令人發疼的冰淇淋。

  吃完兩個冰淇淋之後,我一直盯著箱子裡的乾冰直到它汽化消失為止。膝蓋上的重量和冰冷過了很久很久,才終著完全消失。

  泡澡的時候,我覺得全身的筋骨都好像要散了一般。

  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五點,我擦乾身體和頭髮,走出家門。

  *

  不過是一星期沒來拉麵店,一切看起來都變了。店裡擠滿客人,連店外的椅子和啤酒箱上都坐滿抱著碗公的人。這是拉麵店的日常景色,但是彩夏已經不在了。

  明老闆瞄了呆立在店門口的我一眼,一邊嚼著餃子一邊看體育報的上班族也直盯著我瞧。

  明老闆說:「兩個冰淇淋你都吃掉了嗎?」我點了點頭。

  「是嗎?裡面有一個是給彩夏的。」

  明老闆的話刺痛了我。

  我離開明亮的店面繞到廚房後門去,大樓入口前的陰影裡只有阿哲學長的身影。學長坐在逃生梯的第二階上,正在看賭博機台情報志。我在舊輪胎上坐下時,學長只抬頭看了我一眼,還是什麼也沒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一直保持沉默,聽著店裡傳來的點菜聲和餐具碰撞的聲音。

  阿哲學長終著站起身,我嚇了一跳,連忙挺直背脊。

  「鳴海,你說過要我教你拳擊是吧?」

  「……咦?喔,對……對啊。」

  「我欠了你二十七萬,所以免費教你,一共是兩年的課程。」

  「學長……」

  「站起來,脫掉上衣。」

  阿哲學長的話讓人無法抵抗,我站了起來,脫掉運動服。

  「你為什麼想學拳擊?」

  我呆呆地望著阿哲學長,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脫皮的手。

  「……因為我想,變堅強……」

  「嗯,想要變強的最快方法是什麼?」

  「咦?不就是練習嗎?」

  「不,正確答案是……」

  阿哲學長從旁邊的包包裡拿出兩卷繃帶。

  「纏好繃帶。」

  「咦?」

  「拳擊手和一般人的差別不是強與弱,而是能不能毫不在意地揍人。揍人的時候自己的拳頭也會痛,對方也會痛。一想到對方也會痛就揍不下去了。把繃帶纏起來。」

  阿哲學長把我的兩個拳頭都牢牢地用繃帶包起來,握拳的時候感覺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學長接著從包包裡拿出拳擊沙包,戴在自己手上。

  「來!出拳吧!哪裡都可以。」

  我低下頭,躊躇了起來,無法舉起拳頭。

  「你就動手吧!人有時候還是找個東西來揍一揍比較好。什麼都不要想,就揍過來!」

  我拾起頭,看見學長在笑。

  「我會接受你軟弱無力的拳頭的。」

  我的肩膀微微顫抖,一股黏稠的液體打從我腰際向上攀升到側腹。如果一直站在不動,我一定會不明所以地大叫,著是我揮出緊握的拳頭。

  伸出的右拳發出咚地一聲,被拳擊沙包所吸收。一陣麻痺般的疼痛傳到我萎縮的手肘與肩膀。我不在乎,又揮出左拳。正好伸直手的時候就傳來沙包的衝擊,疼痛感一路傳到牙齒。右、左、右,我一心三思地持續毆打阿哲學長巨大的身影。明明揮了很多拳,可是緊繃的沙包一定會接下我的拳頭,攻擊的反作用力傳回我身上。好痛。揍了人,自己也會痛。非常簡單又有說服力的事實。彩夏那時候覺得痛嗎?還是連痛都來不及感受呢?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打在沙包上的聲音,這是屬著我的真實聲音,真實的疼痛。

  不知道練習了多久,只是當我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彎著身軀,兩手抱著舊輪胎不停地喘氣。因為突然運動的關係,我耳鳴又胸口痛,汗水從額頭流到下巴。

  這時候我才終著察覺自己為什麼來到拉麵店——為了彩夏,也為了我自己。

  我抬起頭,看見阿哲學長輕鬆自若的樣子。

  「你還要練嗎?」

  我搖搖頭。

  「謝謝……你,今天……到這裡就夠了。」

  我拆下繃帶還給學長,身體還火辣辣的。那是當然的,因為我還活著。彩夏也許已經感受不到這份熱度,但是我還能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

  「我去找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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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6:37 | 只看該作者
  *

  燈光全關的房間,因為十幾台電腦螢幕而被微微照亮。愛麗絲坐在床靠裡面的地方,也許是因為光亮的黑色長髮,讓她的背影看起來像個玻璃瓶,而瓶子裡裝滿了銀河的星星。

  「這是我表達哀傷的方式,因為我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愛麗絲背對著我如是說道。黑暗中,愛麗絲敲擊鍵盤的速度飛快,那聲音就好像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戰爭中所使用的小型自動步槍正在掃射。

  「我查過彩夏的病歷了,其實自己也知道沒必要做這種事。最明白彩夏已經不可能恢復的人,應該是親眼看過的你。」

  不可能——恢復。

  不會吧?雖然醫生也這麼說,彩夏接下來一輩子都要躺在床上,像微溫的植物般度日。

  「結果你還是來找我了。我還以為你會一輩子關在房間裡,或是已經割腕自殺了。」

  「是嗎?」

  我在床前坐下,愛麗絲停下敲鍵盤的手指,轉了過來。彩色的睡衣因為只有螢幕的光芒照射而呈現水銀色,那雙眼睛仿佛手指輕輕一碰就會碎掉一樣,盈著微弱的光芒。

  「……就算我這麼說你也不會生氣呢。」

  「咦?」

  「不,沒事,是我不好。」

  我好像聽到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愛麗絲居然向我道歉。

  「我沒理由生氣,如果沒人管我,我大概真的會變得如愛麗絲所說的一樣。」

  「是嗎?那你得感謝很會做冰淇淋的老闆。」

  我點了點頭。

  「說出你的要求吧!」

  「愛麗絲是偵探吧?」

  「我不是普通的偵探,是尼特族偵探!」

  「不用離開房間一步就可以搜索全世界,找出真相?」

  「正如你所說。」愛麗絲用哀傷的眼眸,自嘲般地笑了。

  我當然不相信這誇大的宣傳說法,但是我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了。

  「那麼……」我咽了咽口水,「我想請你調查一件事。」

  是我自己說出口的,但是聽起來卻非常滑稽。

  我一時被愛麗絲又大又深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體驗了呼吸停住的痛苦。少女終著用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彩夏……會變成那樣?」

  愛麗絲垂下長長的睫毛,看起來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傾聽不可能聽見的聲音。

  「……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話嗎?偵探的本質是死者的代言人,將失去的語言從墓穴裡挖出,為了守護死者的名譽而傷害生者,為了安慰生者而侮辱死者。」

  「我記得。」

  愛麗絲張開雙眼。

  「那麼我再問你一次,我的調查可能暴露彩夏想隱瞞的事實,甚至破壞你因為不知情所以平靜的生活,就算這樣你還是想知道嗎?」

  就算這樣——

  就算這樣,我——

  「我還是想知道。」

  愛麗絲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那麼我接受你的委託。不需要委託費,因為我也想知道答案。」

  我瞪大了眼睛。

  「……咦?」

  「你想知道的事我已經弄明白了,雖然一切都太遲了……」

  「那、那麼……」

  愛麗絲尖銳的聲音打斷我的話。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不需要思考為什麼彩夏想死,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件事。」

  「你在說什……」

  「我想知道的是,彩夏『為什麼選擇死在學校』。」

  我一瞬間呆住了,不懂愛麗絲到底想說什麼。

  「自殺前一天是星期一,彩夏沒去上學,這件事你也知道。可是根據目擊證人的說法,彩夏不知為什麼在放學後去了學校,那之後也沒有回家。星期一晚上,巡邏的警衛證實他把敞開著的北校舍屋頂門鎖了起來。也就是說,彩夏那時候已經躲在屋頂上了,然後等到早上才從屋頂上跳樓自殺。懂嗎?彩夏不是衝動地跑去學校屋頂跳樓,而是一開始就選擇從學校屋頂跳樓自殺。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我感到一陣寒氣竄過背脊。

  選擇死在學校的理由。選擇死亡……的地點?

  「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彩夏要死在學校,但是我非懂不可。所以我需要你幫忙,這兩個月來和彩夏最親近的人就是你。」

  「我……?為什麼?為什麼你想知道這種事?」

  愛麗絲挑起一邊的眉毛,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生氣又像是覺得不可思議的訝異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我想知道這種事?你問我這種問題?想知道彩夏為什麼自殺的你,居然問我這種問題?」

  「啊……」

  「跟你一樣,我也得知道彩夏自殺的理由,因為我本來可以阻止彩夏跳樓的。如果我更早知道,知道更多,就可以阻止彩夏自殺了。彩夏會變成那樣都是我的錯。就算事情已經發生,我還是必須知道,就算已經來不及了,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我就會……」

  愛麗絲發出鑽牛角尖又像被逼到絕境的聲音,反覆地說著。我壓抑住積壓在胸口的情緒,我任少女面前流露出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呢?懷念、痛苦和無奈。

  「你願意幫我嗎?就當作是抵押委託費用。」

  愛麗絲用溺水的人抓住稻草般的眼神一直看著我,微弱的光芒,玻璃中的星星,現在看起來也像是要破碎一般。

  那雙朝我伸出的手——

  著是我輕輕地握住了。

  「我明白了,我是愛麗絲的助手對吧?」

  愛麗絲聽了我的回答,浮現驚訝的表情。

  冰冷的手指。

  堆滿黑暗的濕潤眼眸。

  最後都融化在微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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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6:49 |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看著用膠帶貼在屋頂門口,寫在粗糙白紙上的「禁止進入」的標語,突然想到一件無聊的事。有人說人生中有些事情是無法輓回的,也有人不這麼想,而我毫無疑問支持前者。如果所謂「無法輓回的事」指的就是死亡,但死亡的一瞬間就已經不屬著人生的範疇,所以「無法輓回的事」也就不成立了。

  可是他人的死呢?那也是無法輓回的事嗎?人的確不可能死而復生,所以因為某人的死而空出來的心房就用其他人或是其他事物來填滿;也可以把心扉關起,用膠帶封起來。至著做不到的人就割腕自殺,所以人生果然沒有無法輓回的事。如果是上星期的我還可能就此釋懷,但是親眼目睹連死都死不了的人之後,我學到更糟糕的教訓。

  人生只有無法輓回的事。

  雖然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對的。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屋頂的門已經被鎖起來了。屋頂好像暫時被封鎖了的樣子。彩夏跳樓自殺的屋頂不是我們照顧盆栽的南校舍,而是相反方向的北校舍,可是問題重點似乎不在這裡。

  我轉了轉門把,放棄打開屋頂的門,走下樓梯。我大概不適合當偵探,如果是能幹的傢伙,大概會想盡辦法借到屋頂的鑰匙,或是爬上排雨管達到目的地吧!

  *

  偵探助手。

  我和愛麗絲之間的雇用(?)契約成立是第二天的事。愛麗絲把我叫了出來,讓我說出所有我知道的關著彩夏的事。真是一點都不懂得體貼的傢伙,結束痛苦的一小時之後,愛麗絲很乾脆地說:

  「嗯,我懂了,所有線索都連起來了。」

  謎底究竟是什麼呢?愛麗絲卻不肯告訴我。

  「我現在所知道的只是真實,不是事實喔!」愛麗絲的話讓我一頭霧水。

  「真實跟事實……哪裡不一樣?」

  「真實,說穿了不過就是直覺罷了,只要我自己知道真實就夠了,但是我的矜持不允許自己只向委託人報告真實就算完成任務。」

  「嗯嗯……因為沒有證據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才叫你幫忙做雜事,也就是你用勞動支付情報的費用。我現在就告訴你情報,不就得不到相對的報酬了嗎?如果你想跳過事實,只知道真實的話就自己調查吧!來吧!像被遮住眼睛的驢子一樣努力工作吧!」

  昨天愛麗絲握著我的手幾乎要落淚的那一幕好像一場騙局,今天她又用平常的語氣對我說:

  「像之前一樣繼續園藝社的活動,仔細觀察彩夏踏過的所有地方,那就是我交給你的第一件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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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7:10 | 只看該作者
  所以我繼續走向花圃。

  放學後的中庭看不到半個人影,可能是因為現在是準備聯考的季節,也可能因為是冬天,但是另一個理由應該是擴散在花圃與校舍間的巨大黑色污漬。我站在黑色污漬旁看了一會,第一次親眼看到的真實死亡氣息,現在還遺留在現場。雨水或是冰雪也許會沖洗掉一切,但是現在污漬還明顯地留在地上。

  其他什麼也沒有。

  做這種事可以幹嘛嗎?愛麗絲說已經明白彩夏自殺的原因了,可是找不到遺書,警察又保持沉默,週刊小報也只是針對彩夏說不上良好的家庭背景炒作了一陣子。其他人所看不到的事物,從充滿機器的小房間裡就可以看到嗎?

  光是想也是沒意義的,我走向最後的目的地——校舍後方的溫室。那是彩夏的聖地。我從職員辦公室借來鑰匙,打開門就聞到強烈的草味。

  地板的面積大概是我房間的兩倍大,面積應該有十二張榻榻米大。溫室內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映入我眼簾的只有快要枯萎的熱帶植物盆栽並排在左右的架子上,一朵花也沒開。彩夏跳樓之後誰清理過了吧?

  抬頭一看,天花板上是縱橫交錯的管子,有些地方裝了像蓮蓬頭的噴水器。大概會自動噴灑肥料或是水吧?還有補充照明裝備。明明是都立的普通高中,為什麼有這麼高級的溫室呢?是預算太多嗎?

  我坐在花架的下段,靠在空的架子上。閉上眼睛,任由身體沉浸在溫水般的泥土氣息中。

  找不到阿俊,彩夏又已經不在了,屬著我的地方只剩下我一個人,只有住院跟關進拘留所的毒蟲日益增加。

  胸前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我嚇得起身,結果頭撞到上面的架子。

  『是我,你在認真工作嗎?該不會躺在那裡翻來覆去胡思亂想吧?我雖然是尼特族,但是對其他人的怠惰可是很嚴格的,給我記住。』

  電話的另一邊傳來少女的聲音。我忍不住環視溫室一圈,該不會被偷裝了監視攝影機吧?

  『你現在還在學校吧?』

  「……嗯,我在溫室,有好好照你說的話仔細觀察溫室。」

  『那正好,我有事情要你確認,那問溫室有兩個入口吧?』

  我站了起來,有兩個入口?

  我進來的那扇門對面,的確還有一扇一樣的鐵門。

  愛麗絲為什麼會知道呢?溫室有兩扇門很普通嗎?還是她在網路上四處搜尋找到的呢?

  『去打開另一扇門。』

  「可是門的另一邊就是墻壁喔!」

  溫室在學校的一角,看起來好像被四周的圍墻推擠。

  『你以為我連這種事都不知道嗎?別說廢話,照做就是了。』

  打開內側的鎖,轉了門把後馬上傳來沉重的咚地一聲,只打得開十公分左右。

  「打不開唷!」

  『……你聽到了嗎?嗯,那應該是那一帶……板子?應該就是那個吧?』

  愛麗絲突然說起我聽不懂的話,聲音也有點遙遠。啊,她搞不好正在跟其他人講話。當我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握著門把的我往前傾,差點要跌倒。

  門的對面有人影,抬起頭的我和猛獸的銳利眼眸四目相接,那一瞬間我腦袋一片空白。

  是第四代。

  為什麼是第四代?而且為什麼門會打開呢?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實在不懂。

  第四代一手拿著手機:「門開了,是啊,對。嗯……沒有,都被處理掉了,什麼也沒有。繼續盯梢也是浪費時間。」回答第四代的聲音我剛剛也聽過。

  『那之後的事就拜託你了,我想你眼前應該有驚訝到跌倒的鳴海,跟他說明一下,我可是很忙的。』

  「喂、喂喂,愛麗絲!」

  第四代的手機沒了聲音。過了一會,令人不適的沉默飄蕩在我跟第四代之間。第四代嘖了一聲進入溫室,我慌慌張張地讓開。然而第四代只是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我栘開視線,望向門外,終著解開了眼前的謎題。

  門的另一邊可以看到塔型木牌和被沙塵所覆蓋的骯髒墓碑,那是鄰接學校的墓地。靠近溫室入口的墻正好倒了,只是用大型合板擋住而已。

  可是愛麗絲為什麼會知道這條捷徑?而且為什麼第四代會出現?

  第四代無視著我,用手機四處拍攝溫室的樣子。

  「為什麼第四代會出現在這裡呢?」

  「不準叫我第四代。」

  「呃,那我可以叫你壯大哥嗎?」

  「你什麼時候變成我們幫裡的一分子了?」

  『鳴海,第四代姓雛村,所以你可以叫他小雛雛,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嗚哇,愛麗絲還沒掛掉我的手機。第四代露出凶惡的表情把我手機搶了過去,掛斷電話。我還以為他會把手機捏碎。

  「……小、小雛雛?」「我宰了你!」第四代把手機塞到我嘴裡,這個人是在幹嘛!

  「你的工作是打開溫室的鎖吧?事情辦完了就趕快滾回去。」

  面對第四代的發言,我只能驚訝。

  「……這是怎麼一回事?」

  「愛麗絲什麼都沒跟你說嗎?」

  我覺得很凄慘地點了點頭,第四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就自己好好想一想。」

  第四代跟彩夏的關連……

  ……是阿俊。只有阿俊,還有ANGEL·FIX。

  那麼,彩夏自殺也是因為阿俊嗎?可是那跟溫室有什麼關係?好幾塊記憶的碎片在我腦海里打轉,就像不知道完成圖的拼圖。

  「等一下,請等一下!」

  我慌慌張張地叫住正要走出溫室的第四代,轉過身的第四代,那雙狼一般的眼睛看起來更加凶惡了。

  「……毒品跟彩夏有關係嗎?為什麼,有什麼——」

  「當然有關係,你是白痴啊!要不是因為有那種東西,你現在還可以持續和平的園藝社活動。沒出事你就不會發現情況不對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通往墓地的門被重重地關上,只剩我一個人站在溫室裡,花草散髮出微溫的熱氣。

  是因為毒品的緣故嗎?彩夏會死是因為可惡的粉紅色藥錠的關係嗎?為什麼?是因為阿俊做了什麼嗎?

  都是ANGEL·FIX的錯。

  不管我怎麼思考,都沒有進展。我放棄思索,回到職員辦公室,歸還溫室的鑰匙。當我正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小百合老師叫住我。

  「這種時候問你不是很恰當,可是關著園藝社,你想怎麼辦呢?」

  「怎麼辦?」

  「畢竟……出了這種事,現在成員又只剩你一個人了。」

  啊啊,對喔,我想起和彩夏相遇那天,聯繫我們的約定。

  「我當然是希望你繼續下去,也會問其他學生有沒有興趣加入,也有些老師說花圃沒人照顧是不行的。」

  我沉默下來,陷入思考。說實話,關著園藝方面我一點也不懂,要我一個人繼續社團活動直到四月募集新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也不想讓花圃跟溫室荒廢,因為那是屬著彩夏的地方。

  就算她已經不會回來了。

  小百合老師似乎誤解了我的沉默。

  「對不起,突然問你這種事,我想你也有自己的考量,如果你不想繼續參加這個社團,我不會勉強你的。」

  「那個……」

  小百合老師已經當了五年老師,明明未婚卻因為長得過分明艷動人而有傳言說她是寡婦。以艷麗的雙眸發出愛嬌的眼神是老師的武器,被她從正下方這麼一看,我就投降了。

  「我不是不想繼續……」

  「是嗎?」

  小百合老師露出放心的表情。

  「那是篠崎同學非常珍惜的花,所以希望能盡量把它留下來,溫室裡的花也快開了……」

  ……快開了?

  「溫室裡的植物幾乎都不見了,那不是老師處理掉的嗎?」

  小百合老師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不見了?真的嗎?」

  老師把原子筆抵在下脣,思考了一會。

  「難道是篠崎同學處理掉了嗎?」

  彩夏處理掉了?

  也許是這樣沒錯,作為善後……不對,等一下……

  我想起那時候第四代說的話,他和愛麗絲通電話的時候說過:「都被處理掉了。」

  溫室和彩夏。

  阿俊。

  ANGEL·FIX。

  散落腦海的碎片開始組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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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樓主| 發表於 31-12-2012 15:27:28 | 只看該作者
  *

  騎腳踏車飆去拉麵店的時候是一月,太陽下山得很快,只看見大樓一樓的紅色燈光穿過門簾,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我騎著腳踏車直到撞上店鋪後面的塑膠桶才停了下來,踹下腳踏車架後立刻跑上逃生梯。

  正當我要跑上逃生梯的時候,明老闆從廚房裡叫住我。

  「進來坐。」

  「我現在有急事。」

  「少廢話,坐下來,不坐我就揍你。」

  因為明老闆大力地揮舞湯杓,我只好乖乖地進了店,坐上櫃檯的位子。

  明老闆在我眼前咚地一聲放下紙杯,是柚子冰沙,酸酸的味道像用冰針刺腦袋。身體的熱度仿佛被冰沙所吸收,之後又傳來些許辛辣,真是不可思議的味道。我突然想起現在是冬天,身體開始打顫。

  「冰沙裡放了姜。」

  「喔……」這麼一說,的確是姜的辛辣。姜和柚子意外地對味呢……

  「這是吃了之後會讓身體溫暖起來的冬季特製甜點。」

  明老闆得意地笑了,挺起用繃帶纏住的胸部。

  「我老爸是光靠毅力就能活下去的戶外體育派,我以前常常被帶去冬天的山裡或是在冰冷的水裡游泳,那時候常常靠著啃煮湯用的生薑撐過來。」……這是忍者的修行嗎?

  「可是我小時候其實不會游泳。」

  「咦?」

  「幹嘛那麼驚訝,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完全沒辦法想像明老闆小時候的樣子。

  「不會游泳的人溺水的時候不是會亂揮亂動嗎?我常常因為這樣而被老爸罵。不會游泳就乖乖不要動,自然就會浮起來了。可是對著快溺死的人來說,是想不到這些的。」

  那時候明老闆停了下來,盯著我看。我這才發現原來明老闆是在教訓我,雖然她不明說。

  我的腦袋冷靜了下來

  的確,數分鐘之前我被衝動所驅使,想去見愛麗絲,掐住那個睡衣女孩的脖子叫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待清楚。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該問什麼好,壓根兒沒想過要問的問題,真是個笨蛋。

  我的肩膀垮了下來。不會游泳的人只要不動就自然會浮起來了,可是我該怎麼辦呢?

  「明老闆……」

  「嗯?」切著蔥的明老闆停下來,拾起頭。

  「關著……彩夏不在了這件事,你怎麼想?」

  「你是笨蛋啊,這種事情不需要參考別人的意見。」

  明老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真的生氣了。

  「我跟你說我去探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就會覺得自己也得這樣做嗎?如果我跟你說我覺得無所謂,你就覺得什麼也不做就好了嗎?」

  明老闆的話就像第四代的拳頭一樣,重重地頂著我的腹部。我低著頭握住冰淇淋杯,覺得自己這幾個月來一直以讓人驚訝的模式重複做著蠢事。

  我低著頭站了起來。

  「我去一趟愛麗絲的事務所。」

  「嗯。」

  我眼前出現明老闆伸出的手,她在櫃檯上放了一個有蓋子的紙杯,正是我剛剛吃過的柚子生薑冰沙。

  「拿去給那傢伙,我想她今天心情大概也很差。」

  *

  正如明老闆的猜想,愛麗絲的樣子確實很糟。明明是寒冷的一月,冷氣卻開得很強,床前的Dr. Pepper空罐堆得像蜂巢一樣。床上由摩卡熊寶寶(第四代已經發揮職業級技術修好耳朵了)帶頭,大大小小的布娃娃大軍團團圍住她,而她額頭上貼著退熱貼,眼睛下也出現了黑眼圈。

  「你真有勇氣,居然以一身俄羅斯軍人般的厚重打扮跑來我的領域。兩條路讓你選,看你是要馬上脫掉看了就熱的運動上衣,還是滾出我房間。」

  「……我每次都想問,為什麼你冷氣都開得這麼強呢?」

  「長在你頭左右兩邊的東西只是搬運用的把手還是怎樣?我問你要滾出去還是要脫衣服!」

  我苦著臉脫了運動服,冷死人了。愛麗絲朝堆滿了機器的墻壁揮揮手。

  「我的眼睛跟耳朵只要運轉就會發出熱能,跟永遠的黑暗與寂靜比起來,寒冷算什麼。」

  「可是我覺得人類沒有必要配合。」

  回嘴的我因為寒冷而牙齒打顫。

  「真傲慢,你真是令人驚訝的人類中心主義者,一點救也沒有。難道你要環境配合人類嗎?那正是愚蠢的行為。根據不確定性原理和不完全性定理,自從人類輸給神之後,便發現與其用哲學或是自然科學改變世界不如改變自己比較快。大家早就轉換方向了,只有你還一個人站在快沉的船尾,空虛地揮舞鏈金術師的大旗。真是難得一見。要是把你拍成電影,一定可以一舉拿下所有大獎。」

  「呃……」

  哼哼,原來我是傲慢的人類中心主義者。原來如此,被愛麗絲說了我才第一次發現。雖然怎麼聽都很明顯是愛麗絲在狡辯,可是輸給寒冷跟滔滔辯論的我早就舉起白旗投降了。

  「我知道了,對不起,我連毛衣都脫了比較好吧?」

  愛麗絲眨了大大的眼睛。

  「……你真的是個怪人。空調明明最是環境配合人類的產物之一,為什麼你這麼幹脆地放棄辯駁呢?你好歹說我才是人類中心主義者啊!」

  「不……」

  我突然發現自己被愛麗絲痛罵後反而會安心,不免有些心急。簡直就像無可救藥的人一樣。

  「我現在累壞了,沒力氣反駁。」

  因為愛麗絲又要開口,我趕快把冰沙遞過去讓她閉嘴。

  打開蓋子的愛麗絲因為柚子的香味而眼睛發亮,可是剛吃了一口,馬上發出「嗚嗚」的呻吟,眼睛也眯成一條線。

  「怎麼了?」

  「好辣……」

  愛麗絲眼角含淚地說道。有辣到讓人想哭嗎?

  「老闆真是太強了……連我都無法預測的驚奇……嗚嗚……」

  「你沒事吧?」

  「……我沒事,太好吃了,我要全部吃掉!」

  愛麗絲以一副噘著嘴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吃著冰沙,每吃一口就渾身亂扭。

  「別太勉強啦,剩下來的我幫你吃。」

  「你這傢伙怎麼這麼貪心!明明就在樓下吃了一堆,居然還想來搶我的份,我一口都不會分你的。」

  愛麗絲朝我吐了吐舌頭,然後花了十分鐘吃完冰沙。吃完之后辛辣的口感似乎還留在舌頭上,只見愛麗絲噘起嘴巴,眼睛眯成一條線,好像要說什麼似的在毛毯上胡亂揮動著雙手,我從冰箱裡拿出Dr. Pepper遞給她。

  一口氣喝完Dr. Pepper,愛麗絲嘆了一口氣,心情似乎好多了。

  「身為偵探助手,你也累積了相當多的經驗呢。不用我說也可以完成主要的工作,這樣才勉強算是還可以的助手。」

  「助手的主要工作是拿Dr. Pepper啊……」

  「你覺得我說錯了嗎?」

  不,我很清楚你又要說什麼了!

  「接下來先解決你的問題吧!第四代應該沒有跟你說明。你有問題就盡量問吧!雖然我不一定會回答。」

  這算什麼?

  我陷入思考。的確,不管我問什麼大概都會被愛麗絲當做笨蛋,不見得會回答我。只是有時候不回答也是一種答案。

  而且……

  我也不是永遠都在黑暗中找不到路。

  「你不是有事要問我嗎?」

  愛麗絲彎起膝蓋,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歪了歪頭。

  「我在想要問你什麼。」

  「稍微有些成長了呢!」

  大概是因為明老闆給的柚子冰沙的緣故吧。如果我直接衝進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一定會被愛麗絲當作笨蛋。

  我想了很久才說:

  「可以給我一份ANGEL·FIX的資料影本嗎?就是有照片的那份。」

  笑容從愛麗絲的臉上消失,她一時沒有回應,房間裡只聽得到電腦風扇的聲音。我直覺地反應:啊啊,我問對了。可是,同時也覺得心臟好像被硬塞到腳底。

  終著,愛麗絲呢喃了:

  「你做好挖墳侮辱死者的心理準備了嗎?」

  我——

  微微地點了點頭。

  愛麗絲露出哀傷的眼眸,點頭回應我。

  「我明白了,資料給你。可是給你之前,有事情要拜託你。」

  要當助手總是得付出昂貴代價的,愛麗絲坐在床上朝我招招手。咦?等一下?上床?她是叫我上床去嗎?

  「你磨磨蹭蹭個什麼勁?你的手長到可以從那裡按到這個鍵盤嗎?」

  「……鍵盤?」

  「我拜託你的工作要用電腦,所以叫你來這邊。」

  「啊,喔喔……」

  為了不讓我那相當丟人的誤會被發現,我轉過身站了起來。

  「呃,我可以上去嗎?」

  「趕快上來。」

  在床單上,我客氣地用膝蓋移動到愛麗絲身邊。跟女孩子同在一張床上,讓我覺得很緊張。

  「你很會修圖片吧,這些照片的變形就交給你了。」

  愛麗絲指了最下面的螢幕,Photoshop已經啟動,畫面上出現年輕的尖下巴男子。

  「變形?」

  「對,因為這是要大量影印分發用的資料。你沒聽過嗎?人類不是依照物品原本的樣子去記憶的,所以比照片更強調臉部特徵才容易符合記憶中的印象,肖像畫也是一樣的道理。」

  啊啊,我好像有聽過。我的視線又再度回到電腦螢幕上。

  那時候,一陣惡寒沿著我的背脊往上竄。我見過這個男人。可是在哪裡見過的?

  「……這個人是誰?」

  「他叫墓見阪史郎,是個研究生。」

  我吃驚地看著愛麗絲。墓見阪?

  再一次回到電腦螢幕。尖銳的下巴、知性的臉蛋,這應該是駕照之類的證件照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我在腦中試著幫他加上無框的眼鏡……想起來了!沒錯,就是阿俊不見那天,我在斑馬線附近遇到那個令人覺得不快的男子。

  「他七年前進入T藥科大學,只是念的不是藥劑系而是生命科學系,若說是研究遺傳基因的學科好像也有點語病。聽說他成績很好,十九歲的時候還到伊朗留學,應該是那時候發現的。」

  發現?發現什麼啊?

  「就是它啦!」

  愛麗絲遞來一疊紙給我,最上面的一張資料就是紅色花朵的照片。是那時候我看到的資料。

  「原本照片上的花沒那麼稀奇,也不會產生那些藥效,墓見阪應該是發現了它的突變種。在研究室裡,從生物鹼相近的植物中發現的。這是勞動報酬,我先付給你羅!先不管資料……」

  愛麗絲轉向螢幕。

  「事件相關人士不只墓見阪一個,我在網路上徹底調查了可能跟他有關係的所有人。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毒品有關,總之呢,這完全是家庭企業式的毒品組織。墓見阪的父親是群馬縣有力的議員第二代,所以資金應該是從墓見阪平常的零用錢裡拿出來的。我也調查了他父親名下所有的不動產,還沒發現他們現在的所在地。真是周到又大膽呢,一介研究生從零開始,在網路上徵人、在這條街上培育原料、製造成品、然後便宜地販賣。這就是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抓不到人的原因。」

  愛麗絲放大其他視窗一一讓我看,很少從正面照的照片,都是團體照的一部分或是解析度很低看不清楚的照片。

  「這是你從哪裡找到的?」

  「所以我說過我是尼特族偵探吧?最困難的就是找出墓見阪史郎的手機號碼,其他資料都是信手拈來。」

  我嚇了一跳,她真的偷查通聯記錄嗎?

  「原來你真的是駭客……」

  「我不是駭客。駭客(hacker)原本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對著搞大型惡作劇的人的尊稱,你說的應該是會盜取資料的黑客(cracker)。我跟黑客也不一樣,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是尼特族偵探,別說廢話,趕快把注意力放在畫面上。」

  愛麗絲抓住我的臉,把我轉回電腦螢幕前。

  最後一個視窗顯示的人我絕不會看錯,是阿俊。和彩夏一樣的眼睛,和彩夏相同的輪廓,我幾乎要哭出來了。我明明早就知道……我明明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你確定了……嗎?」

  結果我還是問了。愛麗絲用溫柔的聲音回答我:

  「還不確定,我所看到的世界也只是網路上無限的小視窗中有限的風景。阿俊偶然問在專門討論毒品的網站上遇到墓見阪,進而成了可以互藉手機的朋友。也許阿俊只是透過墓見阪直接拿到ANGEL·FIX,並沒有參與販賣或是製造。我不能否認這方面的可能性。」

  愛麗絲的話聽起來像是在念劇本,讓人覺得非常空虛。

  「阿俊的行為有好幾個地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那天難得來拉麵店露臉,應該不是特地來跟彩夏要錢的才對。」

  「……咦?」

  「阿俊問過你吧?第四代有沒有來我的事務所。然後還說要問的事情就只有這件了吧?」

  「啊……」

  我想起來了,阿俊的確是這麼說過。那時候我不懂阿俊為什麼要問,可是現在知道阿俊背後所隱藏的一切,我就明白了。

  「他是來偵察……愛麗絲跟第四代是否開始調查毒品的事了嗎?」

  「這也是一種推測,還不是真相。可是這個假設會產生矛盾,聽好了,如果阿俊已經對我起了戒心,為什麼還要讓你看ANGEL·FIX?」

  我安靜了下來。

  的確很奇怪,如果覺得愛麗絲也許已經開始調查毒品了,應該就不會不小心在我面前露出嗑藥後神志不清的樣子。

  墓見阪那時候的確說過終著找到阿俊了之類的話,所以那是阿俊自己隨意的行為羅?

  我不懂。

  如果聽到ANGEL·FIX的人不是我而是反應更靈敏的人,應該會馬上連想到第四代或是愛麗絲正在調查這件事,而不至著變成這樣。如果不是告訴我……

  為什麼是我呢?

  為什麼阿俊要——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所以……」

  愛麗絲輕輕地舉起我的手,放到滑鼠上,畫面中的指標在震動。

  「我跟你一樣,你想靠資料跟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確認真實,我也為了確認真實,要找出阿俊本人。」

  合成六張圖片然後將它們拼成一張圖,一共花了兩小時。愛麗絲蹲在我身邊,一直盯著畫面上修圖的作業。平常她總是一刻也不停地講話,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安靜下來,害我好緊張。我努力不要看愛麗絲的方向,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腦螢幕上。脖子好酸,我第一次發現對方不講話的時候反而更令人在意。

  「愛麗絲,我做好羅。」

  「嗯嗯……嗯。」

  原來是睡著了,難怪她這麼安靜。

  「動作真慢,害我都睡著了。哼,做得還可以。」

  一句慰勞的話也沒有,算了。愛麗絲推開我,啟動郵件系統將壓縮後的檔案寄了出去,接著從亂七八糟的電腦架後面拉出電話。

  「……第四代嗎?嗯,是我。圖片修好了,我已經寄過去了……嗯?那是壓縮檔啦!壓縮過了。咦?只要點兩下滑鼠左鍵就好啦,印A4大小就好了吧?不不不,你電腦裡應該有小畫家吧?沒有嗎?啊啊,對喔,你的電腦是少校撿來改裝過的,好歹也下載個免費的繪圖軟體吧?什麼?聽不懂?好歹有個懂的人……」

  講電話的時候,愛麗絲的聲音有時候嚇人的低,有時候又像生氣般高昂。講到最後,愛麗絲大叫:「我受夠了!算了!我叫鳴海馬上過去,你給我等著!」之後就把電話掛斷了。咦?等一下……關我什麼事?

  「所以就是這樣……」

  愛麗絲看了看我堅決地說。所以就是怎樣?

  「平阪幫的人連電腦的基本常識都不懂,真是糟糕。就算是神來教誨笨蛋也會覺得很無奈,所以你去比較快。」

  「呃,不,等一下……」

  「這也是助手的工作,趕快給我去。」

  不給我任何反駁的餘地,我被趕出偵探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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