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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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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業》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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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3:50 | 只看該作者
  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插耳目,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了如指掌。父親有暗人,蕭綦亦有間者,只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已不是一兩日了。

  從前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終將為敵,我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親恩,一邊是摯愛,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親眼見到密函,見到那人……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面前,逼我做一個取捨。

  是放,是殺?是裝作從不知情,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不讓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裡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

  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哪一邊是錯,只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

  在我的血液裡,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歷代積淀而來的冷酷和清醒。

  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塵土,化為飛灰。那個時候,我是自己甘願的,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沒有抱怨,沒有後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永不能愈合。

  數番風雨,生死險途,終於知道人生多艱。我要站在誰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父親,我的忠誠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而這一次,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簾。

  心中紛亂如麻,我低了頭,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

  “一晚上跑到哪裡去了?”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語聲低沉沙啞,隱有薄怒。

  我不抬頭,將臉伏在他胸口,只緊緊抱住他,惟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柔聲問,“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強抑許久的悲酸盡數梗在喉間,抵得我喘不過氣,滿嘴窒苦難言。

  “可是怪我只顧飲酒,一晚上沒陪伴你?”蕭綦戲謔含笑,抬起我臉龐。

  我緊閉雙眼,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

  他以為我在賭氣,低笑一聲,將我橫抱在臂彎,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裡,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將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視我,“傻丫頭,到底怎麼了?”

  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卻怎麼也藏不住心裡的苦澀。

  他凝望我,斂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也無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將臉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滿面狼狽的笑與眼淚。

  這一刻我驀然驚覺父親與蕭綦的不同--讓我做任何事,父親都以為是理所當然,不會問我有沒有勉強;而蕭綦不會,他偏偏要我心甘情願,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強和敷衍。

  或許這一次,我總算沒有做錯,總算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心甘情願的路。

  無論悔與不悔,至少這一次,總是我自己選的。

  蕭綦默然將我擁緊,沒有追問,只讓我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我竟如此悲傷,哭得停不下來。心中漸漸清晰,終於明白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親,從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歡膝下的時光了……

  “什麼事能讓你這樣悲傷?”蕭綦沉沉嘆息,抬起我臉龐,目中滿是憐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覺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無是處,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會不會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語,深深看我,全無一絲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涼。

  他俯下身來,淡淡嘆道,“在我看來,你本就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東風大作,日光照耀在滾滾長河之上,如莽莽金龍,乘風破浪。

  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

  金鼓聲中,三軍齊發,甲胄光耀。

  船頭旌旗鮮明,黑色帥旗獵獵招展於風中。樓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連,浩浩蕩蕩橫渡長河。

  我和蕭綦並肩佇立船頭,河面風勢甚急,吹起我亂發如飛。

  抬手間,與他的手觸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視我,伸手替我掠起鬢發。

  “為官莫若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他揚眉而笑,意態間無限飛揚,“我少年時,一心欽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願。”

  昔日少年的夢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說執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時心旌搖曳,含笑嘆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隨光武皇帝,也不枉紅顏一生。遙想帝後當年,攜紅顏,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蕭綦朗聲大笑,“此去征戰千里,有你長伴身側,若是光武有知,也應妒我!”

  眼前長河悠悠,天地遼闊,然而他眼中萬丈豪情,竟令這壯麗江山也失色。




天闕(全章修改完)

  五月,謇寧王兵敗暉州,率殘部投奔胥州承惠王,與康平郡王、儲安侯、信遠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會合。豫章王大軍出三關,奪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寧王勤王大軍集齊麾下二十五萬兵馬,分三路夾擊反撲,礎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澤之亂,斬彭澤刺史,各州郡忌憚豫章王軍威,皆歸降。
  七月初三,礎州終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鋒長驅直入,截斷入京必經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軍奇襲黃壤道,鏖戰四天三夜,武烈侯兵敗戰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軍攻陷西麓關,伏擊康平郡王部眾於鬼霧谷,徵虜將軍奇襲謇寧王后方大營,生擒靖安侯、信遠侯,重傷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親率中軍進逼新津郡,與承惠王大軍狹路相逢,血戰怒風谷。謇寧王分兵脫身,屯兵臨梁關下。承惠王大敗,隻身棄城逃遁,殘部倒戈歸降,豫章王揮師追擊。

  七月十五,謇寧王與豫章王兩軍相峙於京師咽喉--臨梁關下。

  臨梁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里,已是京師最後一道屏障。

  抵達臨梁關的次日,探子飛馬傳來消息。

  二殿下子律縱火焚宮,於宮門伏擊武衛將軍。喬裝禁衛逃出皇城,連夜執皇上密詔投奔謇寧王軍中。密詔稱,王氏與豫章王謀逆,矯詔逼宮,帝室危殆。詔令廢皇后王氏為庶人,命儲君子澹即位。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傳來,我正在蕭綦身側忙碌,親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書軍帖。

  聽到子律焚宮時,我怔怔回身抬頭,忘了將手中那疊書簡擱下。

  那一句“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我聽來竟不似真的……他在說什麼?我的叔父,統領禁中的武衛將軍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蕭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傳訊的軍士還跪在地上,蕭綦頭也未回,脣角繃緊,淡淡說了聲,“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疊書簡,有一冊滑落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甫伸出手,卻被蕭綦緊緊攥住。他起身擁住我,雙臂堅定有力,不許我掙扎退開。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們弄錯了,叔父怎麼會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飄拂的身影自眼前掠過,自小將我托在臂彎,帶我騎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死去?我們已經來了,離京城不過數百里,只差最後一步!

  “是,武衛將軍殉難了。”蕭綦凝望我,目光肅殺,隱有歉疚痛心,“我終究來遲一步!”

  我立足不穩,軟軟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墜,卻連一聲哽噎都發不出聲。

  蕭綦攬緊了我,一言不發,身子繃得僵硬。

  過了良久,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阿嫵,我答應你,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麼會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曾與我一起渡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論血緣,太子哥哥與我最近;論情分,子澹與我最親;唯獨子律,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與誰都不親厚。

  太子身份尊貴,子澹生母又有殊寵,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為撫育。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照顧無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後,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寢殿裡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場,病愈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那時我尚年幼懵懂,只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後,子律越發沉默冷淡,終日埋頭書卷,足不出戶,身子也時好時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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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4:08 | 只看該作者
  我竟不太記得他的容顏。記憶裡最後一次見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從東華殿側門轉出,手握一冊古舊書卷,青衣廣袖,綸巾束髮,立在那一樹淺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對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過一道微瀾,旋即歸於寧靜。

  一整夜,我手足冰涼,不住顫抖,即使被蕭綦抱在懷中,仍沒有半分暖意。蕭綦披衣起身便要傳召醫侍。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黯然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陪著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過我雙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傷的時候便哭出來,不要強笑。”

  而我始終沒有哭出來,只覺空茫無力,從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親人,連他最後一面也未能見到。

  叔父,那樣寵我的叔父。

  帳中燈燭已熄滅,外面鴉鳴聲聲,催人心驚。

  我靜靜躺在蕭綦懷中,從他身上汲取到僅有的溫暖。

  “怎麼會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睜大眼睛,緊握住蕭綦的手。

  他卻沒有回答,仿佛已經睡著。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絕的少年也會捲入這一場皇權生死的爭奪。或許早該料到這結果,只是不曾想到,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竟是如此慘烈。

  連子律也是如此,那麼他呢,我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他又會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閉眼,怕一閉上眼就看見子澹,看見滿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蕭綦是否已經睡著,徑直喃喃對他說著幼時往事,說著叔父,說著記憶裡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幽深,“舊人已矣,什麼皇子公主,都同你沒有幹係了!”

  他不容我再開口,俯身吻了下來……脣齒間灼熱痴纏,呼吸溫暖,漸漸驅散了眼前黑暗。

  夜裡我不住驚醒,每次醒來,都有他在身邊抱緊我。

  黑暗裡,我們靜靜相依,無聲已勝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詔,令謇寧王師出有名,給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一擊。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見的地步,一道聖旨又豈能擋住蕭綦的步伐,成王敗寇才是至理。

  說什麼召令天下,討逆勤王--天下過半的兵馬都在蕭綦手上,敢於追隨皇室,對抗蕭綦的州郡也已敗的敗,降的降,僅剩承惠王和謇寧王兩名老將,還在抵死頑抗。其餘寥寥幾支藩鎮兵馬,心知皇室大勢已去,螳臂安可擋車,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觀。

  儲君遠在皇陵,受人所制,傳位子澹不過是一句空談。或者說,這不過是皇上最後的反抗--他拼盡力氣也不願讓姑姑稱心遂意,不願讓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穩。

  結發之妻,嫡親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終究是這般下場。

  姑姑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半路殺出的子律。這道密詔一經傳出,將來太子的帝位便永遠蒙上了洗不去的污點,縱然他日如何聖明治世,也無可能光采無暇。

  縱有密詔,也輓回不了謇寧王兵敗如山倒的頹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歲生辰十天之際,蕭綦大破臨梁關。

  謇寧王身受七處重傷,死戰力竭而亡。

  子律與承惠王率其餘殘部,不足五萬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遠郡王。

  蕭綦厚殮謇寧王屍身,命他麾下降將扶靈,三軍舉哀。

  這位忠勇的親王,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皇族最後的尊嚴。

  蕭綦說,能贏得敵人的尊敬,是軍人最大的榮耀。

  我不懂得軍人的榮耀,但我明白,能夠敬重敵人的將軍,也必贏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軍長驅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駐紮。

  姑姑懿旨傳到,命蕭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攜帶兵馬入朝覲見。

  蕭綦以“後宮不得干政,懿旨不達三軍”為由,拒不接旨。

  僵持兩日後,父親終於出面斡旋,說服姑姑,向蕭綦低頭妥協。

  八月初八,從朝陽門自大營,四十里甬道皆以淨水灑道,黃沙鋪地,禁衛軍沿途列仗,持節侍立,所經之處,庶民一概迴避。太子親率文武百官,出朝陽門,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員,皆列道跪迎。

  三千鐵騎精衛再一次浩浩蕩蕩踏入朝陽門。

  沿路帥旗高揚,旌徽招展,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蕭綦卸下染滿征塵的戰甲,以親王服色入朝。我親手為他穿戴上九章蟠龍纈金朝服,紋龍通天冠,以七星輝月劍換下那柄寒意懾人的古舊長劍。自大婚後,我亦再次換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綬、九鈿雙佩,乘鸞駕,攜儀仗,隨他馬踏天闕。

  一身戰甲,一身朝服,從邊塞長空,到九天宮闕,他終於踏出了這一步。從鸞車裡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從這天開始,那個英雄蓋世的大將軍,才真正成為了權傾天下的豫章王。

  當日在樓閣之上遠眺他凱旋英姿,為他赫赫軍威所懾,甚至不敢抬目直視。

  而今天,我卻成為豫章王妃,與他並肩齊駕,一同踏入九重天闕。

  這至高無上的皇城,是我生於此,長於此的地方,我曾無數次從天闕上探首張望,好奇於塵世的繽紛。未曾想到,終有一日,我將登臨這高高的宮門,以征服者的姿態,俯瞰眾生。

  太子哥哥金冠黃袍,神采張揚跳脫,一如往日;他身後是我紫袍玉帶,風度軒昂的父親,連哥哥也已身著銀青光祿大夫服色,越發風神秀徹,朗如玉樹。

  我的至親,在這樣的境地,以這樣隆重■赫的方式,與我相見。

  父親與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鬢角銀絲在陽光下微微閃亮。隔了這些時日,他鬢間又添了幾縷灰白

  蕭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馬,我亦步下鸞車,徐徐走向他身後。每邁出一步,似離父親更近又似更遠。

  京城八月的陽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澀,明晃晃的光暈裡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虛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駕來遲,令殿下受驚,懇請賜罪!”蕭綦語聲鏗鏘,昂然單膝側跪,卻不俯首。

  我隨之重重跪下,卻是朝著父親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勞苦功高!”太子趨前一步將蕭綦扶起。

  聽著一句句寬宏嘉恩的套話,從太子哥哥口中說來,莊重而刻板。我低頭垂眸,暗自莞爾,心中涌起暖意……這些話不知叫他背誦了多久,他是最厭惡這些字眼的。此時的太子哥哥,端著儲君的威儀,眼底卻猶帶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氣。

  紫色袍服的下擺映入眼中,我猛一抬頭,見父親已到面前。

  隱忍多時的酸楚似潮水決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親……”我脫口低呼,卻見父親微微俯首,率眾臣見禮。

  --呵,蕭綦身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親之上。縱然如此,我仍向父親屈膝跪下。

  “王妃免禮。”父親溫暖的雙手,將我穩穩扶起,面上不動聲色,手上卻有輕微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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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4:20 | 只看該作者
  蕭綦向父親行了子侄之禮,在眾臣之前,仍稱呼他“左相大人”。

  越過父親肩頭,我看見倜儻含笑的哥哥,他靜靜看我,復又看向蕭綦,眼中喜憂莫辨。

  萬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輕抿了脣,仰臉微笑相對。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蕭綦與父親,一左一右,分立兩側。

  我被內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縷綴玉的垂簾,遙遙望見丹陛下眾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親自扶持上殿。

  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老者,與我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皇上,已經判若兩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鳳冠朝服,高貴不可仰視。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紅朝服上紋章繁繡,華服盛妝異常奪目--她仍是這般剛強,在人前永遠光彩奪目,絕不流露半分軟弱。這殿上,成王敗寇的兩個男人,分別是她的丈夫和兒子;那遲遲垂暮的皇帝,是與她結發多年的人。他已經走到了盡頭,卻還剩下她形隻影單,獨對半生凄涼。

  我從垂簾後默然凝望姑姑,身後無聲侍立的宮婢們,何嘗不是在帷幕後悄然看我。這淵深如海的宮廷裡,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風雲詭譎的朝堂上,又復多少人在看;變亂不息的天下間,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

  皇上已經不能開口說話,太子以監國之位,當廷宣旨,嘉封一眾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師,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懷恩等一眾武將皆進爵三等,牟連亦獲晉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寧王、承惠王為首的叛黨以矯詔篡逆之罪,廢為庶人,其餘黨羽皆以逆謀論罪。

  滿朝文武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宮闕。

  父親與蕭綦相峙而立,無聲處暗流湍急。

  我靜靜闔上眼,仿佛看到洶涌的鮮血流過宮門玉階。

  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爭,終於塵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將會化作塵土,被永遠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罷朝之後,皇上與姑姑退往內殿,百官魚貫而出。

  蕭綦走向父親,兩人在殿上含笑敘話,仿若一對賢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並不願與蕭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喚住哥哥,想跟著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親……而我終究只是一動不動地端坐。

  回到了這裡,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為。上陽郡主可以無憂無慮,跑回父母府上撒嬌,而豫章王妃卻必須緊緊跟隨在豫章王的身邊,不能行差踏錯。

  眼睜睜看著哥哥離開大殿,越行越遠,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發呆。

  恍惚間,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滿身錦繡光艷,高高端坐,靜觀旁人擺布一切,我卻只能不語不動,如一隻無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覲見。”

  尖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回首卻見一名褚色錦衣的內侍恭然立在門口。

  是薛公公,我認出是在姑姑身邊隨侍了多年的老宮人。

  他躬下身子,滿面微笑,“一別多時,王妃可還認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覲見,我卻不知如何面對她,一時間心思紛亂,只勉強一笑,“薛公公,許久不見了。”

  “請王妃移駕中宮。”薛公公領著我,一路向中宮而去。

  熟悉的迴廊殿閣,庭花碧樹,無處不是當年......我低下頭,不忍四顧。

  昭陽殿前一切如舊。

  我停下腳步,默然佇立片刻,令侍女們留在殿外,獨自緩步而入。

  從前在昭陽殿進出,從不需內侍通稟,今日殿前侍衛見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啟奏皇后,豫章王妃覲見。”薛公公在門口跪下。

  內殿環佩聲響,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氣息驟然將我帶回到往日。

  “是阿嫵嗎?”姑姑轉出屏風,快步而來,身上朝服已換下,妝容還未卸,腳步略見虛浮。

  終於離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呆在原地。

  濃重宮粉已遮不住她額頭眼尾的皺痕,今年元宵回京,我還見過她,短短大半年時間,姑姑竟似蒼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離她不過數步,她卻目光渙散地望過來。

  “是阿嫵來了嗎?”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搶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剎那,身後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殺氣與危險,我已太熟悉不過。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撲向姑姑,將她推向一旁。

  幾乎同時,那個褚色身影撲到眼前,舉刀向我們砍下,“妖後,納命來!”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斬到,電光火石之間,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將她護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臂上微寒,四下宮女已經尖叫四起,一片大亂。

  我抬頭看見薛公公猙獰的面目,粉粉團團的一張臉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沒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從後面死死拖著,玉秀抱住了他執刀的胳膊,張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掙扎,舉刀便往玉秀頭上砍去。

  “來人啊,有刺客!”殿上宮女們驚叫奔走,有人衝上來抵擋,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頭。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顧一切奔向殿門,殿前侍衛與我的侍女們已聞聲奔來。

  然而昭陽殿的台階那麼長,眼睜睜看著侍衛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個踉蹌,被長長的裙幅絆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穩,兩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著,“來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麼硬物冷冷咯住腰間,我猛然記起,是蕭綦的那柄短劍!

  身後慘呼響起,那個非男非女的尖厲嗓音咆哮著逼近。

  我咬牙拔劍,掙扎起身,只見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舉刀又向玉秀斬下,後背堪堪朝向我。

  我雙手握劍,合身撲出,全身力氣盡在那五寸削鐵如泥的寒刃之上。

  劍刃直沒至柄,扎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腥紅在眼前濺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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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4:32 | 只看該作者
  薛公公僵然回轉身,瞪住我,緩緩舉刀--

  人影閃動,一名侍衛飛身躍起,踢飛他手中刀刃,左右槍戟齊下,將他牢牢釘死在地!

  薛公公粉圓肥白的一張面孔,轉為死灰,脣邊涌出鮮血,瀕死發出厲笑,“皇上啊,老奴無用!”

  我渾身虛軟,緊握短劍不敢鬆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僅僅剎那之間,刀光、殺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嫵,阿嫵!”姑姑俯在地上,顫顫發抖,向我伸出手來。

  我忙俯身去扶她,卻發現自己也在發抖,腳下一軟,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沒有傷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來摸我身子,卻摸到我滿手滑膩的鮮血,頓時又尖叫起來。

  “姑姑不怕,我沒事,沒事了……”我用力抱住她,驚覺她身子消瘦,幾乎只剩一把骨頭。

  姑姑盯了我片刻,雙目無神,大口喘著氣道,“好,你沒事,我們都沒事。”

  “啟稟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誅!”殿前侍衛跪地稟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我要你們何用,給我殺!殺!”

  殿前侍衛與宮女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頭看見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傳召太醫,命侍衛四下檢視可有同黨。

  除玉秀傷重昏迷外,另有兩名宮人受了輕傷,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頸項中刀,倒臥於血泊中,已然氣絕。

  我環視四下,勉力鎮定下來,對眾人厲色道,“立刻調派禁軍守衛東宮,嚴密保護太子殿下,加派昭陽殿侍衛;傳豫章王與左相即刻至中宮覲見;今日之事不得傳揚出去,若有半點風聲走漏,昭陽殿上下立斬無赦!”





親疏(全章修改完)

  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了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面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裡,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說笑了。”淚水險些涌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髒了,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扎,任憑宮女替她寬衣淨臉,只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凄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了出去,瞞騙我,捨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裡,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后,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凄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扎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發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麼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儲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麼,我這麼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復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凄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裡托著一隻小瓶,飛快地說,“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后服藥,每次皇后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裡的藥。”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稟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喂入姑姑口中。

  她掙扎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嘆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只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只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輩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裡,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面前。父親嘆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仿佛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脣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時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了。”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寵壞了。”

  父親呵呵直笑,也不申辯,只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家聲了。”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面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了。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只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乾淨,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了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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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4:58 | 只看該作者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了下,轉眸望向父親,“說了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說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說了什麼,只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說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嘆一聲,似松了口氣,“皇后連日操勞,驚嚇之餘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說刺客是皇后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了。”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了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后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只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后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只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面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裡,給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只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範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只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說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與儲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后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了父親一籌。

  “舅父錯了!”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卻是太子哥哥在大隊侍衛的簇擁下,急匆匆邁進來,手中竟提著出鞘的寶劍。

  我們俱是一驚,忙向他俯身行禮。

  “舅父怎麼如此大意,你就確定沒有別的叛黨?連母后身邊的人都信不過,誰還能保護東宮安全?”他氣哼哼拎著劍,一疊聲向父親發問。

  “微臣知罪。”父親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當著滿殿侍衛更是發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開口時,我朝他冷冷一眼瞪過去。他一呆,復又回瞪我,聲氣卻是弱了幾分,“豫章王說得不錯,這些奴才沒一個信得過,我要一個個重新盤查,不能讓奸人混入東宮!”

  蕭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東宮的安全,實乃天下穩固之本。”

  太子連連點頭,大為得意,越發順著蕭綦的主張滔滔不絕說下去。

  看著父親紫漲臉色,我只得暗暗嘆息。太子哥哥自小頑劣,姑姑對他一向嚴厲,皇上更時有責罵。除了宮女內侍,只怕極少有人褒贊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卻得蕭綦一贊,連豫章王這樣的人物都順從於他,只怕心中已將蕭綦引為大大的知己。

  父親終於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慮,禁軍自能保護東宮周全。”

  太子脫口道,“禁軍要是有用,還會讓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話一出,諸人臉色驟變,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殺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傷痛,卻被他這樣隨口拿來質問。

  我看見父親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徵兆……父親踏前一步,我來不及勸止,只見他抬手一掌摑向太子。

  這一巴掌驚得眾人都呆了,蕭綦怔住,殿上侍衛懵然不知所措--儲君當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當立即拿下,卻沒有人敢動手。

  鏘啷一聲,太子脫手丟了寶劍,捂住臉頰,顫聲道,“你,舅父你……”

  父親怒視太子,氣得須發顫抖。

  “殿下息怒!”

  “父親息怒!”

  我與蕭綦同時開口,他上前一步,擋住太子,我忙將父親輓住。蕭綦揮手令眾侍衛退下,殿上轉瞬只剩我們四人。

  父親恨恨拂袖嘆道,“你何時才能有點儲君的樣子!”

  蕭綦拾起地上的劍,將寶劍還鞘,“岳父請聽小婿一言。寶劍初鋒雖銳,也需上陣磨礪。殿下雖年少,終有一日君臨天下。如今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正是殿下歷練之時。竊以為,殿下所慮不無道理,還望岳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話,明是勸諫父親,實是說給太子聽,且於情於理都不可辯駁。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親卻是一聲冷哼,目光變幻,直直迫視蕭綦。蕭綦意態從容,眼中銳色愈盛。兩人間已是劍拔弩張。

  我心中緊窒,手心不知何時滲出了微汗。

  當此峻嚴時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是惴惴望向蕭綦。

  父親臉色一變,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無措。

  他一向敬畏父親,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驚嚇,還是坐上監國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態,惹得父親暴怒,當著眾人面前,令他儲君的顏面掃地。

  我不忍見太子如此窘態,開口替他解圍,“皇后受了驚嚇,殿下進去看看吧。”

  不料父親又是劈頭呵斥,“皇后還在靜養,你休要胡言亂語驚擾了她,還不回東宮去!”

  太子猛然抬頭,臉龐漲得通紅,向父親衝口道,“我怎麼胡言亂語了,難道在舅父眼裡,我說什麼都是錯,連阿嫵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點遇害,只怕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要豫章王帶兵入宮保護,有什麼錯?身為儲君,若是連命都保不住,我還做這個皇帝幹什麼!”

  “你住口!”父親大怒。

  我張口欲勸太子,卻觸上蕭綦的目光,被他不動聲色地逼回。

  “我偏要說!”太子漲紅了臉,硬聲相抗,“豫章王聽令,我以監國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領兵入宮,清查亂黨,保護皇室!”

  “臣遵旨。”蕭綦單膝跪下。

  內殿傳來姑姑的咳嗽聲,似已被驚醒。

  父親定定看著太子,再看蕭綦,最後轉頭看我,臉色漸漸慘淡,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這殿上的三個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對面。連同他手中最穩固的籌碼,一向被他視為廢物的太子,也背棄他投向了蕭綦。

  父親呆立片刻,連聲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賢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從宮中出來,天色竟已將黑。蕭綦策馬在前,我獨自乘了鸞車,大婚後第一次回返王府,卻是一路無話。鸞車漸漸遠離宮門,我頹然闔上眼,只覺疲憊。臂上傷口此時才開始疼痛,紛亂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下有些許鈍痛,卻已不知喜悲。

  車駕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憤然離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車簾挑起,卻是蕭綦立在車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時呆了,被這三個字擊中心頭。

  是的,這裡是家,我們的家。

  遙望朱門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個金漆大字隱約可見,門內燈火輝煌,府中僕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門前迎侯。

  蕭綦親自扶了我步下鸞車,無意間觸到臂上傷口,我瑟縮了下,沒有出聲。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開口,卻見一列素衣翩躚的美貌婢女從門內魚貫而出,徐步向我們迎來。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一時愕然,卻見最後兩名美姬分眾而出,一人紅衣,一人綠裳,向我們盈盈下拜,與眾姬左右分列。明光輝映處,哥哥緩步踱出,長身玉立,白衣廣袖,身側群美環侍,初上梢頭的月輪,在他身後灑下皎潔銀輝……

  他向我們微微一笑,袖袂飛揚地走來,恍若月下謫仙。

  蕭綦突然笑出聲,我亦回過神來,脫口叫道,“哥哥!你怎麼在此?”

  哥哥先與蕭綦見禮,這才向我戲謔一笑,“我特來迎侯妹妹與妹婿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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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5:11 | 只看該作者
  我望向他身後那一片錦繡花團,原以為見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這番景像,卻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們,也不必如此……”

  如此鋪排做作--若換了從前,我必定直說,但礙於蕭綦在側,不得不給哥哥留些顏面,只得苦笑道,“這排場可算是隆重。”

  蕭綦亦笑,“有勞費心。”

  哥哥對我的調侃只作未聞,向蕭綦一笑,“阿嫵自幼嬌養,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僕役不知她喜惡,特地帶自家婢子過來收拾。府裡一切都照你素日習慣布置好了,你瞧瞧可還滿意。”他對蕭綦神色淡漠,最後一句卻笑著說與我聽,目光溫暖,隱含寵溺……我一時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蕭綦不動聲色地謝過哥哥,請他入府敘話,哥哥淡淡推辭了。

  “也罷,今日事繁,改日設下家宴,再聚不遲。”蕭綦微微欠身,對哥哥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對蕭綦存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向蕭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車駕已停在不遠處,我們並肩徐行,一眾姬妾遠遠隨在後面。

  我低了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卻聽哥哥低低一嘆,“他可是你的良人?”

  當年那句戲言,哥哥仍記得,我亦記得--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準了。”我靜默片刻,故作輕快地笑謔。

  哥哥駐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華將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裡映出我的身影,總是淡淡掛在脣角的倜儻笑容,化作一絲肅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而決絕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視我,終於釋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張臂摟住他頸項,“哥哥!”

  他不假思索摟住我,笑嘆,“臭丫頭,你又瘦了。”

  小時候我總喜歡踮腳掛在哥哥脖子上,總奇怪他為什麼可以長這樣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卻仍要踮腳才能夠到他……似乎還和幼年時一樣,一切並沒有變。

  “母親好嗎?”我仰臉問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嗎,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親,我再顧不得別的,回家的念頭從未如此刻一般強烈,恨不得馬上飛奔到母親面前。

  哥哥側過臉,看不清神色,靜了片刻才回答我,“母親不在家中。”

  我怔住,卻見哥哥笑了一笑,“母親嫌府裡喧雜,住進慈安寺靜靜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強笑笑,心底一片冰涼。哥哥說來輕描淡寫,我卻已經明白--母親在這個時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蕭綦濃眉緊鎖,小心抬起我左臂檢視傷口,眉宇間隱有薄怒。

  我不敢出聲,默默伸出手臂,任他親手上藥裹傷。他動作雖純熟,手腳到底還是重了些,不時疼得我倒抽冷氣。

  “現在知道疼?”他板著臉,“逞英雄有趣麼?”

  我不出聲了,聽著他繼續訓斥,足足罵得我不敢抬頭,豫章王還沒有一點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著罵……”我懶懶趴上床頭,笑睨著他,“現在我困了。”

  他瞪著我,無可奈何,冷冷轉過身去。

  直至熄了燭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說話。

  我睜著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層層疊疊,上面依稀繡滿鸞鳳合歡圖。甜沉沉的熏香氣息縈繞,如水一般浸漫開來。這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紅錦繡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這裡一步,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恢弘奢華的王府還是當年蕭綦初封藩王時,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長年戍邊,並不曾久居於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鮮漆明柱,雕飾如新。往後,這裡就是我和他將要度過一生的地方了。

  “蕭綦……”我驀然嘆了口氣,輕輕喚他。他嗯了一聲,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沒什麼了。”

  他陡然摟住我,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絲衣傳來,在我耳畔低聲道:“我明白”。

  我轉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沉心跳。

  “傷口還疼麼?”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觸痛傷處。

  我笑著搖頭。傷處已上了藥,並不怎麼疼,可心底卻泅出絲絲的隱痛。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輕輕吻上我額頭,帶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睡罷。”

  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嘗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還是說出口,“父親老了,姑姑病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蕭綦久久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間,我亦明白他的沉重無奈。

  清晨醒來,蕭綦早已上朝。他總是起得很早,從不驚動我。

  我一早去探視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從寧朔到暉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邊,生死關頭竟為我捨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開那一刀。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中暗暗對她說,“玉秀,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報答你捨命相護之恩。”

  若是等她醒來,能看見宋懷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悅不過了。只是宋懷恩數日前便已悄然領兵前往皇陵,只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立在窗下,黯然遙望皇陵的方向,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子澹應該是暫時安全了罷。

  破了臨梁關之日,蕭綦便命宋懷恩領兵趕往皇陵,將被禁軍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頭大忌,我一直擔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後患。所幸姑姑頗多顧忌,不願讓太子落得殘害手足的惡名,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子澹落在蕭綦手裡,成了蕭綦與姑姑對抗的籌碼,至少眼下,他不會傷害子澹。

  宋懷恩離去之前,我讓玉秀將一句話帶給他--“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說,宋將軍聽完此言,一語不發便離去了。

  我明白那個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應諾。

  “稟王妃,長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見。” 一名婢女進來稟報。

  竟是徐姑姑來了,我驚喜交加,不及整理妝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儀態嫻雅,含笑立在堂前,老遠見我奔來,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見王妃。”

  我忙將她扶起,一時激動難言,她眼裡亦是淚光瑩然。細細看去,見她鬢發微霜,竟也老了許多。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才想著今日去慈安寺,母親便已派了徐姑姑來接我。

  當即我便吩咐預備車駕,也顧不得等哥哥到來,匆匆更衣梳妝,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見母親,讓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昨非(全章修改完)

  慈安寺本是聖祖皇帝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獨隱於空山雲深處,沿路古木蒼蒼,梵香縈繞。

  站在這三百年古剎高高的石階前,我怔怔止步,一時竟沒有勇氣邁入那扇空門。

  皇上和母親雖是異母姐弟,卻自幼相依長大,親情深厚猶勝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變,遠走暉州,既而是父親逼宮,與皇室反目--可憐母親貴為公主,一生無憂無慮,深藏侯門閨閣,如今人到暮年,本該安享兒孫之樂,卻遭逢連番的變故,驀然從雲端跌落塵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數十年相敬如賓的夫婿,轉眼便與自己親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淪為權臣手中傀儡,這叫母親情何以堪。

  偌大京華,九重宮闕,竟沒有她容身之地,惟有這世外方寸之地,能給她最後一分寧靜。

  一步步踏上石階,邁進山門,禪房幽徑一路曲折,掩映在梔子花叢後的院落悄然映入眼簾。

  咫尺之間,我望著那扇虛掩的木門,抬手推去,卻似重逾千鈞。

  吱呀一聲,門開處,白髮蕭蕭,纖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朧淚眼。

  我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年離京時,母親還是青絲如雲,風韻高華,顏如三旬婦人,如今卻滿頭霜發,儼然老嫗一般。

  “可算回來了。”母親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寧和淡定,目中卻瑩然有淚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怔怔望著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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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5:30 | 只看該作者
  她向我伸出手,語聲輕柔,“過來,到娘這裡來。”

  徐姑姑在身後低聲戚然道:“公主她腿腳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過,竟似走了許久才觸到母親的衣擺。她葛布青衣上傳來濃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蘭杜香氣,令我陡然恐慌,只覺有無形的屏障,將我和她遙遙隔開。我跪下來,將臉深深伏在母親膝上,淚流滿面。

  母親的手柔軟冰涼,吃力地將我扶起,輕嘆道,“看到你回來,我也就沒什麼掛礙了。”

  “有的!”我猛然抬頭看她,淚眼迷濛,“還有許多事等著你操心,哥哥還沒續弦,我還成婚未久,還有父親……誰說你沒有掛礙,我不信你捨得我們!”來路上原本想好了許多的話,想好了如何勸說母親,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見了她,才知統統都是空話。

  “阿嫵……”母親垂眸,脣角微微顫抖,“我身為長公主,卻一生懦弱無用,終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搖頭,淚水紛落如雨,“是阿嫵不孝,不該離開你!”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離家的三年裡,恰是母親最孤苦的時候,而我卻遠遠躲在暉州,對家中不聞不問,理所當然地以為父母會永遠等候在原地,任何時候我願意回家,他們都會張開雙臂迎侯我。

  “娘,我們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淚水,努力對她微笑,“山上又冷又遠,我不要你住在這裡!跟我回去罷,父親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親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沒有家。”

  我一呆,萬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般絕望的話。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親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們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兒,自當回到宮中。可宮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皇兄?有何面目去見太后、先帝、列祖列宗於地下?”

  母親一番話,問得我啞口無言,仿佛一塊巨石驀然壓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輔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後,一切紛爭也就止息了……”我說不下去,這話分明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騙母親。只怕她尚不知道蕭綦與父親之爭,尚不知道父親已與太子反目。

  “太子不過是個幌子。”母親幽幽抬眸望向遠處,眼底浮起深深悲涼,“你還不懂得你父親,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了。”

  若說父親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會驚訝,然而母親早已一切洞明,卻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願便是凌駕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親真的想要……那個位置?”我咬住脣,那兩個大逆的字,終究未能說出口。

  母親卻搖頭,“那個位置未必要緊,他只想要凌駕於天家之上。”

  凌駕於天家之上,卻又志不在那龍椅--我駭茫地望住母親,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他一生心高氣傲,唯獨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那便是娶了我。”母親閉上眼,語聲飄忽,聽在我耳中卻似驚雷一般。

  母親問我可曾聽過韓氏。我知道,那是父親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親幽幽開口,“是被太后賜下白綾,絞死在你父親眼前的。”

  我駭然劇震。

  “你父親真心喜愛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馬的韓氏……當年人人稱羡他才俊風流,得以尚公主,卻不知他心有不甘。我們大婚之後,本也相敬如賓,豈知時過兩年,阿夙都已過了周歲,他卻告知我韓氏有了身孕,欲將她納為妾室。原來這兩年裡,他一直將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宮向母后哭訴。母后當晚在宮中設下家宴,命他攜韓氏入宮,向我賠罪。原以為母后是要勸和的,豈料宴至酣時,母后突然發難,怒責他二人,竟當廷賜下白綾,當著他和我,還有皇兄跟太子妃……將那韓氏活生生絞死在殿上……”母親的聲音不住顫抖,我握住她的手,卻發覺自己比她顫抖得更厲害。

  那是怎樣凄厲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記憶裡尊貴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嚴酷手腕,恩愛甚篤的父母竟是一對怨侶!

  “當時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頭,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來。可是已經太遲了,白綾套在韓氏頸上,她嚇得癱軟,任兩個內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掙扎了一下,就那麼……我嚇得懵住,只看到你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我便暈了過去。”

  風從廊下吹過,我和母親都良久沉寂,只聽著風動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

  “過後呢?”我澀然開口。

  母親恍惚了好一陣子,緩緩道,“此後我心中愧疚,處處謙讓隱忍,再無公主的盛氣。你父親也再未提及韓氏,從此將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過了幾年,又有了你,我生產時卻險些死去。那之後,他便待我好了許多,更將你視若珍寶,百般嬌寵……我想著,這麼些年過去,或許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親卻神色慘然,半晌不能開口。

  哥哥成婚之時我已十二歲,隱約記得那場轟動京華的喜事。

  “我一心要從宗室女眷中選一個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親卻決然反對。我問原由,他只說娶妻當娶賢,不必苛求身份。你父親是怎樣的人,我豈會不知,這話又豈能令我相信。我們相爭不下之際,阿夙卻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時愕然,從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親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時記憶裡,嫂嫂是琴書雙絕的才女,雖不算絕色,卻生得纖弱秀麗,清冷寡言,仿佛極少見過她笑。依稀記得母親並不喜歡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後不久,哥哥便獨自遠遊江南,嫂嫂終日閉門不出,時而聽見幽怨琴聲。半年過後,嫂嫂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遠遊歸來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時,哥哥待她十分疏離,及至死後,卻見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續弦。我一直以為哥哥的婚事是父親所迫,他自己並不情願,之後也不過是愧疚使然。

  卻聽母親緩緩說道:“阿夙起初卻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選中,即將冊立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驚得後背陣陣發冷。一段段塵封往事從母親口中說出,竟似每個人身後都有扯不斷的恩怨糾纏,我卻懵懂了十餘年,一所無知。

  “我不願讓阿夙娶那桓宓,你父親卻一口應允。次日他就入宮去見你姑母,要她將二皇子妃的人選改為旁人,將桓宓嫁與阿夙。當年那事之後,我只與他爭吵過兩次,一次是為你的婚事,一次是為阿夙。”母親低頭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見他跋扈霸道,也終於聽他脫口說出真話……”

  “父親說了什麼?”我緊緊望住母親。

  母親一笑,“他說,我半生屈於皇家之勢,斷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奪了給他!嫁與我王氏長子,未嘗就遜於龍孫鳳子!”

  
  離開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門,步下石階,我才駐足回頭。寺中鐘聲敲響,在山間悠揚傳開。

  雲霧遮斷山間路,一扇空門,隔開數十年恩怨愛憎。我終究沒能勸回母親,她已決定在我十九歲生辰之後,削髮剃度。

  她說我的生辰已近,要再為我慶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幾乎忘了。再過得幾日,我便十九歲了……十九歲,為何我已覺得心境蒼涼至此。

  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往後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難以想像年華老去,如母親一般白髮滿頭,又是何種光景。

  腳下是萬丈浮華,回頭是青燈古佛,我卻茫然而立,任山風吹得衣袂激揚,心中一片冰涼。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鸞車將啟駕時,她突然撲至簾外,含淚道:“郡主,連你也勸不回公主嗎,她……真要削髮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搖頭,怔了片刻,啞聲道:“或許,只有一個人能勸回她。”

  徐姑姑頹然垂手,再無言以對。

  我望著她,勉強笑道,“我會勸說父親,或許,仍有峰迴路轉也未可知。”

  “相爺曾來過數次,公主不肯見他。”徐姑姑黯然搖頭。

  “會見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萬般苦澀。往年每到此時,我總嫌虛禮繁瑣,萬般不情願應付。卻想不到,這或許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後一個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為我換下外袍,奉茶、整妝,我只如木偶一般,不願開口,不願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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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5:59 | 只看該作者
  “王妃,玉秀姑娘已經醒來。”

  我聽在耳中,無動於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連又說了幾遍,我這才回過神來,玉秀,是玉秀醒來了。

  她們說,玉秀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王妃有沒有受傷。

  玉秀看見我,忙要掙扎了起來,連聲責怪自己沒用。

  我一言不發將她緊緊摟住,強壓在心底的悲酸鋪天蓋地將我湮沒。

  玉秀呆了呆,輕輕伸手環住我肩頭,如在暉州那夜,與我靜靜相依。

  
  一連數日的忙碌,周旋於宮中、王府與諸般雜事之間,蕭綦亦是早出晚歸,他與父親的爭鬥已是越發激烈。

  太子想要擺脫我父親的鉗制已久,有了蕭綦作盟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趁著姑姑臥病之際,他聽從蕭綦的安排,一面撤換宮中禁衛,大量安插蕭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黨的名義,排擠了許多宮中老人。父親惱恨太子忘恩負義,越發加緊在朝中對他的鉗制,處處打壓蕭綦,與他們針鋒相對。

  幾乎每天我都能與父親在宮中相見,然而思及母親的話,思及他的所作所為……我不願相信,也無法面對這樣一個父親。

  我盼著見到父親,卻又遠遠見到他便避開。他身邊總是跟著侍從屬官,偶爾與他單獨相對的時候,分明心底有許多話要問他,卻隻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經強撐了許久,經此一劫,病勢越發沉重。雖然神志已經清醒,卻仍時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濟。

  時值多事之秋,連番變故波折,家國朝堂風雲起伏,乾元殿裡的皇上只剩一息猶存……姑姑這一病倒,後宮頓時無主,一干嬪妃都是庸怯之輩,大小事務便壓在身懷六甲的太子妃謝宛如肩上。姑姑當即將我召入宮中,命我協助太子妃署理宮中事務。一時之間,這諾大的深宮裡,竟只剩我們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與姑姑親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說,便能心領神會,而宛如遇事猶疑,常與姑姑的想法相左。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懨懨倚了錦榻,望著我嘆息,“你為何不是我的女兒?”

  “姑姑病糊塗了。”我柔聲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兒。”

  “是麼?”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裡有一道銳光轉過。

  我心裡一凜,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卻頹然闔上了眼,無聲嘆息。

  太子如今對蕭綦言聽計從,姑姑是知道的,蕭綦的勢力滲入宮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讓太子主政,不再管束東宮,亦對蕭綦再三退讓,似乎真的忌憚他手中兵馬,忌憚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絕非輕易低頭之人。她召我入宮,將宮中事務交給我與宛如,卻從不讓我們單獨行事,身邊總有人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她從未信任過宛如,在她眼裡,宛如始終是謝家的人。至於我,自然也是蕭綦的人。

  她將我們二人置於身邊,究竟有幾分是倚賴,有幾分是戒備,我從不敢深想。有時我亦問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防範。

  我從來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裡,藏著怎樣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強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卻會不自知地抓著我的手。

  太醫說姑姑的病根郁結在心,非藥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強撐著一口氣,逼自己康復過來。她和母親不同,她還有太多的牽掛,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強撐精神,我越發辛酸不忍。姑姑這一生,三分給了家族,三分給了太子,還有三分不知系在誰身上,只怕僅有一分是為自己活著。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詢問皇上的病況,若是聽聞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語,聽聞皇上病勢加重,亦悶悶不樂。

  她在我面前並不避諱,時常表露出對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駕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愛也罷,恨也罷,那個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後,我趁她昏睡之際,仍將那方絲帕悄然放回原處,沒有驚動她--這若是她僅存的幻夢,就讓她在這夢里長醉不醒罷。

  這深宮中身份至高,親緣最近的三個女子,終究是各懷心事,誰也不肯全心信任誰。

  我與宛如多年疏離,曾經那樣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際遇,再回不到最初的親密無間。

  深宮歲月催人老,她已生養過一個女兒,容顏雖還秀美,體態卻已豐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當年那個蓮花一樣的女子,現在已是一個淡漠寧定的婦人。姑姑如何待她,她並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麼,她亦不甚關心。只有在提及兩歲的女兒,和將要出生的孩子時,她蒼白的臉上才有光華綻放。

  那一個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當年她曾含淚質問,“你真忘得了子澹嗎”……那時的宛如姐姐依然美麗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著這段青梅竹馬,能有善終。

  我們都一樣出身名門,都曾萬千殊寵於一身,都同樣被推入宿命的姻緣。只是,我遇到了蕭綦,而她獨守深宮,眼看著太子姬妾環繞,終日流連花叢,卻只能謹守著母儀風範,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掙扎不甘,被歲月漸漸磨平,任是才情無雙,也敵不過日復一日的深宮寂寥。

  東宮瓊庭的迴廊下,我與她靜靜對坐,含笑思憶起昔年溫酒論詩的日子……她抱著膝上的女兒,對我說,這一生漫長無涯,總要有個牽念才好。

  她說,身份會變,恩愛會變,只有孩子,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一切浮華都不長久,只有母親,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身份,才是任何權勢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著,“阿嫵,等你做了母親才會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親,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這錦繡深宮,於我只是爛漫年華的回憶,於她們卻是一生的惆悵。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懷恩從皇陵回京復命。

  子澹被蕭綦軟禁在距皇陵不遠的辛夷塢,層層重兵看守。

  宋懷恩並沒有來見我,卻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聽見她笑語如珠,脆聲催促侍女道,“移過去一些,再過去一些。”

  “為何這般開心?”我含笑立在門口,見她倚靠床頭,正揮舞著手臂向侍女指點什麼,看來傷勢已好了許多。

  玉秀轉頭看到我,面孔卻騰的紅了,眼睛晶亮,“王妃,剛剛宋將軍來過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補療傷的佳品給我看,都是宋懷恩送來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風雅,哪有拿這些俗物贈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臉頰緋紅,我故意閒閒逗她,“這些麼……王府裡多了去了,也不怎麼稀罕。”

  玉秀咬脣含嗔,我莞爾一笑,“只這份心意可貴!”

  她一張清秀小臉剎那紅透,秀髮柔柔垂在臉側,別有了一分嫵媚嬌羞。我隨手幫她掠了掠鬢發,笑道,“怎麼也不梳妝,就這個樣子見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聲道,“他沒有入內,只命人帶了東西來。”

  我有些意外,玉秀傷勢無礙,已經可以起身至廳外見客。他既有心探望,卻又過門不入……正思忖間,玉秀抬眸,羞怯輕笑道,“他還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囑咐要放在向陽處呢。”

  “花?”我回頭看去,原來她方才指點人移來移去的,就是那一盆……蘭花。

  我站起身,緩緩走到案前,只見那普通藍瓷花甌裡,種著小小一株蕙蘭,翠萼修葉,枝葉光潤完整。

  “他還說,是特地從辛夷塢帶回來的。”玉秀的聲音含羞帶笑,濃甜似蜜。

  我久久凝視這蘭花,心緒翻涌,半晌才能平靜開口,“這花真好。”

  --“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這是我托玉秀帶給他的話,他果真將這株蘭花照料得完好無損。

  宋懷恩,我該如何謝他,又該如何償還他這一番心意。


今是(全章修改完)

  我將宋懷恩探望玉秀一事,當作家常閒話,不經意地告訴蕭綦。

  “玉秀雖說身份寒微,倒也是個忠貞的女子,只是這品貌人才……”蕭綦沉吟道,“與懷恩果真相配麼?”

  我轉過身,避開蕭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兩情相悅,又有什麼配不配的。”

  “眾多部屬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懷恩。”蕭綦慨然笑道,“軍中弟兄跟隨我征戰多年,大多誤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們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懷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蕭綦,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有這般世俗之見。”

  蕭綦笑而不語,將我攬到膝上,“不錯,世俗之人自當依循世俗之見。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衛,上陽郡主可會下嫁?”

  我斂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確是實情,卻依然令我覺得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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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6:12 | 只看該作者
 他見我變了臉色,不由笑道,“難怪有人說,對女人講不得實話……算我口拙失言,但憑王妃處置。”

  我卻半分也笑不出來,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說得不錯。如今我才知道,並沒有人矇騙我們,只不過是沒人肯聽實話,總不肯睜開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塵世,以為閉上眼,依然身在雲端。”

  “我們?”蕭綦蹙眉。

  我點頭,淡淡一笑,“我、母親、哥哥……金枝玉葉,名門世家,無不如此。”

  蕭綦目光深湛,直視了我,柔聲道,“你已經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頭,一言不發。

  “這幾日你一直悶悶不樂。”蕭綦淡淡嘆道,手指梳進我長髮,從發絲間滑過。

  我微闔了眼,懶懶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小丫頭總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揚手打他,“誰是小丫頭!”

  “才十九歲……”蕭綦連連搖頭笑嘆,“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剛過而立之年,又來倚老賣老!”我啼笑皆非,鬱郁心緒化為烏有,與他糾纏笑鬧在一起。

  閨中暖香如熏,琉璃燈影搖曳,畫屏上儷影成雙。

  兩日後,宋懷恩來見我。我著宮裝朝服,在王府正廳見他。

  他一身尋常袍服,全未料到我會這般莊重,一時有些侷促。

  侍女奉茶上來,我輕輕扣著茶盞,淡淡笑道,“宋將軍請坐,不必拘禮。”

  他默然坐下,卻不開口,也不喝茶,臉色凝重嚴肅。

  “將軍此來,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乾脆,“末將有事相求。”

  我點了點頭,“請講。”

  宋懷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語聲淡定無波,“末將斗膽求娶玉秀姑娘,懇請王妃恩准。”

  我不語,垂眸細細看他。但見他面無表情,薄脣緊抿成一線,垂目緊緊盯著地面,仿佛要將那漢玉雕磚盯出個裂口來--若只看他此時神情,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年輕男子正在求親,而會以為他是嚴陣待命,要去赴一場艱難卓絕的戰役。

  我沉默看了他許久,他亦僵然跪在那裡,紋絲不動。

  “此話,是你真心麼?”我驀然開口,淡淡問他。

  他身姿筆挺地跪著,並不抬頭,“是。”

  “心甘情願,不怨不悔?”我緩緩問道。

  “是。”他答得鏗鏘。

  “從此一心待她,再無旁鶩?”我肅然問了最後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齒縫裡迸出決絕的一聲,“是!”

  一連三聲問,三聲是,已道盡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給出他兩個選擇,娶玉秀或是拒絕。

  玉秀是我親信之人,娶她便是與我為盟,從此既是蕭綦最青睞的部屬,亦是我的心腹,往後於公於私,於軍中於朝堂,都無人能與他相爭。反之,我亦要他斷了妄念,將我視作主子,一心盡忠,善待玉秀。以宋懷恩的雄心抱負,並不會滿足於層層軍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雲,最好的辦法便是獲得權貴提攜。

  這是我給他的允諾,亦是我與他的盟約。

  他想要權勢功名,我便給他提攜;他想要紅顏相伴,我便給他玉秀。

  我亦需要將更多的人籠絡在身邊,不只龐癸、牟連和玉秀……身處權勢之顛,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 ,才能佇立於漩渦的中央。

  玉秀大概連做夢也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夠風風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將生命與忠誠獻給我,我便回饋她最渴望的一切--給她身份名位,給她錦繡姻緣,但是我給不了她那個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爭。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場公平的交易,他們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向姑姑請旨冊封和賜婚,姑姑一概應允。看著我親手在詔書上加蓋印璽,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嘆--從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運,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旁人的命運扭轉。或許這便是權勢的宿命,導引著我們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問了一句,“阿嫵,你可會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問姑姑,“當年賜婚給我,您愧疚嗎?”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視她,淡淡道,“阿嫵並無愧疚。”

  聖旨頒下,豫章王感念玉秀捨身救主,護駕有功,特收為義妹,賜名蕭玉岫,冊封顯義夫人,賜嫁寧遠將軍宋懷恩。晉封宋懷恩為右衛將軍,肅毅伯,封土七十里。

  諸事順遂,忙碌不休,轉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來接我去慈安寺,見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問起父親,哥哥卻沒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說,好容易讓父親答允了與我們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親,到此時卻不見他身影。我惱他言而無信,卻礙於蕭綦在側,不便發作。
  
  鸞車啟駕,不覺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隨車駕微微搖晃,越想越覺可惱可笑,不覺笑出了聲,亦笑出了眼淚。

  “停下!”我喝止車駕,掀簾而出,直奔哥哥馬前,“將馬給我!”

  哥哥一驚,躍下馬來攔住我,“怎麼了?”

  “放手!”我推開他,冷冷道,“我找父親問個明白。”

  “你這是做什麼?”哥哥抓住我,秀揚眉峰微蹙,語聲低抑。

  我掙不開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覺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遙遠--即便驚愕之下,他依然維持著無暇可擊的風儀,任何時候都在微笑,似乎永遠不會真情流露。“我也想問你,哥哥,我們這是要做什麼?”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臉色變了,環顧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開他的手,冷冷道,“你們想將這太平光景粉飾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們卻在歡天喜地籌備生辰,等著明晚宴開王府,歌舞連宵,人人強顏歡笑;眼睜睜看著母親遁入空門…… ”我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馬背。

  “住口,你隨我來。”哥哥從未如此凶狠對我說話,從未如此氣急,一路策馬疾馳,丟下一眾惶恐的侍從,帶我馳入林間小徑。

  一路奔馳了許久,直到林下澗流擋住去路,四下幽寂無人。

  哥哥翻身下馬,緩步走到澗邊,一言不發,背影蕭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燒,此刻卻只剩一片冷冷灰燼。我走到哥哥身邊,沉默凝視腳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間隱約照出兩個衣袂翩躚的身影。

  “阿嫵……”哥哥淡淡開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將一切說破。”

  我苦笑,“寧可一切爛在心中,也要粉飾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貴氣?”

  他不回頭,不應聲,越發令我覺得悲哀,悲哀得喘不過氣,“哥哥,我們何時變成了這樣?難道從前一切都是泡影,我們自幼所見的舉案齊眉,舐犢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頭卻在微微顫抖。

  “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我頹然咬脣,滿心紛亂無從說起。

  “你以為父親應該是怎樣的人,母親又該是怎樣的人?”哥哥驀然開口,語聲幽冷,“如你所言,他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嫵,捫心自問,你我對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話似一盆涼水將我澆透,身為子女,我們對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親告訴我之前,我竟從未想過她們有著怎樣的悲喜,在我眼裡,父親仿佛生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誰年少時不曾有過荒唐事,多年之後,豈知後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悵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錯過,那也都過去了。”

  “過去了麼?”我苦笑,若是真的過去了,這數十年的怨念又是為何。

  哥哥回頭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們彼此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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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樓主| 發表於 9-10-2009 09:56:27 | 只看該作者
  我遲疑良久,嘆道,“母親以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親是那樣偏狹的小人,若說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恨……”我說不下去,連自己都不願聽,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傷,“母親一直不懂得父親的抱負,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將一切歸咎於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這是誰的話?”

  “是父親。”哥哥靜靜看著我,似有一層霧氣浮在眼底。原來母親的愛怨喜悲,父親全都看在眼裡,一切洞明。而唯一將父親的苦楚看在眼裡,懂得體諒他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我,卻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這數十年,誰又知道父親的苦楚?”哥哥語聲漸漸低了下去,神情苦澀,“你可記得那年,我和父親一起酩酊大醉?”

  我當然沒有忘記,父親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飲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後不久。

  “那晚父親說了許多……”哥哥閉上眼,緩緩道,“我與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說起自己年少時的荒唐事,說他愧對母親……那時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運為人所控,縱然是名門親貴,也一樣受制於天家,終生不得自由。王氏歷代恪忠皇室,數百年榮寵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親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遠,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顛,將家族的權勢推上峰頂,縱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脈!”

  這一番話似冰雪灌頂。

  --是,這才是我的父親,這才是他的抱負。

  對於父親那樣的人,區區私情算得什麼。為了達成所願,他已經捨棄了太多,連我和哥哥也被他親手推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良久沉寂,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願麼?”

  “是。”哥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我卻不能相信,“父親將皇子妃硬奪了給你,難道不是看中當年桓家的兵權?”

  或許母親以為,父親強逼子律的正妃嫁給哥哥,是向皇家揚威,洗雪自己當年之恨。我卻無法如此天真--桓家論門庭聲望,雖不能與王氏齊肩,但當年的桓大將軍手上卻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親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權,卻也不曾勉強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願。”

  我啞口無言,想到哥哥對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鬱而逝,乃至此後桓家迅速的衰敗,一時間只覺凄惶無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們都不再開口,不願再提及那些陳年舊恨……潺緩溪水從腳下流過,時有飛鳥照影,落葉無聲。

  諸般恩怨終歸已成過往,今人今時,還有更多崎嶇在前。

  “回去吧,母親還在等我們。”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驅散他的惆悵。

  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澗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時辰,不覺已近黃昏了。

  車駕侍從還等候在原地,未敢跟來驚擾我們。正欲啟駕,卻聽馬蹄聲疾,似有人馬從後面官道趕來。

  待看清了來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視而笑--我們遲遲未歸,也未曾派人回去傳話,父親獨自等得憂心,竟親自尋來了。

  被問及我們為何耽誤到此時還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父親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哥哥帶我去溪邊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聲辯,只得一臉苦笑。

  “胡鬧。”父親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沒有發火,只皺眉道,“你母親該等急了。”

  我與哥哥目光交錯,當即心領神會--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親,而是父親自己。

  “方才在溪邊受了風寒,正頭疼呢。”我向父親嬌嗔道,“正好爹爹親自來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罷。”

  不待父親回答,我掉頭搶過侍衛的坐騎,策馬而去。哥哥難得一次不睬父親的臉色,揚鞭催馬,飛快追了上來。

  “分明盼著母親回去,卻不肯開口,我實在不懂他們哪來這許多彆扭!”我重重嘆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我睨他一眼,既覺可惱又覺無奈,“從前不覺得,如今才發現你們都是這般彆扭!”

  哥哥仍是笑,過了許久才斂去笑意,柔聲道,“我們沒有變,只是你長大了。”

  心中怦然觸動,我怔怔無言以對。

  “阿嫵,你長大了,也變了。”哥哥微笑嘆息。

  我回眸看他,“我變了?”

  “你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某個人?”哥哥揚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過來,他是指蕭綦。

  “出嫁從夫……嫁與武夫自然成了悍婦。”我似笑非笑瞧著哥哥,猛然揚鞭向他座下駿馬抽去,“叫你往後還敢欺負我!”

  馬兒吃痛狂奔,驚得哥哥手忙腳亂,慌忙輓韁控馬。

  看著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馬,我笑不可抑。

  驀然回望雲山深處,不知父親可曾到了山門。

  次日的壽宴設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為只是家宴,卻不料■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親貴皆至,滿座名門雲集,儼然煌煌宮宴。

  這是蕭綦的安排,他素來不喜歡喧鬧浮華,今日卻極盡鋪張為我賀壽。旁人或以為,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權勢■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貴榮寵……唯獨我明白,他只是想彌補大婚之日對我的虧欠。

  母親宮裝高髻,含笑坐在父親身邊,雖然對父親仍是神情冷淡,卻也肯同父親說話了。

  哥哥帶了兩名愛妾同來,在父親面前卻不敢有半分風流態。

  太子哥哥到來時,見到父親略有些許尷尬。不過宛如姐姐帶來了他們的小女兒,那小人兒玉雪可愛,正在蹣跚學步,立時引得滿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兒搶了我這壽星的風頭,母親卻說,“阿嫵幼時更加招人喜歡,不知日後我的外孫女會不會和她一個模樣。”

  我頓時面紅耳赤,父親與蕭綦亦笑而不語。

  正與父母說笑間,宛如姐姐抱了女兒來向我道賀。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卻咯咯笑著,徑直往蕭綦撲去。

  蕭綦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裡,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兒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臉上親去,驚得大將軍當場變了臉色。

  在座之人無不被蕭綦的窘態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後合。好容易讓奶娘抱走了孩子,蕭綦才得以脫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來,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來,偏偏今日又感不適,只命太子帶來了賀禮。

  滿堂明燭華光之下,我環顧身側,靜靜望向每一個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僅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親至愛。今夜依然把酒言歡的翁婿兄弟,只怕轉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槍暗劍,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會奢望太多,能有今晚這短暫的歡宴,已是莫大驚喜。

  這一刻,我願意忘記豫章王,忘記左相,忘記長公主……只記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過……轉眼夜深、宴罷、人散,滿目繁華落盡。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覺身在雲端,飄搖恍惚,仿佛記得蕭綦將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寬衣,我渾身無力,軟軟環住他頸項,笑道,“原來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這丫頭!”蕭綦無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間,我伸手去撫他眉目鬢發,笑嘆道,“若是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會是什麼樣子?”

  他將我環在臂彎,正色想了想,嘆道,“若是女孩兒,和我一模一樣,只怕將來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懷中懶懶地笑,從前並不特別喜歡孩子,如今卻隱隱有些好奇,想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和我們長著相似眉眼,會是怎樣神奇的事情。

  謎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無夢。

  約莫四更天時,我突然驚醒歸來,睜開眼卻是一片靜謐。輾轉間似乎驚動了蕭綦,他立即將我緊緊環住,輕撫我後背。望著他沉睡中柔和而堅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軟,惟覺良夜靜好。心中情意涌動,我痴痴仰首,以指尖輕撫他薄削雙脣。他自睡夢中醒來,並不睜開眼,手卻探入我褻衣,沿著我光裸脊背滑下,回應了我的痴纏……

  五更時分,天已漸亮,他又該起身上朝了。

  我假裝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動不動。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驚動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將他緊緊摟住。

  他無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誤了上朝,卻又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下……正纏綿間,門外傳來匆忙腳步聲,房門被人叩響。

  “稟王爺,宮中來人求見。”


  蕭綦立時翻身而起,我亦驚住,若非出了大事,侍衛萬萬不敢如此唐突。
  “宮中何事?”蕭綦喝問。
  來人顫聲道,“今晨四更時分,皇上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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