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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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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 玲 瓏 》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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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6:47 | 只看該作者
  卿塵目光和月色交織在一起,清透中略帶著明銳:“四哥,即便不能如你手中之劍一般鋒利,我也不願變成你的弱點。你愛我憐我,將我護在那些風浪之外,可他們又怎會容我安寧?更何況有些人,原本便是沖著我來的。”
  夜天凌眼底異樣平靜,一層攝人的光芒漾出在幽暗之中:“他們已經不可能有機會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絕對不會。”
  卿塵靜了半晌,莞爾笑道:“呵呵,那好,我明日去度佛寺找敬戒大師喝茶去,順便小住幾日,討個清閒。”
  夜天凌略作沉吟,點頭道:“好,我派人送你去,那裡清靜,也安全。”
  卿塵道:“讓冥衣樓跟著我吧。”
  夜天凌低頭端詳她,她只笑得一派無邪,見他若有所思,她問道:“怎麼,你不信我能與敬戒大師品茶論法?”
  夜天凌唇角往下彎了彎,吐出一個字:“信。”

  山登絕頂我為峰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丁丑,對在大正宮中度過了大半生的孫仕來說,是個永生難忘的日子。若許年後,每當他翻開《天朝史》看到關於那一夜的寥寥幾行記錄時,都會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夜。
  夜深人靜,露水微涼,月輝在通往宮闕的天街之上灑下神秘重紗,伊歌城中萬千人家街道縱橫,如同一盤巨大的棋局,鋪展在天地之間。
  一陣陣馬蹄聲打在上九坊的青石路上,落如急雨,憑空給這深宵月華蒙上了一層肅殺之氣,遙遙遠去,先後消失在宮城深處。
  承平宮本就是皇宮中較為偏僻的一座宮殿,自從定嬪被逐出宮,便更是人跡罕至,青苔露重,草蟲清鳴。然而相對於重兵把守的各處宮門來說,它離天帝此時居住的清和殿也不過隔著幾座宮院和一個占地較廣的御苑而已。
  承平宮中密集的腳步聲並沒有為這座沉寂的宮殿帶來光明,夜天汐站在一片黑暗中望向四角庭院的上方那片暗青色的天空。
  曾幾何時,幼小的他也曾站在這庭院中抬頭,身後燈下是母親孤單寂寞的身影。
  一抹輕雲遮月,在他臉上覆上了漸暗的陰影。
  “五弟!”濟王在前面催促了一聲,他舉步往前走去,身旁盡是全副武裝的京畿司侍衛。從這裡踏入了大正宮,離金碧輝煌的太極殿便只有一步之遙,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路的盡頭。
  夜天汐嘴角浮起別有意味的隱笑,隨著他抬手揮落,叛亂的刀光劃破了整個宮闕的寧靜。
  在汐王和濟王的策劃之下,近日來被各方實力頻頻打壓的京畿衛借著承平宮中的密道發起兵變,一路未遇多少阻攔,直闖清和殿。
  清和殿中,孫仕剛剛服侍天帝就寢,深夜聞訊,不免被震在當場。
  飛奔前來報訊的內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團,寢殿之中頓生慌亂。孫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厲聲喝止眾人,匆匆趕去稟報天帝,卻見黃龍寢帳內天帝已然起身,揮手拂開雲帷。
  “孫仕,外面為何喧鬧?”
  孫仕趨前跪倒:“皇上!濟王和汐王帶兵攻入宮城,要求面見聖上!”
  天帝一愣,霍地直身坐起來:“所為何事?”
  孫仕道:“外面報說,京畿衛抵制兵員裁撤,欲請聖上收回成命。濟王怕是因封爵被削,心存不滿。”
  天帝心下頓生驚怒,以手擊榻,“混帳!”
  此時外面隔著夜色傳來一聲巨響,似有無數重物齊聲落地,震得大殿地面微顫。一個內待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奏道:“啟稟皇上!凌王調撥玄甲軍入宮護駕,玄甲巨盾已將叛軍擋在了殿前!還請皇上示下!”
  孫仕先松了口氣,卻見天帝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臉上神色由驚怒逐漸轉為一種異樣的凝重。孫仕畢竟也是跟了天帝幾十年的人,久歷風浪,立刻想到玄甲巨盾乃是軍隊對陣常用之物,巨大堅固,沉重異常,宮中並不曾常備。想到此處心底沒來由地一涼,忽聽天帝沉聲道:“御林軍何在?命方卓即刻調集五部禁軍殿前待命!”
  話剛說完,已聽殿外有人道:“御林軍統領方卓、副統領秦展叩請聖安!”
  須臾之後,內殿傳出天帝沉穩的聲音:“朕安。”
  自前太子被廢後,御林軍在凌王手中整治了四個月,此後廢黜了由東宮統調的慣例,直接對天子負責。不久凌王大婚,主動讓出神御軍兵權,緊接著溟王事發,神策軍亦不再由任何一名皇子統調。至此,帝都三軍已完全在天帝親自掌控之中,這便如在當時因儲位空虛而逐漸升溫的朝堂上當頭澆下一場冷雨,令眾人都清楚的意識到,如今依舊唯有一人能左右整個天朝,那便是大正宮的主人,天帝。
  歷經整飭之後的御林軍大改其觀,幾可與出自戰場的正規軍相較。因此雖神御、神策兩軍遠征在外,帝都內有御林軍,中有京畿衛,外有玄甲軍,依然是固若金湯。而此三方平均實力相若,亦處於一種基本的平衡中,任何一方也不可能單獨與其他兩方抗衡。
  方卓在殿外請罪道:“末將失職,未能及時防范,至使叛軍驚動聖駕,罪該萬死!”
  天帝並無降罪之意,命令道:“玄甲軍平叛你們不必插手,自此刻起沒有朕的口諭,任何人不得擅入清和殿。”
  “末將遵旨!”
  大正宮中風吹燈影,四處陷入惶亂,刀光之下,宮人奔走躲避,叛軍殺至清和殿前,正被玄甲軍迎頭截下。
  隨著鐵牆般玄甲巨盾的出現,四下宮門轟然闔閉。
  清和殿前火光如晝,密密麻麻的玄甲鐵衛居高臨下張起勁弩,瓊玉高階之上盡是金甲明戈的與連接,排排布列,肅殺陣勢逼人生寒。
  叛軍陣腳大亂,被斷在宮門外的少數立遭鎮壓,困於殿前廣場中的大部分頓成甕中之鱉。
  刀劍交擊,甲戈碰撞,高牆外喊殺聲沖起高潮,很快陷入平定。
  殿前負隅頑抗的叛軍被玄甲鐵盾慢慢逼至一處,只見大殿龍階玉壁之前,御林軍如金鳳展翅般裂開一條通道,一人玄衣勁甲出現在殿階盡處。
  圓月當空,月色金輝籠罩在他卓然峻峭的身形之上,仿佛整個天地間,只余他一人獨立。
  他遙遙站在那至高處,只往掙扎困局的叛軍看了一眼,轉身的一刻輕輕抬手。
  手落之處,明火驟熄,黑暗中,箭如雨下。
  大殿深宮,千萬燈火盛亮,將四周騰雲駕霧的九龍雕柱映得流光溢彩,金帷雲紋,綺麗生輝。
  一層層織錦飛花,一道道金楹華貴,夜天凌步履從容地沿著這條曾走過無數遍的路獨自邁入了此時燈光輝煌的清和殿,孫仕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幾乎連渾身血液也停止了流動。
  上萬禁軍鎮守清和殿,凌王不得天帝傳昭如入無人之境,這其中意味已不言而喻。
  琉璃玉燈映上凌王清冷的面容,那雙深海般的眼睛成為孫仕至死難忘的印象。
  二十七年前他曾見過這樣一雙眼睛,那是一個站在紫禁之巔的男人,傲岸自信,睥睨天下的神采。
  “孫仕,讓他進來。”天帝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穩定而威嚴,孫仕聞聲,移身退往一旁。
  夜天凌邁過了最後一道高坎,安靜的大殿,龍榻居中,金幄如雲。
  “兒臣叩見父皇。”一抹玄色衣襟微揚,在這片凝滯的安靜中帶起一道漣漪。
  天帝自寬闊的龍榻處走下,“說吧。”
  夜天凌道:“京畿衛叛亂已平,帝都十四門由玄甲軍暫時接管,並有鳳相親自前往鎮守,請父皇放心。”
  天帝垂眸看了他一會兒:“你的哥哥和弟弟呢?”
  夜天凌道:“濟王、汐王起兵逼宮,蓄意謀反,一者受傷被擒,現在囚禁在皇宗司,一者已死於亂軍之中。”
  天帝語氣漸生凌厲:“好啊!你真是下得了手!”
  夜天凌緩緩抬頭,俊面無波:“兒臣查知,今年三月,汐王派人暗中潛入蓮池宮,內應定嬪,勒殺蓮貴妃,事後買通御醫造成自縊的假象,欺瞞天聽。想必父皇查知此事,亦不會讓他活到明日。至於定嬪,今晚兒臣命人將她從千憫寺帶入宮中,她親眼目睹了汐王謀逆事敗,已經自盡謝罪。”
  他話說到一半,天帝臉上已然色變,待他全部說完,天帝神情間全是慘白,踉蹌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旁邊的高案才穩住身子。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跪在殿中,眼波靜冷。
  過了好一會兒,天帝臉上的驚痛震怒皆落盡,突然盯著他徐徐笑道:“平身吧,你已加封九章親王,卻又替朕平叛安亂,屢立奇功,朕都想不出該如何封賞你了。不如你自己說還想要什麼,朕看看能不能給。”
  夜天凌長身而起,抬眸與天帝對視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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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7:00 | 只看該作者
  殿中的九蓮燈漏水聲隱約,時辰流逝,雲珠轉動,越發顯出四周的靜。他薄唇輕挑,淡聲說道:“稟父皇,兒臣,想要這大正宮。”
  短短數字,如一層涼冰擴散,剎那封凍了整座大殿,似連金光明爍的燈火也被凝結在半空,四周靜的能聽見心跳。
  孫仕指尖冰涼微顫,心中如墜深淵,卻見天帝廣袖一揮,“叮”地將什麼東西擲到離他不遠處,“孫仕!給他!”
  孫仕穩住心神,俯身捧起那一對金銅鑄成的鑰匙,往御案後走去。當他的手觸到溫潤的黃花梨木時,心底突然恢復了奇異的平靜。仿佛回到二十七年前那個夜晚,從光明走向黑暗,從黑暗走向光明,當在臨界的一點踏出腳步,那種令人身心顫栗的快感如電流般擊中全身,而後,湧起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
  他穩穩地將鑰匙插入鎖洞,鎖鑰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取出了一個翡翠盤龍的扁長玉盒,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上面的金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金章封印的詔書,呈到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抬手接過,指下微微用力,封印應手碎裂。他抬手一抖,金帛開展,龍紋朱墨,赫然是一道早已擬好的傳位詔書:
  “朕聞生死者物之大歸,修短者人之常分,聖人達理,古無所逃。朕以寡德,祗承天命,勵精理道,勤勞邦國,夙夜惟寅,罔敢自逸。焦勞成疾,彌國不廖,言念親賢,可付國事。四皇子凌天鍾睿哲,神授莫奇,仁孝厚德,深肖朕躬。朕之知子,無愧天下,必能嗣膺大業。中外庶僚,亦悉心輔翼,將相協力,共佐乃君……”
  夜天凌面上始終毫無情緒,詔書在他指間緩緩收起,“多謝父皇。”他冷冷說道:“‘深肖朕躬’,兒臣想必沒有讓父皇失望。”
  天帝看著眼前冷然酷似自己年輕時的面容,慢慢道:“不錯,你確實是朕的兒子中最像朕的一個。”話音落地,他身子搖搖欲墜,臉色青白如死,突然猛地一晃,便往後倒去。
  孫仕疾步搶上前去將他扶住,大叫道:“皇上!”
  天帝張了張嘴,卻什麼也再說不出來,只睜眼瞪視著上方精雕細琢的朱梁畫棟,嘴角居然一分分強牽出僵硬的笑容。
  不知來自何處的風穿入大殿,揚起帷幕深深。
  沒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刻,他究竟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審視著這座宏偉雄壯的大正宮,在這座他耗盡一生心血的宮殿中,他是否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一切……
  御醫奉召趕來,清和殿中亂成一片。
  首輔重臣中,鳳衍自然比衛宗平早到一步。御醫跪在地上顫聲道:“皇上之病症,乃是上氣不足,脈絡空虛,因虛而致瘀熱,積累已久。今夜忽逢觸動,引發風陽,此時邪侵五髒,故肌膚不仁,口舌難言,更有神志不清之兆,臣等無能,僅可挽救一二,實在難以恢復如常……”
  夜天凌凝視著已然力盡神危的天帝,那蒼老與脆弱在他無情無緒的眼中化做一片漠然寂冷。
  片刻之後,清和殿中傳出天帝退位詔書,著凌王即皇帝位,入主大正宮。天帝稱太上皇,移居福明宮休養。
  中書令鳳衍及內侍省監孫仕一同對外宣旨,孫仕念完聖旨撲地痛哭。衛宗平等一干重臣尚在震驚中未曾回神,御林軍統領方卓前跨一步,揚衣撫劍,叩拜凌王。
  鳳衍及大學士蘇意、楊讓等人也正襟叩首,擁立新帝。
  衛宗平渾身巨震,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這意味著上萬禁軍早已落入凌王掌控,向來中立的蘇氏閥門也公然表明立場,支持凌王。
  殿外束甲林立、兵戈整齊的御林禁衛隨著方卓等的動作同時俯拜,次第而下的殿階前,金甲遍地,層層漸遠,如一片洶湧金潮轉瞬覆蓋了整個清和殿,近萬名將士山呼萬歲,響徹雲霄。
  御林禁軍入大正宮,只拜天子。
  衛宗平等眼見此景,大勢所趨,此時難以抗爭,無奈之下權且俯首稱臣。
  夜天凌獨自站在龍階盡頭,舉目遠望。
  月華漸遠,即將破曉,東方天邊驟然大亮,一顆天星當空躍起,那不可一世的光芒萬丈奪目,凌照九天。
  天幕之上眾星失色,月影蒼白,紛紛在這絕冷的光芒下黯然,唯有一顆奇異的亮星,靜靜存在於天際,它和那孤星離的那樣近,卻絲毫不曾被他的凌厲光芒掩蓋。
  星鎮紫薇,萬宇天清。
  黎明將至,大正宮中叛亂初平,含光宮悄然潛入了幾個黑衣人。
  即便半夜被異變驚醒,在所有消息盡被封鎖之時心急如焚,但殷皇後依舊保持著高貴莊重的儀容。宮裝典麗,繁復有序,雲鬢鳳釵一絲不亂,映著明麗的燈火華美攝人。
  含光宮不知何時早已被禁軍封鎖,包括皇後在內的所有人等皆無法邁出一步,外人更是不得擅入其中。
  然而殷皇後看到出現在寢宮內的幾個黑衣人卻未有絲毫驚駭,只因這些人原本便是殷家重金豢養的死士,此時正是用到他們的一刻。
  為首的黑衣人跪在殷皇後面前低聲道:“凌王挾持天帝篡奪皇位,大正宮已落入他們掌控。湛王殿下大軍現在齊州境內,即刻便將趕到天都,娘娘不宜留在此處,請速隨我等出宮!”
  殷皇後自鳳椅上站起來:“皇上現在何處?”
  “皇上重病昏迷,不知人事,鳳衍等借機矯旨頒下傳位詔書,將皇上移居福明宮,御林禁軍層層把守,任何人等不得入見。”
  殷皇後嘴唇微顫,她抬頭往福明宮的方向遙遙看去,佇立許久,卻終於一個字也沒說,絕然轉身。
  幾個黑衣人迅速與含光宮偏門處陷入昏迷的御林禁衛交換了服飾,護送殷皇後鸞駕往太華門而去。一路上遇到巡邏,見都是御林禁衛,雖不知就裡,卻也無人貿然阻攔。
  殷皇後掌管後宮多年,早在宮中安插下不少親信,此時太華門已有人接應,萬無一失。
  豈料未至太華門,忽然前面橐橐靴聲震地,兩隊禁衛迅速攔住去路,將殷皇後鸞駕擋住。殷皇後心中泛起不詳的預感,玉手一揚,掀起珠簾喝道:“何人大膽,竟敢阻攔本宮去路!”
  卻見禁衛之前,同樣一乘鎏金寶頂垂絳色羅帷的肩輿停了下來,珠簾微啟,旁邊侍女伸手攙了裡面女子步出。
  牡丹宮裝,雲帶婉約,輕輕一移蓮步,溫水般柔靜的人。蘇淑妃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柔聲問道:“夜深風涼,請問皇後娘娘要去何處?”
  殷皇後冷下面容:“本宮之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過問?”
  蘇淑妃微微一笑:“太華門已然重兵把守,娘娘若要出宮,怕是有些不便,還請回宮歇息吧。”
  殷皇後又驚又怒,不想平日溫婉柔順的蘇淑妃會有此能耐控制了後宮,猛地自鸞輿中站了起來:“我倒不妨你有這番手段,說什麼不爭,原來往常那些溫柔清高都是裝出來的!”
  蘇淑妃不慌不忙抬頭看向殷皇後,宮燈茜影下她秀麗的面容隱約如畫,寧靜而淡雅,不著一絲微瀾。
  早在多年前孝貞皇後執掌後宮之時,天帝身邊嬪妃無數,恩寵無常,唯有兩個女人在孝貞皇後的打壓之下始終榮寵不衰,一個是後來的殷皇後,另一個,便是蘇淑妃。
  若無三分心機手腕,一個女子如何能在這宮廷中始終立足不敗?皇族深宮本就是權位支配下女人的戰場,暗處的血,深處的刀,一分分將單純與軟弱連骨帶肉的剔除,看得見的永遠都是一片千嬌百媚,爭奇斗艷。熬不過的花落人亡,幾人知曉,幾人憐惜?
  蘇淑妃並沒有因殷皇後的怒斥而氣惱,只是淡淡道:“我可以不為自己爭,但我的澈兒不能白白犧牲。”
  殷皇後道:“若是為了澈王,殷、蘇兩家好歹也有姻親之名,你竟助他人謀逆奪位,如何對得起皇上?”
  蘇淑妃柔眸輕抬,唇角祭出絲冷笑:“若不是那聯姻,澈兒豈會一心求戰?若不是殷家,澈兒又豈會喪命戰場?娘娘又哪裡是為了皇上?皇上心意早定,親筆擬旨傳位凌王,是我親眼所見,何來謀逆奪位之說?”
  她難得言辭鋒銳,幾句話下來,殷皇後竟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後怒道:“凌王乃是柔然那個狐媚子所生,皇上怎會將大位傳給他?你休要蒙騙本宮!”
  蘇淑妃仔細看著殷皇後高貴的臉龐,多少年來她一直是這個樣子,艷光奪目,傲氣逼人,無論何時也不屈尊半分。也正是如此,她才成了天帝所需要的那個女人。
  當年天帝為了打壓外戚鳳氏,平衡勢力,一方面封衛家女兒為太子妃,一方面專寵那時的殷妃,任她在後宮與皇後針鋒相對,幾有同輝之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時的殷家,何嘗又不就是當年的鳳家?
  蘇淑妃想至此處,倒是感慨萬千,對殷皇後道:“我何必蒙騙你?其實你我都明白,這幾十年來,我們同樣愛上了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人,只是我唯願到死也順著他的心意,而你想從他那兒要的東西,太多了。” 她說完此話,不欲再做停留,吩咐禁衛:“送娘娘回宮。”轉身走向鸞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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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7:12 | 只看該作者
  聽著別人說出真相,往往比自己知道的更加可怕。冰涼的珠簾,握在殷皇後的手中情不自禁的顫抖,玉聲碎響,刺手生疼。
  此時的她,竟莫名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幕夜晚,那個英姿勃發的男子挽起她秀發的一刻,珠簾玉戶如桂宮,牡丹香醉,人比花嬌,情深若海。
  如今人已暮年,爭斗一生,究竟所求何事?她站在這繁華宮影的深處,一天月落星稀,韶華已遠,余生茫茫。

  公案三生白骨禪

  明月風清,山間夜長。
  淡茶,帶著一縷苦香,靜室空靈。
  敬戒大師手中的一個粗木茶杯用了多年,其上紋理光滑清晰,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盡,茶的清香苦澀皆浸入其中,回味悠長。
  其心茶,心是何味,茶是何味。
  對面的女子,白衣素顏,喝茶的時候唇角總帶著一絲難言的淺笑。多少年來,這其心茶令飲者困惑,往往一試之下退避三捨,不求再飲。卻唯有兩個人,每來此間必飲此茶。如今一個小住寺中,而另一個,敬戒大師白眉靜垂遙聽山間松濤陣陣,怕是就要來了吧。
  數年前那人第一次喝這茶,美異的眼眸在水氣糾纏中細成光彩照人的一刃,似乎極是享受。第二次,斟水布茶,引經論道在此和他辯了半日的禪,盛氣凌人,咄咄不讓。第三次也是這麼一個月夜,空谷風急,那個男子在這間靜室獨自坐了一夜,只是品茶,鮮見的一言不語。
  此後多少年裡每逢朔月必然來度佛寺,將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厭,將那佛經法道駁了萬遍自張狂的人,如今已有許久未見了。
  然而茶,還是茶,其心其味,其味其心。
  “方丈的茶要涼了。”清水般的聲音淡淡響起,敬戒方丈張開眼睛,笑容平和。
  “老衲方才記起一句禪語,不知王妃是否願聽。”
  “方丈請說。”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卿塵文靜的眸子在敬戒大師話音落時微微一抬,片刻後說道:“方丈說的好,既已有此生,則彼必生,因果輪回,便是此理。”
  敬戒大師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敢問王妃,何時是終,何時是了?”
  卿塵道:“是故絕此則絕彼,各自往生便罷。”
  敬戒大師低喧佛號,說道:“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緣,卻又因人而異,因心而異,則所得各異。王妃通慧之人,何苦以生死絕之?”
  卿塵靜默,而後道:“凡俗紛紜驚擾了佛門淨地,還請方丈見諒。”
  敬戒大師微微一笑:“佛門本就是普渡眾生之處,眾生之苦皆佛門之苦,何來驚擾。”
  卿塵道:“方丈又怎知其人可渡呢?”
  敬戒大師道:“佛渡有緣人。”
  卿塵細細地緊了緊眉,眼底裡浮現出一幕身影——山寺佛前,躍馬橋上,佛國地獄,其心皆苦,她一時想了進去。
  敬戒大師沒有擾她,起手斟茶。
  不多會兒冥執求見,稟告說人已到山下,卿塵淡聲吩咐了一句,“你們去吧。”
  敬戒大師深邃睿智的眼睛並未因此話而有所波動,一縷茶香裊裊,伴著青燈安寧。
  忽而卿塵緩緩笑了笑:“方丈,是我著相了。”
  敬戒大師合什道:“阿彌陀佛!”
  卿塵道:“有勞大師。”
  月圓,莊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門,暗銀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足下石階玉色,清輝流水。
  數道黑影陸續出現在度佛寺佛殿四周,其中一人掠至莊散柳面前,跪下道:“主上,人果然在寺中。”
  莊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隱在那張面具之下,唯有雙眸映著月光粲然生媚,金光湧動。
  他回頭往天都的方向看去,可以想見現在宮城中已經是一片血雨腥風。汐王和濟王,果然如他所料發動了兵變,心甘情願替他引開了夜天凌的注意。這番龍爭虎斗,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懸念,那個他想要的人,才是所有計劃中的關鍵。
  空靜的佛院,一個女子裊娜的身影立於月下,明紅輕紗修長曳地,月華湘水裙,玉釵斜橫挽烏鬢,青絲婉轉。
  香案橫陳,桂子輕落,三柱清香,裊裊直上青天。
  聽到腳步聲,卿塵回頭看去。月下容顏朦朧,一片清淡,莊散柳心頭卻如雷電空閃,眸中陰郁迷亂,喃喃叫了一個名字。
  卿塵道:“你是何人?”眼前人影一閃,莊散柳已到了身前,“王妃只要跟我走,便知道我是誰了。”
  卿塵喝道:“既知我是凌王妃,竟還敢如此放肆,來人!”
  豈料話未說完,莊散柳抬手在她後頸准確的一擊,力道不重,卻頓時讓人陷入昏迷。
  軟軟的身軀跌入臂彎,莊散柳俯身望向懷中的人,月色擋在身後,暗影陰沉,他的聲音便如深夜私語,充滿了磁性的蠱惑:“鳳卿塵,我早就說過,你會是我的人。”
  莊散柳抱著卿塵踏出佛院,肆無忌憚地沿著大佛殿前的白石廣台向外走去。
  便在此時,大佛殿中燈火忽盛,緊接著附近殿宇一一燃亮,燈火順勢而下照亮佛道山門,廣台四周數百尊以金銅制成的羅漢像映著火光現出身形,仿佛形成了一道銅牆鐵壁,與佛殿內肅穆的金像相映生輝。
  異變初起,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莊散柳周圍,圍成一圈。
  是殺氣,寶像莊嚴的佛殿下湧動的殺氣。燈火之中肅殺迅捷的腳步聲,一隊隊整齊的玄甲戰士如展開的雁翅,立刻將廣台層層包圍。原本潛伏在暗處正准備動手的謝經等人停止了行動,靜觀其變。
  然而那殺氣並非來自他們任何一方,莊散柳立於廣場中央,精神集中在巔峰的一刻,猛地眼中異芒爆閃,腰中軟劍毒蛇般彈起。
  此時半空中一點白光似雪正到近前,遽然散做寒光漫天。勁風激烈,槍劍相迎,刺耳的一聲交擊,槍影中一個年輕男子現身落在廣場中,橫槍側掃,幾個黑衣人應手跌退,槍身勁挺,再次對准莊散柳。
  借著燈火月色,莊散柳看清那男子面目,驀然震驚,脫口道:“夜天澈!”
  那男子朗目光銳,唇角一絲冷笑:“很意外是吧?放下你手中的人!”
  莊散柳眼中妖魅的顏色如漩渦狂卷,深淺翻湧,“你居然還活著!”
  那男子劍眉飛挑:“彼此!”
  話音落,銀槍洞出,直逼近前,莊散柳手中軟劍聲厲,一道光練裂空,單手迎戰!
  劍氣漫空,槍影奪月,一時無人能近其前。
  莊散柳懷抱一人,單手對敵,起初尚應付自如,漸漸卻在對手烈火燎原般的槍勢下偏落下風。
  他劍底勁氣陡增,逼開對方數步,正要趁勢將人放下,忽然驚覺腰間一緊,眼前飛紗輕掠,懷中女子離開他臂彎的瞬間手中一道銀鞭射出,卷中他後翻身回帶,竟頓時將他拉回槍勢籠罩之下。
  事出意外,莊散柳未曾防備,軟劍光魅,鋒芒斜掠,欲要扳回劣勢,一星寒光已然點上咽喉,而他的劍也在電光火石之際架在了那女子頸間。
  飛紗如霧,飄落於夜色中,莊散柳眼波陰沉浮動,鎖住面前對手:“你不是夜天澈!”
  那男子顯然並沒打算否認,神情漸漸冰冷,一字一句道:“我和十一哥本就相像,你是突然看到十一哥心驚了吧,九哥!”
  莊散柳身子明顯一震,夜天漓繼續道:“九哥難道不嫌這張面具礙事嗎?”
  他說完此話,莊散柳眼中的震驚已然轉成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放,隨著囂張的笑聲,他揮手便將臉上面具揭去。
  黑夜深處,月華底下,露出一張完美無瑕的臉。月光、劍光、火光甚至佛殿金光,皆盡落入了那雙細魅的眼睛,暗下去,暗到極致,忽然綻出攝魂奪魄的妖異。薄而獨具魅力的唇角散漫地勾起,那光芒便似隨著這薄笑流轉,詭異處充滿了難禁的蠱惑。
  他眼光一轉,一抹陰森卻落到了劍下的女子身上,夜天漓亦轉過頭去,目露疑問。
  那酷似卿塵的女子伸手在臉上抹過,竟是素娘,手中亦是一張精致的人皮面具。
  莊散柳霍然色變,此時想起方才凌王府中那個小侍從,當在他的脅迫下說出凌王妃在度佛寺時,那人眼底深處原來根本就不是因怕死而慌亂,那是一種偽裝。
  這不過是一個布局,便如獵人用自己來引誘一只危險的野獸,早已在四周布滿了天羅地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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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7:23 | 只看該作者
  想至此處,心中狂怒,他竟無視銳槍在喉,身形微晃,劍便斬往素娘頸中。
  素娘被迫放開銀鞭翻身滾避,那一刻夜天漓手中銀槍已然刺入了莊散柳的肌膚,卻後勁不發,未盡全力。
  銀光在莊散柳鎖骨處挑過,血色驚現。素娘雖避過了莊散柳致命的一劍,卻被他跟上的一掌擊中後心,伴著一口鮮血跌落台下。
  謝經飛身搶到近前將她接住,隨著他的出現,冥衣樓部屬瞬間占據了廣台四周。
  莊散柳站在層層包圍之中,伸出兩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抹過頸中血跡,陰惻惻地問道:“怎麼了,十二弟,下不了殺手嗎?”
  夜天漓緊握銀槍,霍然一橫:“你以為我當真不會殺你?”
  莊散柳大笑道:“若真換上十一弟,那就不好說了,不過你,恐怕真的殺不了我。”他掃視冥衣樓眾人,對屬下吩咐道:“殺了他們!”
  誰知那些黑衣人並未應聲動手,反而同時向後退了一步,退入了冥衣樓陣中。
  莊散柳這時才真正震驚,卻聽夜天漓冷冷道:“九哥難道忘了,你手中這些死士多數是當年效忠於孝貞皇後之人,他們最初的主子可都是鳳家!”
  為首的黑衣人率眾跪倒,對莊散柳重重叩首:“主上,屬下等對不起您!還請主上日後保重!”說罷,一眾人竟同時舉刀,利刃刎頸,自裁身亡。
  三尺之內,血流成河。
  詭艷的血色,在莊散柳眸中染透妖異,陰森駭人。
  夜天漓道:“這些人倒確實真心效忠九哥,願用他們的性命,對鳳家換九哥一命。我不殺你,不過是因為鳳家答應了他們而已!”
  莊散柳緩緩自牙縫擠出兩個字:“鳳衍!”
  “不錯,是鳳衍洩露了你的身份。他心裡清楚的很,孝貞皇後的三個兒子,現在並不如自己一個女兒來得可靠。更何況,他已有兩個女兒斷送在你身上,難道還真的將最後一個女兒也交給你毀了?”
  莊散柳怒到極致,反而放聲長笑:“好啊,那麼我倒要看看,你們打算拿我怎麼辦?”山風激蕩,他一身銀衫如水月飛揚,狂肆逼人。
  夜天漓緩緩舉起銀槍,周身戾氣隱隱:“你能對四哥和十一哥痛下下殺手,難道當我真就奈何不了你?”
  莊散柳道:“那你便試試看!”
  劍鋒,如來自冥界的魂魄,幽光四溢。銀槍,靜如沉淵,一股凌厲霸道沿槍放肆,在倆人之間卷起洶湧的勁氣,星月無光。
  就在這勁氣抗衡即將到達頂點的一刻,整個山中驀然響起莊重悠揚的鍾聲,穿透了層層夜色,直入每一個人的心間。
  雙方對峙的殺氣仿佛突然落入了浩瀚深邃的海洋,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著這鍾聲,一個接一個的僧人自大殿後魚貫而出,手掛佛珠,雙掌合什,數百人逐漸走入廣台四周的空地,竟不聞一絲腳步聲,甚至連呼吸都聽不見,前後排成整齊的數排,垂眉靜目,寶相莊嚴。
  鍾聲正來自廣台四角巨大的銅鍾,大佛殿的殿門徐徐打開,敬戒大師自裡面緩步而出。眾僧齊誦一聲佛號,隨即在廣台四周盤膝而坐。
  敬戒大師沿著大佛殿的白石台階登上高起的平台,那黃色的內袍和棕式僧服在風中依然深垂不動。
  隨著他的到來,莊散柳與夜天漓都感到有種溫和的勁氣如一股無形的水流隔空而來,那劍與槍竟都有些無所適從。
  夜天漓手中銀槍放了下來:“大師!”
  敬戒大師對他微微合什,轉身向莊散柳和顏一笑:“阿彌陀佛,莊施主,久違了。”
  莊散柳臉上陰晴不定,似是驚疑、迷惑、戒備……百味交集,然而終究還是將劍收回,單掌直立,對敬戒大師回執佛禮。
  敬戒大師道:“老衲得知施主今夜會來,特地為施主備下了清茶一杯。”
  莊散柳盯了敬戒大師片刻,“哈哈”笑道:“大師的其心茶苦味四溢,在下已然不感興趣了。”
  敬戒大師不以為忤:“施主不妨再品一下,或者苦中別有洞天。”
  莊散柳越發笑得張狂,“大師下一句,莫非就要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敬戒大師道:“阿彌陀佛,佛渡眾生!”
  莊散柳似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身子發抖,再問道:“佛有捨身飼虎,稱肉救鴿,大師既要渡我,敢問是捨身,還是割肉呢?”
  敬戒大師闔目微笑,在他狂妄的笑聲中指尖輕輕一彈,“當!”鍾樓之上的銅鍾發出雄渾的鍾聲,遙遙傳遍整個山寺,那笑聲便被淹沒在其中。
  莊散柳驟然一驚,以他的目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師抬手的時候彈出了一粒佛珠。
  一粒佛珠竟能隔空遠去,使數百斤的的銅鍾發出如此巨響,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絕對的安靜,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
  卻見敬戒大師在平台之上從容盤膝而坐,說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老衲此身,悉聽尊便。”
  莊散柳一瞬愣愕,轉而冷笑:“大師難道真以為佛法無邊嗎?”
  敬戒大師低聲念道:“兩行秘密,即汝本心,莫謂法少,是法甚深……”隨著他的聲音,四周僧人手捻佛珠,齊聲誦經。那低沉的經聲祥和深遠,如流水不斷,在整個夜空中覆上了一層神聖與靜遠,月光落在大殿之上的琉璃頂,佛殿金光,異彩漣漣。
  “臨欲涅槃時。以佛神力。大悲普覆。欲攝眾生。出大音聲。其聲遍滿。乃至十方。隨其類音。普告眾生。今如來應正遍知。憐憫眾生。覆護眾生。攝受眾生。如是一子……”
  莊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陰暗,渾身上下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軟劍斜指,一步步往敬戒大師走去。
  周圍的經聲仿佛從四面八方往身邊聚來,每邁出一步,他便感覺自己身邊的空間收緊一分。經文逐漸清晰,好似每一個字都不過眼耳口鼻,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深印交錯,逐漸化做烈火紛飛,一寸一寸自低處盤繞飛旋,愈燒愈烈,愈燒愈痛,即將吞噬所有。
  經聲似乎越來越快,往昔歲月,榮華富貴,尊王封侯,情仇愛恨,生死往來,在眼前走馬燈似地穿雜不休。
  曾經是走馬快意少年游,曾經是玉雪堂前花解語。
  曾經是,母尊子貴,萬千寵愛人羨艷。曾經是,郎情妾意,且把風流醉今宵。
  卻一朝,雨落風摧百花殘,勞燕分飛盡蒼茫。
  紅衣曼舞是誰?輕言巧笑是誰?晏與台上紅花飄落,烈火影中斷腸的酒,摧心的毒,面具之下功名利祿熏透的心,好似被一雙清透的眼睛看著,是憐憫,是不屑,是同情,是憎恨……究竟是什麼?
  似看前塵,似看今生,似看往世,四處皆空。
  其心茶苦,其心皆苦,情到絕處是無情。
  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這一身,早已是空空皮囊,大千世界諸般物相,無常生妄,真我何從?
  “無歸依者。為作歸依。未見佛性者。令見佛性。未離煩惱者。令離煩惱。無安隱者。為作安隱。未解脫者。為作解脫。未安樂者。令得安樂。未離疑惑者。令離疑惑。未懺悔者。令得懺悔。為涅槃者。令得涅槃……”
  隨著這不休不息的經聲,莊散柳忽然丟開手中的劍,仰天狂嘯。嘯聲入雲,震動山野,直令鳥獸驚散,眾人色變。
  經聲始終保持著紆徐有致的節奏,似被嘯聲掩蓋,卻無處不在,連綿不絕,寧靜而平和。
  隨著這閉目長嘯,莊散柳一頭長發四散飄揚,圓月之下迎風而落,緩緩掠過他絕美的臉龐。
  絲絲縷縷,寸寸片片,那一肩妖魅閃亮的烏發如同著染了月華,逐漸化為一片雪白,披洩在他肩頭,如雪如霜,如夢如幻。
  莊散柳徐徐睜開眼睛,原本異芒四射的雙眸,此時一片深黑無垠的安靜,再不著半分顏色。
  他往前邁出了最後一步,站在敬戒大師面前,雙手合什,雪發輕垂,“莊散柳多謝大師。”
  敬戒大師面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
  莊散柳復又轉身,再對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禮。夜天漓方從剛才的震驚中回神,接著又呆了剎那,不由叫道:“九哥!”
  莊散柳對他的叫聲置若罔聞,回身步下白玉廣台。
  在他轉身的一刻,度佛寺深處悠然傳來了瑤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雲,遙遙飄蕩在層疊山林:
  悵悵莫怪少時年,百丈游絲易惹牽。
  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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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7:38 | 只看該作者
  鳳凰火樹,菩提花落,莊散柳在聽到琴聲時臉上化出了一抹奇異而通透的微笑,合著琴聲高唱,大步往山門走去。一路冥衣樓和玄甲軍諸多部屬,卻沒有一個人想要上前攔他,明輝淨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銀衣飄逸,就此消失在無盡的山中。

  千塵雪底東風破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凌王登太極殿視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繼天子位,稱昊帝,立王妃鳳氏為皇後,改元帝曜。
  由於京畿衛謀逆,帝都臨近宮城、皇城的內五門統治權移交御林軍。為防止叛軍余黨生事,外九門亦由玄甲軍重兵封禁。
  朝中連降聖旨,皇長子祺王晉封灝王;十二皇子晉封漓王;三皇子濟王革除親王爵位,由皇宗司負責囚禁;五皇子汐王奪爵除封,革出皇宗,長子賜死,其余眷屬盡數發配涿州,永不赦歸。
  殷皇後雖被幽禁宮中,殷家卻絕不甘就此落敗。很快伊歌城中便謠言四起,聲稱凌王發動御林禁衛逼宮奪嫡,偽造聖旨,並就此嫁禍濟王、汐王。
  濟王、汐王兩府眷屬趁機哭跪喊冤,帝都之中流言紛紜,人心動蕩。
  便在此時,神御、神策兩軍星夜馳歸,湛王兵逼帝都,請見天帝聖安。
  局勢陡變,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處處可見兵戈雪亮,甲胄肅殺,奪目驚心。
  此時殷家亦聯合衛家、靳家及其他閥門勢力,糾集擁護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罷朝不上,在太極殿前敲響登聞鼓,求見天帝。
  天朝仕族分抗皇權、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鳳、蘇兩家不在其中,卻依然聲勢驚人。
  更有三朝老臣孫普等人,一生忠於皇族,頑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監正花言巧語所動,亦參與到此事中來。
  登聞鼓隆隆震天傳遍整個宮城,太極殿前紫袍緋服黑壓壓跪了一地。
  卻不料從正午跪倒天黑,一連三日,烈日炎炎曬得一群文臣頭昏眼花,皇上卻連面都未露。唯有鳳相面帶笑容來說了幾句場面話,蟒袍玉帶,權臣的氣度非常。
  群臣中為首的衛宗平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終於領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虛傳。
  傍晚忽然一陣雷雨,閃電劃過,濺得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聲急促,白日灼熱的玉階前暑氣四揚,反而更添了幾份悶熱。
  潮濕的風攜著雨意充滿了宮殿深深,九枝玉蓮燈映在晶瑩剔透的珠簾上,夜幕漸落,光影幽然。
  太極殿前君臣對峙鬧不到後宮,剛剛沐浴完畢,卿塵斜倚在鳳榻前若有所思地拿玉梳理著長發。外面燈下靜立著當值的侍女,她揮了揮手,碧瑤會意,轉身帶了侍女們退下。
  慵然合上眼睛,心裡卻並不平靜,都在料想之中,終究是人人到了這一步。
  太上皇疾遽昏迷,雖經醫治救醒過來,卻也口不能言,神志昏聵。
  英雄末路,歲月遲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只是一個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四十萬大軍兵臨帝都,其後尚有西域三十六國的勢力在,內中仕族閥門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沒有勝算。
  即便他只是求見天帝聖安,並未公開質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
  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凌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壯大,逐漸開始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勢,重振雄風。於情於理,萬俟朔風絕不會讓西域諸國有機會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異動,柔然鐵騎必然為夜天凌擋下來自西域的兵鋒。而各州布政使奉詔調集天下兵馬,此時此刻或許已經逼近兩軍後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環環相扣的戰火一旦點燃,將又是九州動蕩的戰亂。
  一縷發梢滑過指間,卿塵眉心下意識地掠過一絲微痕。她並不擔心夜天凌會在任何對決中失利,只是眼前內亂將起,自相殘殺的局面,著實讓人無法談笑以對。
  漠北烽煙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將有多少戰士葬送在這內亂之中,原本應是保家衛國的身軀卻要犧牲於皇權更迭的斗爭,生命的價值,究竟幾何?
  他們為誰而戰?誰又能無愧於他們的流血與犧牲?
  戰爭,大概終究還是不適合女人。
  卿塵自嘲般一笑,當她站在他身邊,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放棄了風平浪靜,仁慈與安寧是對敵人的憐憫,亦是對自己的利刃。
  然而,那個人,他是敵人嗎?
  她將臉龐輕輕埋入水緞般的發絲中,雨聲淅淅瀝瀝,將盡將停。她只覺得是一種錯覺,遙遠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漸漸傳來,依稀是熟悉的曲調。
  這麼聽了一會兒,她霍然驚醒,直起身子來。
  笛聲很遠,如在天邊,卻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了雨幕夜色回蕩在伊歌城每一個角落,飄入這重院深深的宮城。
  她驚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帝都,宮城內不可能這麼清楚地聽到笛音,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將紗衣一扯,竟赤足下了臥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她頓住了腳步。
  殿門處,夜天凌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身形挺直,傲若臨淵,玄金龍袍,廣袖靜垂身後,紋絲不動,一股肅殺之氣寒霜般籠罩在他周身。
  琉璃燈下,他的臉色冰冷凌厲,無聲地鎖視卿塵片刻,一抹決斷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四哥!”卿塵一急,趕上幾步攔住他:“不要!”
  夜天凌回身,眼中寒意陡深,冷聲道:“他既大膽前來,難道還怕與我一見!”
  卿塵情知他已然聽出了這一曲《比目》,怒在心頭,此時怕是越勸越亂,當即反問他:“你又豈知他們不是以計相誘?這般形勢下,他敢夜入帝都,自不會空冒奇險!”
  夜天凌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樣,當我奈何不了他嗎?”
  卿塵深知他這份倔強與自負,只覺無奈,心念轉處,明眸一揚,往後退了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請聖上三思!”絲衣逶地,長發如瀑沿著兩肩傾瀉而下,她的神情卻端麗莊重,仿若這一拜是鳳冠朝服在廟堂之巔,而非倆倆相對的寢宮深殿。
  夜天凌一愣,劍眉緊蹙,抬手將卿塵拉起來帶到身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銳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卿塵靜靜與他對視,只見他眉心微擰,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一連數日內外交攻,百事雜亂,這麼不休不眠,便是鐵打的人也難熬。眾所能見的皆是他神采攝人,游刃有余,他只因著一身傲氣,絕不肯將艱難示與人看,或者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有這樣不加掩飾的真實。一陣心疼更莫名地牽雜著層層焦慮擔憂,殿前風揚,未盡的夜雨斜斜撲上衣襟,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扭頭,夜天凌卻牢牢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夜空裡一道輕閃倏忽劃過,照亮了夜天凌的臉,那峻冷的柔和分外清晰。他徐徐說道:“你在怕什麼?”
  卿塵低聲道:“他就和十一一樣,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突然間下頜一緊,夜天凌伸手將她的臉龐抬起,深眸熠熠,星星點點微銳的光從幽暗的湖底浮出,緩緩地,遮了滿天,“那我呢?”
  卿塵揚眸側首,凝視於他,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不說話,復又笑吟吟地看著他,眼中深深盡是柔情。
  夜天凌微微動容,伸手沿她修長的脖頸滑下,低頭便封上了她的唇。
  呼吸纏綿,宮燈麗影一片流光飛轉,殿外細雨紛紛揚揚,似點點銀光灑滿一天。
  許久,夜天凌才放開卿塵,看著她霞飛雙頰的嫵媚,他突然咬牙說了句:“我討厭那首曲子!”
  卿塵呆了剎那,幾疑自己聽錯了話,眼前這男人站在雄偉的大殿前,廣袖翻飛,神情桀驁,盯著人的目光鋒利如劍,卻竟說出這麼一句孩子氣的話。她斜斜揚眉打量過去,看他著實不像是在玩笑,終於忍俊不禁,伏在他身上笑得肩頭微抖。
  夜天凌的手臂狠狠一勒,卿塵邊笑邊道:“人在面前,偏跟一首曲子較真,你這算怎麼回事兒?”
  夜天凌冷哼道,“其心可誅!”
  卿塵聽了這話,心裡還是沒來由地一沉,遲疑片刻,說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試試。”
  夜天凌神色瞬間冷下來:“不行!”
  卿塵知道商量沒用,便激他道:“你難道不相信我?”
  夜天凌似能將她的心思看透:“少用這激將的法子,我不信他。”
  卿塵待要再說,夜天凌目光一動,殿外衛長征求見,步履匆匆,顯然是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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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7:51 | 只看該作者
  細雨淋得衛長征鎧甲半濕,他單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來報,戍衛一時看管不慎,濟王趁夜自禁所逃脫,不知所蹤!”
  皇宗司位於皇城之內,其守衛雖略遜於宮城,卻也是戒備森嚴。濟王手中無兵傷勢未愈,如何能從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塵眉目間溫冷一片,暗暗思量,仕族閥門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覷,竟連皇宗司也能做進手腳。濟王若想從謀逆的罪名中洗脫,唯一的機會便是投靠湛王軍中,反誣夜天凌挾持天帝,矯詔篡位,則湛王亦出師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時的僵局,兩相對決,至少勝負各半。
  卻見夜天凌眼底一絲精光如亮電裂空,一閃即逝,瞬間恢復了黑夜般的深沉,“傳朕密旨,天都戍衛若遇濟王,不必阻攔,讓他出城。”
  衛長征領旨去辦,卿塵看向夜天凌的目光中隱含震驚。
  他們要這個理由,他便給他們理由,他們想化僵局為戰局,他比他們更願意打破眼前的對峙。
  他遙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勝券在握的自信,無所畏懼的堅毅。
  卿塵頓時明白濟王的逃脫並不是借助了殷家或者衛家的勢力,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萬事俱備,他是在等待,甚至親手制造一個機會,用面前那張金碧輝煌的龍椅,引誘著對手自取滅亡。
  男人的天地,殺伐決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
  卿塵壓下翻湧的心情,緩步上前,站到了他身邊,她伸手試了試不時飄入大殿的風雨,對他說道:“連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見宮城、皇城兩面也該整頓一下了,該出宮的出宮,該換的換吧。”
  夜天凌扭頭,唇角勾出淡淡淺弧,“清兒,有你同行,有時竟盼這山再高些,路再遠些,其樂無窮。”
  卿塵亦笑道:“山高路遠,走走看就是。真到了那絕頂,還有別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何嘗又不好呢?”
  夜天凌低頭看著她道:“不錯,怎麼都好。”
  夜雨略急,夜天凌將卿塵挽在懷中,避開了雨中寒氣,一起往殿內走去。
  進了寢宮,卿塵將案前一摞奏章指給他:“大概都好了,只是有幾道你再看看,我拿不准。”
  夜天凌在案前坐下,和她對視一眼,倆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惡作劇得逞的意味。若此時有人在旁看到,定會忍不住猜想是什麼人不小心落入了他們的算計。
  當真說起來,群臣罷朝也不是鬧著玩的小事。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從中樞到地方環環相扣處處關聯,上下協調才能保證正常運轉,如果忽然斷掉這麼多環節,諸事堆積如山,其影響自然非同小可。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擊鼓跪諫,歷朝皇帝無不如臨大敵,被迫退讓的原因之一。
  但如今卻似與以往不同。跪諫當日,中書省便宣旨,六部九司可將無法定奪之事直接送達天聽,聽候天子親筆聖裁。
  聖旨一出,致遠殿中奏本倍增,眾臣都等著看皇上如何能有三頭六臂獨自處理這麼多朝政。誰知送進去的奏本第二天必定決斷分明退發各處,御筆朱墨事無錯漏,當真讓群臣瞠目結舌。更有一些臣子看了本章朱批,竟汗顏退出了跪諫之列。據說老臣孫普讀完朱批後,合本深歎了一句“國之德者,幸哉!”,此後閉門稱病,未曾再至太極殿半步。
  自然不會有人知道,這一筆朱批出自兩人之手。皇上沒有三頭六臂,只有一個可以信任如己的皇後而已。
  夜天凌翻看了幾道奏本,卿塵親手取來一盞鏤銀宮燈放在案頭,空氣中立刻有股裊裊的淡香散發開來,寧神靜氣。
  她見夜天凌取過朱筆在奏章上迅速寫了幾個字,再看他果然是將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奏請駁回了,笑著揶揄了一句:“薄涼寡恩。”
  夜天凌未曾抬眸,目光專注在下一道奏章上,“我用不著赦這些作奸犯科之人籠絡人心。”說著朱筆一揮,一份秋決的名單勾了出來,上面赫然便有邵休兵等人的名字。
  如此很快處理了幾件事朝,夜天凌只覺得今晚異常困倦,傳殿中內侍將批好的奏章取走,以便明日一早回發各部司辦理,他松馳了一下筋骨,往後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卿塵伸手替他揉著肩頭,夜天凌閉著眼睛握了她的手,卻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待他睡得深了,卿塵輕輕將手從他掌中抽出,起身將案頭那盞光亮的燈火熄滅,悄聲步出了寢宮。
  寢宮殿前的禁衛都是嚴密挑選過的心腹之人,其中不少來自冥衣樓。卿塵將冥執叫來,低聲吩咐:“隨我出宮一趟,不要驚動他人。”

  無限月前滄波意

  夜雨如幕,細針一般灑在深黑色的披風上,夜天湛負手站在一壁高起的山崖前,白皙的手指間那支玉笛被雨洗得清透,而他的人亦如這美玉,氣度超拔,風神潤澤。
  他像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到來,卻又似乎沒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這裡看著籠罩在深夜風雨中的帝都。
  細雨無聲,越飄越淡,先前的急促仿佛都融入了他的一雙眼眸深處,只余一片清湛的水色,浮光微亮。
  雨已盡,天將曉,他已無法再做停留,他的身後還有數十萬將士枕戈待命,還有多少仕族更迭閥門興衰盡系於此。
  披風一揚,他轉身舉步,隱在暗處的黑衣鐵衛隨著他的動作無聲而有序地悄然離開。
  該來的,不該來的,終究都沒有來。
  想見的,不想見的,到底都未曾見。
  他竟說不出此時心中是何滋味,隱隱有著失望,卻又好像松了口氣。那麼他究竟是在盼望著什麼,又緊張著什麼?
  沿著寶麓山脈逐漸離開帝都范圍,與楚堰江相連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馬微停,扭頭遠遠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烏雲緩收,又一個黎明便要到了。
  就在這一刻停留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江上傳來縹緲的琴聲,隨著這易水江流輕濤拍岸,琴音高遠而逍遙。大江之畔,一葉扁舟獨系。他剎時從震驚中回醒,揚鞭縱馬,疾馳而去,江水紛紛飛濺,那琴聲越來越近。
  輕雲隱隱,霧繞江畔,艙內一燈如豆,淺影如夢。
  夜天湛在掀起船艙那道幕簾的瞬間停住了動作,深深呼吸。江上風吹雲動,徐徐散開黛青色的天底,琴聲漸停,幕簾飄揚,一只纖纖玉手挽起了垂簾,一個白衣女子緩步走出。
  她仿佛自煙雨深處輕輕抬頭一笑,雲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風輕揚是她的風姿。不該出現在這裡,不敢讓他想像的人,近在咫尺。
  卿塵唇角淡噙一絲淺笑,“我聽到了那首曲子,原來真的是你。”
  夜天湛看著她:“真的是你來了。”
  卿塵將他讓進船艙,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誰?”
  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頓,漸緩下來:“我希望來的人是你。”
  卿塵眼角微垂,指尖拭過冰弦如絲:“我來了。”
  “為誰?”
  “為我自己。”
  倆人間忽然降臨的寂靜令艙外濤聲顯得分外清晰,過了些時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開口問道:“父皇好嗎?”
  卿塵道:“好。”
  夜天湛再問:“母後呢?”
  卿塵頓了頓,道:“不好。”
  夜天湛眼眸驟抬,目光銳利,“母後怎麼了?”
  卿塵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無恙,但過了今晚將會如何,卻取決於你。”
  夜天湛一瞬不瞬盯著她:“你今晚來此,是為了他。”
  卿塵指下用力,絲弦微低,她復又慢慢松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來做我想做的事情。”
  夜天湛眼底似有微瀾一晃,“那麼你來見我,又是想要我做什麼?”
  卿塵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禮、冊封九章親王的典儀都已准備停當,等你率軍凱旋。”
  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終如一,卻漸漸摻雜了雪樣的冰冷:“你是要我對他拱手認輸,俯首稱臣!”
  卿塵語音沉靜:“除非你當真要與他兵刃相見,讓這些本該為國而戰的將士們在帝都流血犧牲,只為了搶奪太極殿上那張龍椅。更甚至你還要捨下自己的母親和整個殷氏家族,讓他們首先成為這場戰爭的代價!”
  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面色如籠薄冰。
  卿塵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沖上心頭的怒意,迅速轉身面對著艙外,脊梁緊繃,肩頭因急促的呼吸而頻頻起伏。
  卿塵卻緊逼不捨:“即便是放手一戰,你有幾分把握能贏他?”
  夜天湛回頭時一道精電般的目光閃落她眼底,他素來文雅的臉上此時隱有幾分犀利與冷傲,“你以為,他真的是戰無不勝的神嗎?”
  卿塵道:“折沖府十三路兵馬已經如期抵達,伊歌城內尚有一萬玄甲軍,兩萬御林軍,兩軍交鋒,勝算幾何?”
  夜天湛道:“神策、神御兩部乃是天軍精兵之重,豈是各州散騎兵馬所能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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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8:06 | 只看該作者
  卿塵立刻問道:“倘若神御軍陣前倒戈呢?”
  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塵接著道:“神御林軍十余年來都在他統帥之下,他若要調遣神御軍,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沒有想過。”
  夜天湛神色平靜:“你既知我必定想過,便應該知道我自會有所防范。讓他們立刻完全忠於我雖不易,但要他們為此一時而戰,我自信有把握做到。”
  卿塵並不懷疑他的話,憑他在朝野的聲望,要做到此點的確絕非難事。她無法直接否認他:“你只是在賭。”
  “他又何嘗不是在賭?”夜天湛雙眸中已逐漸恢復了往日溫雅,只是暗處細密的鋒銳隱隱,如針如芒,“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尚難定論。我只問你一件事,當日清和殿變亂,傳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卿塵道:“傳位詔書乃是天帝親筆所書,御印封存,絕無半絲疑義。”
  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將她看穿,她從容迎對:“自相識以來,我從來不曾欺瞞於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動,臉上難以掩飾地浮起一抹傷感與失落,他仰面抬頭,悵然歎道:“父皇,你終究還是不相信我能做個好皇帝。”
  卿塵搖頭道:“並不是天帝不信你,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自從太子被廢之後,整個天朝從閥門仕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大半唯你馬首是瞻。你抬手將天舞醉坊牽出那麼大的案子,卻又反手便能壓下;京隸賑災,那些閥門權貴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話,他們卻肯慷慨千金。天帝皇子眾多,各具賢能,而舉薦太子,你獨占鰲頭。如果你是天帝,會作何感想?”
  江風飄搖,夜天湛目光遙遙落在翻飛的幕簾之外,稍後,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四個字:“危機在側。”
  “不錯。”卿塵道:“鋒芒畢露,幾可蔽日,天帝豈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點的便是鳳衍,所以他慫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
  夜天湛俊眉微擰,忽然轉身:“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輕輕頷首,低聲道:“是。鳳衍此人工於權術,城府極深,他深知用什麼辦法能使你步入沒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你果然便沒有退步。”
  夜天湛眼梢輕挑,唇間一抹笑痕卻淡薄,隱含苦澀:“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豈非變成了九王妃?”
  “其實天帝也顧忌鳳家,那時候,他未必會將我指給溟王。反而是你們倆個同時求旨,使他心中警覺,才將目光放到了別處。”
  隨著卿塵的話,夜天湛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你是說,是我親手將你推給了四皇兄?”
  卿塵靜靜說道:“不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喜歡受別人的左右,所以我說服了一個人幫我。”
  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孫仕!”
  卿塵驚佩他心思敏銳,點頭表示正確。夜天湛道:“孫仕對父皇忠心耿耿,他怎麼可能這樣幫你?”
  卿塵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宮中,務必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從那時起就已經做了決定?”
  卿塵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測而已。我只知道天帝最後做出的那個決定,御筆朱墨,寫在詔書之中。”
  夜天湛滿是遺憾與痛楚的目光籠在卿塵身上,感慨道:“卿塵,這便是你與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愛所敬,便是這個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
  卿塵只覺得心間百味陳雜都化做了歉意重重:“你當時不該做出那樣的決定,尤其是為我。”
  夜天湛聽了此話,突然揚眸而笑,溫文之中盡是堅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現在回到當時,我還是會上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深深望著他:“那現在這一刻,也是你的堅持嗎?”
  夜天湛靜默不語。卿塵側首垂眸,低聲再問了一句:“你也並不在乎,為此將付出什麼?”
  夜天湛語氣中帶出莫名的蒼涼,唇間每個字都似格外沉重:“二十余年,我已經付出了很多。”
  他意外地見卿塵身子微微晃了晃,當他急忙伸手扶她時,卻竟有一道晶瑩的淚水,緩緩沿著她的臉龐滑下。卿塵刻意仰頭避開他,慢慢道:“你只是付出了努力,卻未曾嘗過自己的親人、骨肉為此而離去的滋味。是的,既然是自己選的路,所有一切便沒有後悔的余地,也不可能回到當時重新選擇了。我只有努力去爭取以後,我不想看著你們任何一個人再離開我,不管是因為什麼。”她倔強地抬著頭,但是眼淚偏不爭氣地紛紛墜落,碎如散珠,濺在夜天湛手背之上,卻燙如滾油。
  一行清淚,滿身蕭索。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淒然,楚楚難禁。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手臂一緊將她帶入懷中,低聲安慰。
  卿塵此時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只是很久以來埋藏至深的一種悲傷突然間無法壓抑地翻湧上來,便如千裡之堤裂開一絲薄紋,轟然崩潰,洪水排山倒海般將人沒頂卷入,再難抵擋。
  她被動地抵在夜天湛肩頭,他的衣服上有些許雨水冰涼的氣息,與她的淚水交織,然而懷中卻溫暖深深。他抬手撫著卿塵的後背,動作輕柔卻又顯得生疏無措。卿塵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樣,消失在她生命中,永遠再也看不見,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再一次的生離死別,如果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她願意傾盡全力。
  夜天湛抱著她微微發抖的身軀,柔聲道:“卿塵,不怕,還有我在。”
  卿塵竭力壓下心頭那股悲哀,輕輕退了半步。夜天湛並沒有強迫她,松開手,替她拭干眼淚:“我派人從西域送回來的藥,你收到了嗎?”
  卿塵點頭。那次意外之後,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虛弱。夜天湛當時人在西域,卻對天都之事了如指掌,曾派人千裡迢迢飛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貴藥材,其中一朵天水冰蓮只有在極寒之地才生長,是十分罕見的靈藥。張定水看過以後如獲至寶,用以入藥,卿塵服過以後果見奇效,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復。此事就連夜天凌也十分感激,並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轉達謝意。
  一陣微風穿入船艙,帶來些許涼意,夜天湛仔細端詳卿塵的臉色,“藥管用嗎?”他再問。
  卿塵道:“藥效很好,多謝你。”
  夜天湛溫和一笑,卻又冷下神情,沉聲含怒:“究竟怎麼回事兒?他難道就是這樣照顧你,竟然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他們用了什麼卑鄙手段?”
  出事之後,凌王府對外只是宣稱王妃意外小產,知情人少之又少,所以夜天湛也無法盡知事情原委。卿塵不想再提舊事,只是慘然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並不怪他,他平安無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夜天湛皺眉:“你就這麼護著他,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也情願?”
  卿塵眸光沉靜:“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夫妻,不管他要做什麼,我一定會站在在他身邊。若連我都不能這樣對他,還有誰能呢?”
  夜天湛看住她,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那對我呢?你心裡,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卿塵幽幽而笑,淡淡答道:“我今晚背著他出宮,你以為我只是為他嗎?如果你們真的兵刃相見,你有幾分把握贏得了他?”
  夜天湛眸色漸深,卻唇角微揚,似玩笑,似認真:“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邊會怎樣?”
  卿塵仍舊笑著:“若如此,你就不是我認識的夜天湛了。”
  “你認識的我又是什麼樣?”
  卿塵沒有看他,將目光投向了外面。穿過幕紗飄揚似乎看到了輕霧飛繞,雲月半照的江面,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慢慢說道:“君子如玉,明玉似水。”
  夜天湛仰首閉目,笑歎:“卿塵,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待睜開眼睛,他深深凝視著眼前這個女子,那眼中浮光幽暗,便仿佛方才落入其中的雨絲都悄然浸透出來,帶著些許憂傷與執著逐漸蔓延到人的心口,漾得滿滿的,輕涼而澀楚。
  卿塵只覺得心髒沉重又艱難地跳動,幾乎無法再承受他的目光。他看著她,仿佛要將接下來的話烙在她心底,“我曾問過你,如果我願盡我所能給你所有想要的,你可願答應。我夜天湛只要對你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去做。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我便給你,今天你要的,我答應你。”
  卿塵心中悲喜交集,無法相信她聽到的話,亦不知該對他說什麼。他輕輕低頭在她耳邊:“回天都去,明天,等我凱旋。”
  他的呼吸吹過她的發際,絲縷糾纏,卿塵幾乎可以聽清他的心跳,如艙外大江波濤,層層擊岸,由緩漸急,忽然颶風排空,濁浪滔天,他猛地將她帶入懷抱,迅速吻上了她的唇。
  清新而濕潤的柔唇,她整個的人似乎化做了一縷微苦的淡香,一道冰涼的溪流,慢慢織成細密的天羅地網,將他禁錮在中央,畫地為牢,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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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8:17 | 只看該作者
  然而他不想逃,這任憑感情毀滅所有理智的剎那,無日,無月,無星,無光,仿佛世界到了盡頭。他只是夜天湛,她只是鳳卿塵。無關其他,無關過去與將來,無關生與死,悲與喜,對與錯,無關這蒼蒼茫茫,愛恨紅塵。
  他唇間炙熱的溫度與雨意風涼瞬間交撞沖上了頭頂,卿塵霍然抬眸,目光落在夜天湛臉上時他立時察覺。
  四目相對,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
  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眼中幾乎帶上了狠厲的深沉。卿塵以一種冷靜到極致的眼光默默凝視著他,他忽然從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別人的影子,那樣固執的存在在幽深底處,一天雪水,漫空罩下。
  江風刺骨,他唇邊生出一絲浸滿了澀楚的苦笑,終於緩緩放開了她。
  燈下,陰郁如烏雲,完全遮蓋了他明湛的眼眸,夜深,雲重。
  幽暗的冷焰光影輕搖,似隔著萬水千山,倆倆相望,無聲無言。
  卿塵眼中唯一所有的便是愧疚,看在夜天湛的眼裡卻如冰凌鑽心。此時此刻,他寧肯看到她的憤怒,也不願看到她這樣眼神。
  慘然一笑,笑黯天地,他驀地轉身,往艙外大步而去。
  幕簾紛亂,江深霧濃,卿塵默然回首,久久望著那道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濛遠處。他卻似乎越走越近,徑直步入了她的心底,停佇,永存,與那最柔軟的一處血肉相融。
  黎明悄然而至,天邊遙遠的晨曦滲出一線若有若無的輕光,緩慢而清晰的透過了白霧茫茫,終於綻放出霞光萬道。江風颯颯,輕舟順水,卿塵站在船頭舉目遠望沐浴在天光中宏偉的帝都,這一刻,歸心似箭。
  七月甲申,籠罩了伊歌城數日的陰雨消停,金日耀空,光芒遍灑大地。
  自通往皇城召和門的玄武大街始,數十裡潑金飛錦的彩毯遙遙鋪道,金旗迎風,御林禁軍十步一衛,直通往帝都外城。
  百官雲集,時間一點點接近午時,這多日之前便為湛王回京而備下的盛大典禮,現在卻誰也不知將是什麼局面。
  前來迎接的朝臣中,湛王一派的人個個面色木然。湛王下令羈押濟王、遵旨入城的消息傳來時,衛宗平頓足長歎,殷監正呆立在太極殿前,嘔出一口鮮血,當場昏厥過去。
  此時所有的人心裡都只有一個疑問——湛王,他何以突然放手言和,情願稱臣階下,讓近日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午時整,隨著幾聲禮炮高鳴,帝都乾門緩緩打開,萬眾矚目的城門處,湛王緩步而入。
  他未著甲胄,甚至未穿親王常服,一身水色長衫藍若睛空明波,纖塵不染,飄逸清華。他不曾騎馬,徒步邁上柔軟的錦毯,孤身一人,未有一兵一衛跟隨其後。本該隨行入城的四十萬鐵騎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團全部留在城門之外,靜候原地。
  沿途金甲禁衛明戟亮戈,耀目光寒,原本使整個帝都都籠罩在一種肅穆與森嚴的陣勢下,卻因他的出現突然化做了一片雲淡風清。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絕對的安靜,似乎天地間只有那一片湛藍的衣角隨著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飄揚,如在閒庭。
  他走得並不快,步履徐緩,神色平靜如玉,唇邊隱帶微笑。
  長路盡頭是代表著至尊皇權的華蓋龍幡,天威浩然,皇上親至召和門,將在此冊封湛王為九章親王。天子儀仗之下,夜天凌負手獨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龍騰雲,氣勢迫人,盡顯王者風范。
  通天大路上,夜天湛步伐孤單,路之盡頭,夜天凌形容清冷。
  獨行孤立,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彼此鎖定了對方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剎那,半空中炙熱的陽光如結薄冰,迫的萬人噤聲,皆盡心寒。
  空氣凝重得似能被刀切開,湛王唇邊笑意卻愈深,而夜天凌臉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開薄笑一縷。
  孤獨處忽逢對手,雙方的精神似乎不約而同陡然攀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仿佛無形之間兩柄利劍,龍吟聲起,那是對於決戰一刻的渴望。
  湛王舉步邁上了最後一層台階,臨風卓立。四周只聞衣衫金旗獵獵風中的輕響,這瞬間的停步卻讓文武百官覺得漫長無期,須臾,只見湛王含笑輕掠前襟,跪拜:“臣,參見吾皇萬歲!”
  夜天凌亦淡淡抬手:“七弟辛苦了。”
  掌儀侍官急忙高聲通報儀程,大典終於有條不紊地按著預期軌道緩緩開始。
  鍾罄鼓樂聲中,當湛王自皇上手中接過那代表天朝親王中最高封爵的九章紋劍時,立在御駕之旁的衛長征清楚感覺到一股濃重而鋒銳的殺氣。
  他矍然警覺,抬手迅速壓上腰間劍柄,卻只見皇上面如平湖,湛王顏若和風。什麼都沒有發生,典禮按步就班的進行著,一切平靜如初。
  那股強烈至斯的殺氣同時來自於持劍對峙的兩人,那劍因此寒意陡生,直逼眼睫,卻終究未曾出鞘。
  午時二刻,禮成。
  風和日麗,瑞雲呈祥。這兵息干戈的一拜,低下的是錚錚傲骨,高貴與雄心,換來的是四宇安定,江山依舊風流。

  一川明輝光流渚

  含光宮中,幾個宮女依次跪捧著九翟鳳冠、釵鈿襢衣、金絲織繡真紅霞帔、褙子、中單等冠服環繞四周,一個掌儀女官在旁詳細地奏報著幾日後冊後大典的儀程。
  繁復的衣料窸窣輕響,不時夾雜著玉墜環佩叮咚,靜靜回蕩在寢殿深處,碧瑤正和兩個侍女幫卿塵將冠服之後雲紋曳地的霞帔整好,“娘娘,正合身呢。”
  卿塵輕輕抬手示意身旁的女官停下,轉身問道:“多長時間?”
  女官答道:“回娘娘,整個大典共三個時辰。”
  卿塵眉梢微緊,“這麼久?”
  女官恭敬地道:“此次是皇上冊後的正典,所以時間格外長些。”
  卿塵微微頷首:“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待掌儀女官退下,有侍女進來稟道:“娘娘,皇上今晚傳膳含光宮。”
  卿塵應了一聲,碧瑤忍不住驚喜,問道:“娘娘,尚衣監昨日送來那幾件新制的宮裝都很是用了心的。那件茜紅底子的就很不錯,顯得人精神,不過我記得有件流嵐色繡木蘭花的也好,既貴氣又雅致,我讓她們都拿來看看可好?”
  卿塵此時只穿了件杏色軟絲中衣,“不必了,我有些冷,把那件披帛給我。”
  碧瑤返身取了披帛替她搭在肩頭,一襲雲色婉轉,雙肩若削,盈盈瘦弱,卿塵隨意靠在鳳榻上,絲毫沒有起身梳妝更衣的意思。
  碧瑤忍不住催她:“皇上一會就到了,娘娘不換衣服嗎?”
  卿塵抬眼應了一句:“他是來看衣服的?”
  碧瑤愣道:“當然不是。”
  卿塵復又合眸。
  碧瑤不由替她著急,勸道:“娘娘,都幾天了,皇上現在分明是先行和好,您就服下軟吧。”
  卿塵閉目不語,那日她外出回宮,未入上九坊便遇上衛長征等帶著玄甲軍尋來。護城水師竟出動了虎賁戰船,楚堰江中森嚴一片戰備狀態。回宮後只見夜天凌臉色鐵青,怒不可遏,一句解釋也不聽,當即命將冥執等隨卿塵出宮的侍衛各掌二十軍棍。卿塵極力阻攔,他冷冷無視,殿前一片杖擊之聲,鮮血橫飛。卿塵恨極,一怒之下拂袖回宮,已經幾天沒和夜天凌說過一句話。夜天凌亦不似往常每日來含光宮就寢,再加上朝事繁多,倆人倒真像就這麼生分下來,只看的碧瑤她們暗暗著急。
  碧瑤見卿塵這般倔強,低聲再勸:“內廷司都已經上了添選妃嬪的議章,皇上畢竟是天子,您這樣怎麼能行呢?”
  卿塵那晚在江上著了點風寒,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剛才被那些冠服折騰了半天,此時只覺周身乏力,聽了此話不免更添煩悶,閉著眼睛道:“我睡一會兒,皇上來了你再叫我。”
  碧瑤見她十分困倦,又深知她的脾氣,也不能再多說什麼,只得仔細關了花窗,悄聲退出。
  碧瑤走了後,卿塵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起身攏著披帛坐在那裡。面前銅鏡映出她的容顏,她漫無目的地垂眸看著雲帛散開在腳邊,那絲絲入扣的紋路看在眼中卻不時有些模糊。她抬手撐著額角,突然瞥見銅鏡中多了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青衫淡淡,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卻能感覺到他目光深邃,靜靜望著鏡中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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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8:40 | 只看該作者
  寢殿中長明的宮燈輕微一跳,卿塵低聲輕歎,站起身來。不料眼前竟猛地一黑,她急忙伸手去扶鏡案,誰知卻正按在打開的妝奩之上。玉聲亂響,鳳簪翠環飛落一地,夜天凌已經疾步上前將她扶住。碧瑤她們被東西落地的聲音驚動,匆忙趕進來,只見滿地狼狽,皇上抓著皇後的手一臉怒容。
  隨後而來的宮娥內侍跪了一地,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敢說話。只有碧瑤戰戰兢兢叫道:“皇上,娘娘……”
  卿塵一陣暈眩過去,見碧瑤等人都十分惶恐地看著他倆,緩聲道:“這裡沒事,都下去吧。”
  碧瑤心裡七上八下的,看這樣子倒像是倆人真吵起來了,卻又怕冒然相勸適得其反,斗膽說了句:“皇上,娘娘身子不舒服,您……”
  卿塵眸光淡淡往這邊一掃,碧瑤便不敢再說,無法可施,只好帶著眾人暫時退出殿外。
  卿塵靠著夜天凌的攙扶坐下,夜天凌不悅道:“覺得不舒服怎麼不宣御醫,你這又是跟誰賭氣?”
  卿塵眸色一黯,無心和他爭吵,只說道:“不過是剛才試冠服站得久了有些累,這些鳳冠霞帔看來並不適合我。”
  聽她這麼說,夜天凌臉色微沉,這幾天心裡窩著的火氣不禁被勾起苗頭,隱隱便要發作。
  倆人僵持著,殿中一時異常地安靜。
  卿塵倚著鳳榻,倦倦合上眼眸。她原本便是強打著精神,現下更覺得胸口滯悶,忍不住頻頻咳嗽。突然一只手覆上額頭,接著便聽夜天凌慍怒的聲音道:“傳御醫!”
  卿塵自己清楚這症狀,待要說不用御醫,只見夜天凌神色嚴厲,著實也無力再行爭辯,便任御醫趕來請脈開藥,不一會兒侍女們先奉了姜湯上來。
  她素來不喜姜湯的味道,卻在夜天凌的怒視下端起來一飲而盡,將玉盞擲回盤中,轉身向內靜躺著。侍女們細碎的腳步陸續消失在殿外,四周空空蕩蕩便顯得格外冷清,卿塵身上卻搭來薄衾,“怎麼,背著我做出那麼大膽的事,還跟我發脾氣?”夜天凌話語低沉,頗為不悅。
  卿塵並不後悔那晚出城惹得他不快,說道:“我若做錯了,你罰我便是,為何卻拿冥執他們出氣?何況我已經回來了,四十萬大軍平安入城,我又哪裡做錯了?”
  話未說完,夜天凌劍眉猛蹙,伸手硬將她從榻上拉起來面對自己,怒道:“你若是回不來呢!我夜天凌十余年鐵血征戰,踏平山河萬裡,區區四十萬大軍能耐我何?用得著你夜出帝都,孤身犯險!你是怕我輸了這一陣,還是怕他喪命於我劍下?”
  他幾乎是聲色俱厲,目光嚴邃冷冽,迫得人如墜冰窖,卿塵脫口便道:“我確實是怕,我怕你們任何一個再變成第二個十一!”
  夜天凌臉色猛地僵住,額前青筋隱現,眼中的凌厲卻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說出這話,卿塵也呆了片刻,轉而側首垂眸,滿身盡是黯然:“當年擊鞠場上和你並肩作戰的五個人,如今只剩下他和十二了。你若真的信我,就不該惱我,我雖是膽大行事,卻也是深思熟慮過。現在非但你與他安然無恙,近百萬將士也不必自相殘殺,這些許冒險難道不值?”
  夜天凌狠狠攬著她,眸中戾氣低沉:“若不是因為信你,我當晚便已下令揮軍平叛。我雖信你有把握全身而退,但你若當真有所閃失,帝都中豈止是血流成河的局面!但那又於事何補?難道還能再有奇跡,再讓我隔著千年萬年遇到一個寧文清,或是一個鳳卿塵?”
  他霸道的不給人絲毫喘息之機,那字字句句像是叢叢炙熱的火焰,灼得人心中又暖又痛。卿塵向來言辭不輸於他,此時卻說不出話來,只緊緊攥著他的衣襟,觸得他的心跳在手底起伏不平,當真已是怒極。
  卿塵愣愕間,只聽他再道:“這江山王位,不過就是游戲一場,我豈會用你的安危去換取,又豈容他人覬覦於你?我若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天下!”
  卿塵心裡早已柔軟一片,面上卻不服軟,下頜微揚:“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難道還怕了這點兒風險?我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憑什麼做你的妻子?”
  夜天凌一怔,頓時哭笑不得,又氣又恨:“是我的妻子就得聽我的,你要是再敢背著我自作主張,我……”
  他說到這裡頓住,卿塵修眉一挑,問道:“你怎樣?”
  夜天凌見她眸中黑盈盈一片,盡是柔情暖意,近在眼前地這麼看著他,硬將那滿腔怒火包圍、纏繞,寸寸化做了無奈。終於長歎一聲,將她擁入懷中:“老天怎麼送了你這麼個女人來!”
  卿塵頭抵著他的肩膀,幽幽說道:“我這女人既讓你如此不滿,他們已准備了天下美女供你挑選,想必總有善解人意的。”
  夜天凌微怔,扳過她身子問道:“什麼?”
  卿塵淡淡抬眸,看住他:“內廷司已擬好了添選妃嬪的標准,六宮中一後、四妃、九嬪之下,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寶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八品之下六局二十四司掌儀女官各四名,司二十八人,典二十八人,掌二十八人,其他無品級女官人數不定。”
  夜天凌聽得大皺眉頭:“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卿塵道:“議章兩天前便送致遠殿了,你難道沒見著?”
  夜天凌失笑:“沒留意,光那些朝事的奏章還不夠我看,哪有時間看這些。”
  卿塵見他眼中倦色淡淡,想必又是幾夜未曾安眠,不忍再同他去計較這些,只是靜靜與他相擁。夜天凌撫著她披瀉肩頭的長發,良久,突然一笑:“明天下旨讓內廷司整頓宮闈去,免得他們沒事找事做。”
  卿塵笑笑不語,往他懷中靠了靠,他身上溫暖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仿佛驚濤駭浪裡一灣平靜的桃源。該說的話她早就說過了,不必再重復。他不曾信誓旦旦地給她任何承諾,只是他懂她要什麼,有些事情他會去做,他會護著她,她知道。一股倦意壓了過來,她閉上眼睛,留戀於熟悉的懷抱,什麼都不再想。
  夜天凌不料卿塵就這麼依偎在這裡睡去,頗為無奈,輕輕伸手撫摸她的臉龐,此時此刻心中卻只余愛憐。
  氣她恨她,卻又豈不知她為何甘冒奇險?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弱點,她是與他心心相印的知己,風雨同舟的伴侶,一路相隨,一生相伴,因彼此而精彩,共比翼而同輝。他就這樣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安靜不動。幾天來的冷淡一旦揭開,才發現原來心裡眼裡早都是她的影子,再看一生也看不夠,什麼三宮六院,嬌娥粉黛,都不及她一顰一笑。
  這世上有了她,他眼中便只有她,這世上若無她,他便一無所有。
  過了些時候,卿塵正睡得昏昏沉沉,晏奚在殿外求見。夜天凌沒說話,只是示意他進來。
  晏奚到了榻前,怕驚動卿塵,壓低了聲音稟道:“皇上,湛王求見殷娘娘,已經來了快兩個時辰了。”
  夜天凌皺眉,沉聲只說了一句話:“讓他回去。”
  夜天凌即位後,加封太後為太皇太後,追封蓮貴妃為和惠皇太後。天帝的妃嬪中,除了蘇淑妃晉為皇太妃外,都依例送往千憫寺居住。殷皇後雖是正宮娘娘,卻並沒有受到尊封,如今遷居清泉宮,身份頗為尷尬。湛王回京後曾數次請見母後,卻都未得准許,晏奚看皇上的臉色,情知多說無益,正欲退下,卿塵卻聽到聲音醒了過來,“晏奚,慢著。”
  晏奚躬身留步:“娘娘。”
  卿塵垂眸思忖片刻,對夜天凌一笑,赤足步下鳳榻,站在案前寫了幾個字,回頭吩咐晏奚:“帶給湛王。”
  晏奚遲疑地看向夜天凌,夜天凌下頜輕抬,他便取了箋紙,退出含光宮,待進了致遠殿偏殿,便見湛王負手站在窗前。午後的陽光穿窗落在他身上,耀得那身親王常服上的五爪雲龍栩栩如飛,背在身後的手穩持,清雅的面容淡定。他平靜地看著御苑中草木葳蕤,秀水碧流,似乎從晏奚走時便一直這樣站著,分毫未動。
  聽到腳步聲,夜天湛回頭看去,晏奚上前道:“王爺,皇上現在含光宮,恐怕一時不會回來。”
  尚未抬頭,便感到一道明銳的目光落在身前,湛王溫潤如冰絲的聲音淡淡響起:“本王在這裡等。”
  晏奚抬眼看去,只見湛王已然重新看向窗外,眼前唯余背影挺拔。他將箋紙呈上,再說道:“這是皇後娘娘給王爺的,請王爺過目。”
  夜天湛意外地回身,接過箋紙展開,上面只寫了四個字:視如我母。
  清墨烏亮,化做他眼中一絲震動。他雖然一直見不到殷皇後,卻也知道殷皇後除了名份上未得晉封之外,一切吃穿用度皆保持先前皇後之例,不曾有分毫更改。既然有卿塵在,他倒並不擔心母後會受委屈,此事也不能操之過急。他沉思良久,唇邊逸出一絲極輕的歎息,沒再說什麼,只是終於轉身舉步離開了致遠殿。
  晏奚走後,夜天凌沒問卿塵剛才寫了什麼,也沒有起身,扶著膝蓋又坐了會兒,方才慢慢站起來,只一動,便暗中抽了口冷氣。
卿塵看他神色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兒,忙說:“快走走,活動下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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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
 樓主| 發表於 16-10-2009 23:18:55 | 只看該作者
  夜天凌一邊抻著肩膀,一邊回頭,忽然輕輕一笑,深眸中滿是戲謔的意味。
  卿塵有些臉紅,低了頭又從睫毛下瞥他,終於忍不住又問,“好些了?”
  夜天凌血氣在全身流轉一周天,那種酸麻的感覺逐漸消退,笑著揚聲吩咐道:“來人,掌燈!”
  立刻便有兩排緋衣侍女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捧著一盞青玉纏金燈,步履輕巧,將寢殿中燈火一一點燃。
  夜天凌轉回卿塵身前,伸手試試她額頭:“要不要再睡會兒?這幾天養好精神,待到冊後大典,天下人可都看著你呢。”
  卿塵睡時出了一身汗,身上雖略微輕松了些,卻仍舊軟軟乏力,靠回鳳榻之上,問道:“怎麼突然要舉行什麼冊後的大典?這些日子我要被那些女官折磨死了。”
  夜天凌指尖撫過她修長的黛眉,淡笑道:“我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子。”
  卿塵悠然笑問:“難道沒有冊後大典,我就不是你的妻子了?”
  夜天凌道:“不一樣。”
  卿塵淡聲道:“怎麼不一樣?你是夜天凌也好,是王爺也好,是天子也好,對我來說不過是我的夫君,就這麼一個人,都一樣的。”
  夜天凌躺在她身邊,一只手墊在腦後,目光遙遙望出去:“清兒,這天下只要是我的東西,便是你的,只要能給你的,我都要給你。我的妻子,我不要她有半分委屈或是遺憾。”
  卿塵以手支頤,長發散垂在他臉側,隨著她側首淺笑的動作,微有蘭若的清香。他伸手穿過那道墨色的幕簾,如同穿入了神秘的夢境,她的美無處不在,無處可藏。
  卿塵抬手與他十指相握,貼在面頰旁,微笑說道:“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便足夠,不必非讓別人也清楚。四哥,你讓他們把冊後的典禮取消了吧,我想要的,你早已給了我,我並不在乎這個。這一次大典,前後耗內銀近十萬兩,勞師動眾,卻不過只是給天下人看個風光。如今北疆戰亂方休,百事待興,穩定西域、南治大江都等著國庫的銀子,有多少人盼著我們顧此失彼。十萬兩銀子雖不是什麼大數目,卻還是用在刀刃上更好。再說,我也實在沒精神應付那些禮儀,不如讓我清閒一日更好。”
  夜天凌靜默片刻,“你若堅持不要,便依你。我今天看了他們的奏本,那些儀程確實太過煩瑣,正想問你的意見。外面暑氣太盛,你身子又不舒服,我也怕你吃不消。”
  卿塵心滿意足地柔聲道:“如此多聖上恩典。”
  夜天凌垂眸看她,揚眉淡笑:“免了。”他抬手擁著卿塵,卿塵見他許久不說話,似乎有什麼事情想得出神,不由問道:“四哥,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扭頭看向她,此時他雙目熠熠,精光攝人,先前的些許疲憊早已蕩然無存,“清兒,你可知我有多少事想做?”他伸開手掌在面前勁握成拳:“這帝王之業不在手握王權的一刻輝煌,而在於盛世大治、國富民強。給我十年之期,我不會讓你、讓我的臣民失望,甚至我的對手,也必以與我對敵為榮。”
  卿塵仿佛看到了昔日大漠飛沙,千軍萬馬前他睥睨群雄的一刻,他冷對眾生,他雄心萬丈。這個男人征服了她,亦征服天下,她征服了這個男人,亦與他攜手,共赴天下。
  “四哥,一山盡處是一山,峰高路險,正是好風景,我已經忍不住想去攀登游覽了呢!”
  夜天凌擁她在懷,長聲笑道:“今日天朝有帝如我,有後如你,必將千古傳頌,萬世景仰。你我此生痛快!”
  卿塵笑摟著他的脖頸,明靨如花,吐氣如蘭,夜天凌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忽然翻身吻住了她柔美的紅唇。卿塵星眸輕闔,調皮地伸手探進他的衣衫,指尖溫軟,沿著他的脊背流連輾轉,一路滑下。
  夜天凌呼吸逐漸急促,低聲道:“清兒。”卿塵含糊地應他,溫香軟玉,雪膚凝瓊,蘭芝般的清香纏綿,誘人心悸。她肌膚間的溫度沿著他掌心的輕撫燒起愛戀纏綿,他卻突然將頭埋在她頸間懊惱地歎息一聲,撐起身子坐在榻邊,背對著她。
  卿塵十分奇怪,勾住他的腰探身過去,詢問地看他。
  夜天凌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身上還發著熱,好好躺著去。”
  卿塵一愣,隨即笑著蹭往他懷裡,夜天凌緊攬著她,聲音微啞:“別鬧,要是睡不著了,就陪我看會兒奏章。斯惟雲的手本今天送來了,你也看看,有幾條建議很是不錯。”
  卿塵聽他這麼說,便不鬧他了。夜天凌命人去致遠殿將奏章取來此處,傳了晚膳。用過膳後,他坐在案榻前專注於未盡的政務,卿塵便靠在近旁細細翻看斯惟雲的手本。
  倆人不時交談幾句,不覺夜入中宵,宮燈影長,滿室靜謐,偶爾無意抬眸,目光相遇,會心一笑。

  桂宮長恨不記春

  翌日,殿中內侍傳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月末的冊後大典,鳳衍聽說後,心下不免泛起隱憂。
  近日來宮中多有帝後不和的說法,據傳言昊帝曾在含光宮大發雷霆,似乎為得是湛王之事。鳳衍在中書省值房內負手踱步,中宮皇後,這可是鳳家最大的依持。當初她遠湛王,棄九王,一手替鳳家選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現在大局初定,她卻又在這當口因湛王與之失和,豈能叫人不生擔憂?
  再過幾日,天氣日漸炎熱,帝後同赴宣聖宮避暑。昊帝卻只在行宮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駕回宮,將皇後獨自留在宣聖宮。
  如此一來不但鳳衍心中疑惑,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從當年的種種傳說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數人都猜測皇後不過是昊帝牽制湛王的棋子,或是鳳家聯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噓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歎有情人難成眷屬。
  這些傳言卿塵並非沒有聽到,卻充耳不聞,自在宣聖宮靜心休養。那次意外之後她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些許風寒竟反復難愈,接連數日低熱不退。夜天凌甚為擔心,仔細問過御醫後,親自送她到宣聖宮靜養。
  卿塵不耐煩宮中御醫隨侍,夜天凌也不堅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將張定水請來,要他在行宮小住一月。卿塵不由笑他小題大做,但平時與張定水談醫論藥,倒十分愜意。既無事煩擾,心情又輕松,身子便大有好轉。
  靜苑幽林,三兩盞淡茶,清風白雲,流水自在山間。轉眼盛暑已過,卿塵覺得精神漸好,便准備回鸞天都,只因入秋之後不久,便是太皇太後大壽之日。
  此次大壽宮中原想熱鬧慶祝一番,但太皇太後自去年冬天便臥病在床,身體衰弱,已沒有精力出席壽筵大典,只命一切從簡。
  當日大正宮中政權更迭,夜天凌早便調撥御林禁衛駐守延熙宮,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卻也不曾驚擾到太皇太後。只是事後太皇太後得知天帝與汐王、濟王的情況,不免傷心不已。卿塵雖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治病醫痛,並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經開始籌劃殯儀,只恐怕太皇太後與太上皇都熬不過今年冬天,到時候手忙腳亂。
  到了大壽那日,文武百官在聖華門叩祝太皇太後慈壽福安,延熙宮女官出宣太皇太後懿旨,頒下賞賜,免外臣覲見。蘇太妃與皇後率內外命婦、二品以上臣工內眷入延熙宮朝賀。獻禮、祝壽之後,各命婦、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內宮妃嬪及諸王妃賜宴。
  早朝一過,夜天凌便直接趕來延熙宮,灝王、湛王、漓王亦隨後而至。太皇太後由侍女扶著自寢宮走出,夜天凌見皇祖母步履艱難,巍巍顫顫,明明是喜慶的日子心中卻沒來由生出傷感,斂了神情,快步上前親自攙扶。
  太皇太後握了夜天凌的手,看著灝王幾個兄弟趨前叩請皇祖母壽安,突然長歎一聲:“今年人少了,明年我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你們來賀壽。”
  眾人笑意都是一滯,四周略見沉悶,卻接著便聽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見今年還多了人嗎?”
  笑語春風,將凝滯的氣氛頓時帶了過去,眾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見夜天湛微笑對她頷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長,薄紗半遮面,讓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樣,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卻明亮嫵媚,顧盼間風姿盡現。
  這正是於闐國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時候,皇上目光卻只在她那裡一停,隨即看向湛王,而與此同時,湛王也正向他這邊看來。兩人視線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間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
  湛王攜於闐公主回天都之後,朝中形勢一直處於一個微妙的臨界點。大臣之間明顯分為兩派,擁護湛王之人並不減少,相反湛王息戰止兵之舉更讓眾人稱頌,甚至一些軍中將士也敬服湛王統御軍隊愛惜士兵,紛紛以“賢王”稱之。湛王這番以退為進收獲奇效,奪嫡宮變的刀光劍影逐漸淡去,一場沒有硝煙卻更為凶險的戰爭正緩緩拉開帷幕。
  只是此時,無論是皇上還是湛王,卻沒有人願意將這些在太皇太後面前表露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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