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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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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業》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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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5:07 | 只看該作者
  我嘆息,伸手撫了撫她面頰的紅腫,“到此時,你還是不肯說他的不是?”

  玉岫別轉頭,顫聲道,“他,他只是一時糊塗……”

  “你是何時知悉了他的密謀?何時被他囚禁?”我直視她,冷冷問。

  玉岫淚流滿面,“我勸不了他,他說王爺總算走了,到底該輪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緊緊迫視他,“我問你,接到摺子之前,他可有異常?”

  她低下頭,只是哭,卻不說話。

  “你究竟什麼時候察覺他有異動?”我猛的直起身,驚得她直往後面縮,仍是哭著搖頭。

  我攥緊她手腕,“胡光遠一案,你可知道些什麼?”

  玉袖頓時臉色煞白,頹然跪坐在地。

  無論我再怎樣追問,她咬緊了牙,再不開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願騙我,亦不願說出宋懷恩的秘密。

 


猜忍

  號角嗚咽,鳴金示警之聲從殿外傳來,響徹宮城。

  玉岫與我俱是一驚,未及開口,門外傳來侍衛通稟,“魏大人求見。”

  “看起來,宋懷恩的動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臉色卻越發慘青。

  我扶了靠椅勉強站起,玉岫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著手,僵立在那裡。

  “站在哪一邊,由你自己選擇。”我坐定,斂去溫軟神色,冷冷逼視她,“若是決定與我為敵,就拿出宋夫人的樣子來!”

  玉岫咬脣不語,眼淚分明已在眼底打轉,終是倔強地昂起了頭。

  我不再看她,揚聲命魏邯入內。

  殿門開處,魏邯按劍直入,白鐵面具閃動森冷光澤,“稟王妃,宋懷恩執虎符接掌東郊大營約五萬兵馬,下令封閉京畿十二門,全城戒嚴,不得出入。”

  只五萬麼,我略略牽動脣角,問魏邯道,“其餘九萬如何?”

  “皆按兵不動,作壁上觀。”魏邯聲如金鐵,“據報行轅大營略有騷亂,振武將軍徐義康嚴令各營堅守,不得擅離職守,漸已平定營中大局。”

  好個徐義康,我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今日之亂若能平息,他當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問道,“宋懷恩的兵馬,現在到了何處?”。

  魏邯道,“已入內城,正分兵兩路,一路直撲宮門,一路屯守城外。”

  “往宮城來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馬?”我垂眸沉吟。

  “暫且不詳。”魏邯低頭。

  我點頭道,“再探!告訴龐統領嚴守宮門,時刻備戰!”

  魏邯領命而去。

  玉岫微微發抖,強自鎮定,下脣卻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絲帕遞過去,並不看她,“你猜,他的勝算有幾成?”

  玉岫接過絲帕,捂住了脣,似乎下定決心以沉默與我對抗到底。

  “如果王爺還活著,他的勝算,你猜又有幾成?”我轉眸,看著她,淡淡開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驟然因震驚而放大。

  我靜靜看她,一言不發。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駭然盯著我,“怎會這樣,摺子上明明寫了,王爺已經,已經……”

  “所以才能騙過宋懷恩,令他放鬆戒備,我才得以先發制人。”我微笑,凝視她雙眼,“此所謂將計就計,宋夫人以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這個局,從一開始就沒有了勝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殺了我,奪下京城,也一樣逃不出蕭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將是豫章王兵臨城下,大開殺戒,血洗叛軍。

  玉岫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幾近崩潰。

  殿門外靴聲橐橐,魏邯剛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稟報王妃,密探來報,宋懷恩令人包圍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獲,下令搜捕全城,凡周歲以下嬰兒皆被帶走。”我咬牙未語,身側卻一聲低呼,玉岫緊緊捂住口,雙眼含淚,肩頭劇烈戰抖。

  魏邯掃她一眼,繼續道,“宋懷恩現正親率兩萬兵馬趕來,屆時重兵圍困宮門,恐怕宮外消息再難傳遞入內。”

  “無妨,該來的總歸要來。”我揚眉一笑“魏統領,你可準備好了?”

  “屬下與麾下弟兄,誓與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視我,那鐵面罩下的眼睛灼灼發亮,恍惚回到昔年寧朔城外那個寒冷的夜晚,也是這樣一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現,帶著堅定與勇毅,對我說,“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在寧朔,在暉州,在今日,眾多大好男兒,進可開疆拓土,退可盡忠護主,視生死如等閒,這便是追隨蕭綦麾下的鐵血軍人。

  宮門方向再次傳來低沉的號角嗚咽,魏邯匆匆離去。

  玉岫痴痴望著宮門的方向,臉色青白得可怕,卻不再戰抖流淚。

  死寂的殿內,她低垂了頭,不辨神色,開口卻是低澀沙啞,“胡光遠是他殺的。”

  我不意外,亦不惱怒,只覺得深深悲涼。那魯莽憨直的年輕人不過是一顆棋子,宋懷恩殺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個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頭來,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凄然一笑,“為了盈娘,懷恩早想殺他。”

  我一怔,“誰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聽見我的問話,自顧說下去,“懷恩帶盈娘回府之日,胡光遠就鬧上門來,說是道賀,卻差點動了手……這麼多年,我還未見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聽得迷惑,似乎是為了一個女子,令胡光遠與宋懷恩一早結下怨隙?

  玉岫望著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過是個歌姬,懷恩迷戀她已久,只因從前納妾被你斥責,才不敢帶回府來。那日在綺香樓,胡光遠醉酒與他爭奪盈娘,懷恩一怒之下便將盈娘帶走。當晚胡光遠便上門生事,名為道賀,實則譏誚。”

  我不耐聽這爭風吃醋的過節,正欲打斷,卻聽玉岫緩緩說道,“若不是胡光遠說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話,懷恩也不會突然向他動手。”

  “什麼話?”我驚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譏諷懷恩說,此女越看越覺肖似某人,右相痴心妄想的該不會是那人吧。”

  她的聲音輕忽,入耳卻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驚電般閃過一張似曾相識地面孔,那個綠衣美姬……難怪覺得面善,那眉目分明與我的容貌有著幾分相似。

  宋懷恩以妹婿的身份,與我素來親厚,京中皆知他與豫章王是亦臣亦友,與王妃亦忠亦親。

  當年暗藏的情意,應當已隨流年淡去,然而胡光遠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一句,竟道破這樁隱秘……

  我心中突突亂跳,分明頸頰火燙,後背卻又冰涼。

  玉岫的目光讓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與她對視--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又隱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臉,緩緩坐倒椅中,只覺鋪天蓋地的巨浪從四面涌來。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來還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開,我一介凡人之軀還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兩人當場動手,卻不知是誰密報了蕭綦。正當僵持之際,蕭綦盛怒而來,迎面一掌摑得胡光遠口鼻流血,宋懷恩上前領罪,蕭綦卻只看了一眼瑟縮堂下的盈娘,隨即令侍衛將她絞殺。

  人死了,誰也不必再爭,謠言之源也隨之抹去。

  然而,宋懷恩出乎所有人意料,藉著七分酒力,挺身維護盈娘,竟當面忤逆蕭綦。

  僵持之後,蕭綦終於放過盈娘,卻罰懷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並立下禁令,誰若將當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細想起來,隱約記得有一晚,蕭綦至夜深才歸,隱有怒容未去,問他卻只道是軍務煩心,當時我亦不曾深想。

  蕭綦明知宋懷恩心氣奇高,為人自傲,偏偏當眾挫他銳氣,也是暗中給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與蕭綦一爭長短,無論是他手中江山,還是身邊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覬覦。

  蕭綦有心削奪權臣兵權,已非朝夕之事。彼時正值胡宋黨爭最劇之時,宋懷恩野心勃勃,處處排斥胡黨,極力想將軍中大權一手攬過,已經引得蕭綦不悅。

  而那一次的意氣之爭,無疑打破了蕭綦與他之間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將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後蕭綦親征,將胡宋二人分別委以重任,胡光烈領前鋒大軍開赴北疆,宋懷恩手握大權留守京中。

  表面看來,蕭綦對左右肱股大將的信任,絲毫未因唐競之叛而動搖,反而加倍倚重。對於宋懷恩,前有當眾嚴責,施以懲戒;後又委以重任,給他無上信任,可謂是恩威並濟。彼時,蕭綦仍然給了宋懷恩最後一次機會。

  可惜宋懷恩終究被野心私慾所誘,鑄下大錯。

  玉岫望著我戚然而笑,眼角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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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5:42 | 只看該作者
  我默然半晌,方艱難開口,“玉岫,今日一戰,無論誰生誰死,我對你並無愧疚……唯獨當年,明知一切還將你嫁與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轉過頭,淚水簌簌落下,“你無需愧疚,當年是我自己甘願。”

  我隱忍目中酸澀,緩緩開口,“如果時光逆轉,倒回當日,明知是這結果,你還願不願接受指婚?”

  “是,我仍願意嫁他。”玉岫笑語含悲,卻堅定無比。

  我笑了笑,從心頭到喉間都是濃澀的苦。

  同樣再給我們一次選擇的機會,玉岫仍願意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賜婚,成為豫章王妃。

  幽寂的內殿,兩個女子靜靜相對,彼此間橫亙著跨不過的恩怨,也牽絆著斬不斷的情誼。

  這些年,一次次風浪我們都相伴著過來了,終於走到今日,卻是這樣的境地。

  


深謀

  還只是黃昏時分,天色卻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霏霏雨絲。晚風捎來微雨潮意,夾雜著松油燃燒的辛嗆氣味,從宮門方向傳來,隱約可見火光明滅,繚繞濃煙籠罩在九重宮闕上空。

  我側首,對跪在身後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這裡,孩子們有嬤嬤照看,我不會為難你一家老幼。”

  言罷,我轉身步向門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讓我去宮門,遠遠看他一眼!”

  我駐足,不忍回頭,她已知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著,你還有兒女,還有餘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從未愛過你,又納妾不專,將你刑囚,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傷痛!”

  身後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訴我什麼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聽,抬足邁向門口。

  “王爺難道就不狠心?一個不顧你安危,將你拋下不顧的男人,為他鞠躬盡瘁可又值得?”

  這一句凄厲質問,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卻昂起頭,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著我。

  到底是跟在身邊將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綻,也知道什麼話傷我至深。

  我看著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從前聽到這一句話,或許我真的會被擊倒,可惜,我已經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嫵。

  “正因為他是蕭綦,才會大膽冒險,將我置於這風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將這一局交到我手裡。”

  “論情分恩義,我們是夫妻,是愛侶。”我一字一句道,“而在這皇圖霸業的路上,我們則是並肩作戰的知己。太平時,我會在深閨中為他研墨添香;變亂時,我可以站出來為他披荊斬棘。他若只將我當作金屋嬌娥,反倒不是識我、知我、信我的那個蕭綦,我亦不屑與那樣一個凡夫俗子並肩而立!”

  話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話驚得怔在當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頭,又怎會因一時激怒脫口而出。

  帝王霸業,帝王霸業……一直以來想要成就帝王霸業的人並不僅僅是蕭綦。

  不錯,我要的夫婿,本就應是天下至強至尊之人。

  他將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脈中的,難以言表的宏願。
  
  這一句話,深藏心底,今日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說出來,再不必迴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這一局走得再驚再險,我都不曾懷疑過蕭綦的用心,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

  我與蕭綦曾因各自的機心而有過許多誤會猜疑,這些年來,歷經一次次風波,終於可以放下心結,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萬仞險峰都過來了,若放不下心中負累,又豈能邁得過最後的險關。

  所謂棋子,所謂利用,不過是旁人以狹隘之心相猜度。

  歷經風刀霜劍,沉浮亂世,我們一路踏著血淚枯骨走來,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體。

  是心心相應也罷,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負的,是天下,是家國,註定做不成窗下為伊畫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閨眷養不問世事的平淡婦人。既然一早選中了彼此,唯有並肩前行,共御風霜。

  我轉身而去,殿門在身後訇然關閉,將玉岫驚怔含悲的目光一併隔絕在門後。

  夜色已沉,雨絲驟急,我拉緊風氅,顧不得讓侍衛撐起傘蓋,匆匆登上宮門。

  城下的叛軍已經團團圍困了宮城,四面宮門外都是陣列森嚴的兵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將宮門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龐癸都已聞訊趕了過來,我迎上前去,斂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兩人都鎮定如常,城下劍拔弩張,敵眾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從容安撫人心。

  我走近墻下,俯身眺望,身側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攔,“王妃小心!”

  這年輕人才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我側眸對他一笑,“沒事,不要怕。”

  這濃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漲紅了臉龐,張了口說不出話來,只重重點頭。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沒真打過仗罷,這陣勢算什麼?一個女人家都不怕,咱鐵錚錚的漢子難道還怕了不成!”

  四下裡肅然而立的兵士們頓時轟笑起來,緊繃了半日的險氛,因這一笑而舒展,那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浮起振奮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許暖意。
 
  我朝魏邯讚許地一笑,點頭示意,朝人靜處走去。

  他二人跟上來,魏邯笑意斂去,龐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脣角抿出一絲刀刻般紋路。
  
  我側首望向不遠處火光明滅的叛軍陣列,低聲問道,“宋懷恩只是圍了宮城,毫無異動麼?”
  
  “不錯,眼下他按兵不動,我倒是喜憂摻半。”魏邯冷冷負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於外力,不敢輕舉妄動;憂的是,夜色將深,只怕他將趁夜暗襲。”

  我點頭,“今夜確是凶險難料,務必小心應對。”

  龐癸突然開口,“王妃,不如將宋家老小綁上城頭,給他個震懾,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側身不語。

  “龐統領言之有理,大敵當前,切莫婦人之仁!”魏邯聲若鐵石。

  綁了宋懷恩年邁媽媽與三名兒女在城頭,確實毒辣,也確有威懾之效。

  “真有這必要麼?”我並不轉頭,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牽制,只怕比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東郊駐軍按兵不動,雖可牽制一時,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轉過頭,似笑非笑, “你說的外力,僅僅是東郊駐軍麼?”

  “屬下愚鈍,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閃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異。

  我直視他雙眼,“難怪王爺如此信重你,口風之緊,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頭。

  “你有不便說的苦衷,我亦不再追問。” 我轉身吩咐龐癸,“龐統領,你帶人巡視宮中四處,萬勿疏漏一絲一毫。”

  “屬下遵命。”龐癸從無一句贅言,立刻轉身而去。

  待龐癸走遠,魏邯才微微嘆了口氣,鐵面下的一雙深目,鋒芒閃動,“王妃恕罪,屬下並非疑忌龐統領,只是事關機密,屬下奉命只能對王爺一人……”

  “我明白,你無需解釋。”我微微一笑。

  他凝視我,“除了王爺,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認,王妃令魏某心悅誠服!”

  我含笑不語,靜靜看他。

  魏邯終於開口承認,“屬下受王爺密令,暗中監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報王爺知曉,”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嘆道,“不錯,你當日能向我密報胡光遠之死的疑竇,必然也會向王爺密報。如果我沒有猜錯,胡光遠一早落入宋懷恩設下的圈套,犯下貪弊之罪。宋懷恩借機將他除去,再讓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對我的誤會,施以離間,才有了後來的血衣密詔?”

  魏邯默然頷首。

  我嘆道,“當日昭陽殿宮女能順利逃出宮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帶鐵衣衛追至臨梁關外,截殺了皇后的人,奪回密詔,卻不知宋懷恩暗渡陳倉,早已派出親信,潛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隱有愧色,“當日我只道宋懷恩暗害胡光遠,是為報私仇,打擊胡黨,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膽,敢利用皇后,算計胡帥,竟至危害到王爺的安危!”

  我長長嘆息,一時無言相對。

  無論為權,為名,還是為情,彼時在宋懷恩心中,早已種下了取蕭綦而代之的念頭,鏟除胡光烈只是他掃清障礙的第一步罷了。

  我遙望北方天際,淡淡道,“相信此時王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許殺回京畿勤王的前鋒,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點頭,“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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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6:01 | 只看該作者
  我撫胸長嘆,心頭懸念許久的最大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千幸萬幸,總算沒有錯害了忠良,更痛悔當初一味抱持偏見,以至錯怪了胡光烈。

  偏見,終究是偏見誤人,也險些自誤。

  父親從前常說我愛憎過於分明,總按自己的喜惡去看人,難免流於武斷。當年不以為然,如今回頭看來,恍然有汗流浹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對胡光烈抱有陳見,厭惡他暴躁無禮,貪功好利,又怎會如此輕率地做作判斷,僅僅因胡光遠之死,因胡瑤一紙密詔就認定了胡光烈會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

  當日守軍相繼戰敗,蕭綦追究防務松弛之責,嚴斥胡光烈,罰去他半年俸祿,令他閉門思過。

  眼見紛亂已起,我擔心胡光烈受罰不甘,多生是非,便溫言勸蕭綦道,“總要給人留三分顏面,你這樣罰他,未免過厲了。”

  蕭綦淡然道,“你也覺得過厲麼,那我再變本加厲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懷恩接掌京中政務,準備北伐,朝野震動。

  卻聽聞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縱酒,大吵大鬧。

  胡黨眼見失勢,紛紛倒向右相,爭相獻媚於宋懷恩,宋黨風頭一時無兩。

  胡宋二人多年紛爭不斷,固然有舊怨之隙,名位之爭,亦有蕭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牽制,互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蕭綦不會一味偏袒,或抑或揚,總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後,蕭綦頒布親征詔令,命胡光烈為前鋒,統領十萬精銳。

  我問他,之前一力打壓胡黨,可是有意挫他戾氣?

  蕭綦卻道,“我不過試他一試。”

  “試他?”我詫異萬分,轉念一想,隱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異?”

  蕭綦的目光莫測深淺,“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東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這一聲將我驀然喚醒,回過神來,夜風涼透,火光烈烈,哪有蕭綦的身影。

  霜冷鐵甲夜,徵人猶未還……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側過臉,任夜風吹乾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蕭綦也並未全心信賴過他們。

  唐競一早已經引起他的戒備,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慮的人。他以一再打壓相試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會將十萬大軍相托。

  真正讓他拿捏不定的人,卻是宋懷恩。此人心思細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後全無破綻。蕭綦不是神人,做不到無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舉棋不定,是以不敢將他派上陣前。兩軍交戰之際,稍有不慎,便是禍及家國。那時一切未明,而我生產在即,本已面臨極大的艱難……他不願讓我再承擔更多焦慮,終究沒有將自己的疑慮告訴我。或許那時,他也存了僥倖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問我會不會怨他,此時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僅僅是因為拋下我獨自承受生育之險。那時他已經權衡過輕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機四伏,也只能選擇先抗擊外寇,而將內亂暫且壓下。他留下宋懷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監視他的動靜。他北上親征,與突厥交戰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獨自面對一切風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時此際,我們才是真正的並肩而戰了。

  想起種種前情,我與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嘆了口氣,“胡光遠一念之差,雖是罪有應得,卻也可惜了好好一個年輕人。”

  我苦笑道,“人非聖賢,胡光烈又何嘗沒有貪弊之舉,王爺也知道他在軍中素有斂財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輕重,不至犯下大錯,王爺也裝作不知而已。”

  魏邯搖頭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貪財,當年討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個衝進南蠻王宮,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懷恩告到王爺那裡,說他私藏王杖,有窺上不臣之心。王爺一問之下,才知他是貪圖那王杖上鑲的碩大一塊祖母綠,早將寶石撬下,王杖卻作廢物丟了。”

  我沉默片刻,終於忍俊不禁。

  胡光烈雖然貪財,也不過是貪圖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權貴的胃口,只是小巫罷了。我早已見慣宗親們的饕餮之相,動輒侵吞數萬兩之巨,少於千兩根本不屑受之。蕭綦主政之後,狠挫朝中貪弊之風,昔日巨貪或貶謫,或徙放,或賜死。然而蕭綦並未徹底追查,也未趕盡殺絕,給一些為惡不深的官吏留了條生路。

  這正是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把人逼到絕處,也就無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貪也在他縱容之中,他曾說,“貪財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懷恩操行廉肅,自有高潔之相,在世人眼裡高下立分。

  如今看來,貪財好利的俗人卻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爭鋒

  夜風涼徹,已經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爺應該會在發出密詔前趕回,殺宋懷恩個措手不及!照路程算來,不出三日應該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幾日的暴雨……勢必會阻礙行軍,三日後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點頭道,“即便三日不到,我們再堅守個幾日也應無礙。”

  我點頭,側首凝望遠處叛軍營地,不知道宋懷恩正藏身何處,是否也在凝望宮門。

  心裡有一絲涼意,夾雜著隱隱的痛。

  樣的一個人,永遠不苟言笑,只在對我笑的時候,會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閉上眼,竭力驅散心底綽綽陰影。

  “看起來,今夜叛軍不會再有動靜了,王妃不必掛慮,先回後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卻仍被我瞧見了眼底一掠而過的不忍。

  “也好,”我點頭笑了笑,轉身而去。

  一路走過,執戟守衛的將士紛紛低頭,恭謹肅然--在他們的眼裡,我大概是個可怕的女人,或許又暗暗將我當作個可憐的女人。

  昔日右相溫宗慎彈劾蕭綦,洋洋灑灑千餘言,歷數蕭綦罪狀,被姑姑嗤為荒唐。其中卻有一句,令我過目難忘--“其人善詭斷,性猜忍,厲行酷嚴,豺梟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裡,我嫁了一個這樣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這個男人,一直庇護著我,和我並肩而戰,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兒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子澹,我的瀟瀟也不必再承擔我所承擔過的艱辛--因為,他們的父親是蕭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為我們撐起一方沒有風雨的天地。

  回到後殿,闔眼小睡了片刻,簾外夜色深濃,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裡最冷,也最暗的時刻。裹著錦被,仍覺得絲絲涼意逼人,熬了這大半夜,倦意終於襲來。

  夢中轟然一聲巨響,仿佛震得地動屋搖。

  我驚醒過來,猛的翻身坐起,簾外已是火光沖天,喊殺聲震天。

  叛軍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門外,火光已映紅了半天。

  “王妃小心!”隨身侍衛趕上來。

  “何時開始攻城的?”我的話音剛落,又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腳下地面隨之震顫。

  我駐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紅的夜空仿佛即將燃燒,沉沉向我壓來。

  “就在片刻前,叛軍開始強攻宮門。”那侍衛站在我身後,聲音堅定鎮靜。

  城頭火光烈烈,殺聲震天,箭石破空之間急如驟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閘樓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懸緊的心頭為之一定。

  叛軍趁禁軍換防之際,閃電般掩殺至防禦最弱的承恩門,以四人圍抱的巨木撞擊宮門。

  承恩門多年前元宵遇火,欽天監認為此門方位與離位相沖,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後的承恩門雕琢精巧,金壁輝煌,卻忽略了防禦之需,竟未設甕道,閘樓也形同虛設。

  宋懷恩曾主持宮中修繕,對這一薄弱之處了若指掌。沒有了甕道阻隔,閘樓又難以屯守,一旦撞開了宮門,便可直殺入宮禁西側。

  所幸龐癸已事先將最精銳的鐵弩營八百餘人盡數部署在此門。勁弩齊發,疾矢如雨,傾瀉而下,將宮門罩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叛軍雖勇悍,也擋不住這密集的勁弩,倉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緩,叛軍即又搶攻,以巨盾開道,源源不斷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護下,一次次蓄足攻勢,猛烈撞擊宮門。

  龐癸與魏邯身先士眾,挺立城頭,指揮鐵弩營反擊。

  強攻之下,鐵弩營五列縱隊輪番射擊撤換,完全沒有喘息之機。叛軍弓弩手也向城頭仰射,不時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後面隨即有人頂上。

  激烈的交戰一直持續到拂曉時分。

  鐵弩營居高臨下漸漸占據了優勢,以巨木強攻的叛軍士兵紛紛中箭,後繼乏力,多數未至城門就已被射殺,叛軍強攻勢頭隨之緩竭。

  最後一輪瘋狂的強攻終於在拂曉時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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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撫胸長嘆,心頭懸念許久的最大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千幸萬幸,總算沒有錯害了忠良,更痛悔當初一味抱持偏見,以至錯怪了胡光烈。

  偏見,終究是偏見誤人,也險些自誤。

  父親從前常說我愛憎過於分明,總按自己的喜惡去看人,難免流於武斷。當年不以為然,如今回頭看來,恍然有汗流浹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對胡光烈抱有陳見,厭惡他暴躁無禮,貪功好利,又怎會如此輕率地做作判斷,僅僅因胡光遠之死,因胡瑤一紙密詔就認定了胡光烈會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

  當日守軍相繼戰敗,蕭綦追究防務松弛之責,嚴斥胡光烈,罰去他半年俸祿,令他閉門思過。

  眼見紛亂已起,我擔心胡光烈受罰不甘,多生是非,便溫言勸蕭綦道,“總要給人留三分顏面,你這樣罰他,未免過厲了。”

  蕭綦淡然道,“你也覺得過厲麼,那我再變本加厲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懷恩接掌京中政務,準備北伐,朝野震動。

  卻聽聞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縱酒,大吵大鬧。

  胡黨眼見失勢,紛紛倒向右相,爭相獻媚於宋懷恩,宋黨風頭一時無兩。

  胡宋二人多年紛爭不斷,固然有舊怨之隙,名位之爭,亦有蕭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牽制,互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蕭綦不會一味偏袒,或抑或揚,總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後,蕭綦頒布親征詔令,命胡光烈為前鋒,統領十萬精銳。

  我問他,之前一力打壓胡黨,可是有意挫他戾氣?

  蕭綦卻道,“我不過試他一試。”

  “試他?”我詫異萬分,轉念一想,隱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異?”

  蕭綦的目光莫測深淺,“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東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這一聲將我驀然喚醒,回過神來,夜風涼透,火光烈烈,哪有蕭綦的身影。

  霜冷鐵甲夜,徵人猶未還……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側過臉,任夜風吹乾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蕭綦也並未全心信賴過他們。

  唐競一早已經引起他的戒備,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慮的人。他以一再打壓相試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會將十萬大軍相托。

  真正讓他拿捏不定的人,卻是宋懷恩。此人心思細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後全無破綻。蕭綦不是神人,做不到無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舉棋不定,是以不敢將他派上陣前。兩軍交戰之際,稍有不慎,便是禍及家國。那時一切未明,而我生產在即,本已面臨極大的艱難……他不願讓我再承擔更多焦慮,終究沒有將自己的疑慮告訴我。或許那時,他也存了僥倖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問我會不會怨他,此時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僅僅是因為拋下我獨自承受生育之險。那時他已經權衡過輕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機四伏,也只能選擇先抗擊外寇,而將內亂暫且壓下。他留下宋懷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監視他的動靜。他北上親征,與突厥交戰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獨自面對一切風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時此際,我們才是真正的並肩而戰了。

  想起種種前情,我與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嘆了口氣,“胡光遠一念之差,雖是罪有應得,卻也可惜了好好一個年輕人。”

  我苦笑道,“人非聖賢,胡光烈又何嘗沒有貪弊之舉,王爺也知道他在軍中素有斂財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輕重,不至犯下大錯,王爺也裝作不知而已。”

  魏邯搖頭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貪財,當年討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個衝進南蠻王宮,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懷恩告到王爺那裡,說他私藏王杖,有窺上不臣之心。王爺一問之下,才知他是貪圖那王杖上鑲的碩大一塊祖母綠,早將寶石撬下,王杖卻作廢物丟了。”

  我沉默片刻,終於忍俊不禁。

  胡光烈雖然貪財,也不過是貪圖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權貴的胃口,只是小巫罷了。我早已見慣宗親們的饕餮之相,動輒侵吞數萬兩之巨,少於千兩根本不屑受之。蕭綦主政之後,狠挫朝中貪弊之風,昔日巨貪或貶謫,或徙放,或賜死。然而蕭綦並未徹底追查,也未趕盡殺絕,給一些為惡不深的官吏留了條生路。

  這正是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把人逼到絕處,也就無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貪也在他縱容之中,他曾說,“貪財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懷恩操行廉肅,自有高潔之相,在世人眼裡高下立分。

  如今看來,貪財好利的俗人卻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爭鋒

  夜風涼徹,已經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爺應該會在發出密詔前趕回,殺宋懷恩個措手不及!照路程算來,不出三日應該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幾日的暴雨……勢必會阻礙行軍,三日後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點頭道,“即便三日不到,我們再堅守個幾日也應無礙。”

  我點頭,側首凝望遠處叛軍營地,不知道宋懷恩正藏身何處,是否也在凝望宮門。

  心裡有一絲涼意,夾雜著隱隱的痛。

  樣的一個人,永遠不苟言笑,只在對我笑的時候,會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閉上眼,竭力驅散心底綽綽陰影。

  “看起來,今夜叛軍不會再有動靜了,王妃不必掛慮,先回後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卻仍被我瞧見了眼底一掠而過的不忍。

  “也好,”我點頭笑了笑,轉身而去。

  一路走過,執戟守衛的將士紛紛低頭,恭謹肅然--在他們的眼裡,我大概是個可怕的女人,或許又暗暗將我當作個可憐的女人。

  昔日右相溫宗慎彈劾蕭綦,洋洋灑灑千餘言,歷數蕭綦罪狀,被姑姑嗤為荒唐。其中卻有一句,令我過目難忘--“其人善詭斷,性猜忍,厲行酷嚴,豺梟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裡,我嫁了一個這樣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這個男人,一直庇護著我,和我並肩而戰,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兒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子澹,我的瀟瀟也不必再承擔我所承擔過的艱辛--因為,他們的父親是蕭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為我們撐起一方沒有風雨的天地。

  回到後殿,闔眼小睡了片刻,簾外夜色深濃,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裡最冷,也最暗的時刻。裹著錦被,仍覺得絲絲涼意逼人,熬了這大半夜,倦意終於襲來。

  夢中轟然一聲巨響,仿佛震得地動屋搖。

  我驚醒過來,猛的翻身坐起,簾外已是火光沖天,喊殺聲震天。

  叛軍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門外,火光已映紅了半天。

  “王妃小心!”隨身侍衛趕上來。

  “何時開始攻城的?”我的話音剛落,又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腳下地面隨之震顫。

  我駐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紅的夜空仿佛即將燃燒,沉沉向我壓來。

  “就在片刻前,叛軍開始強攻宮門。”那侍衛站在我身後,聲音堅定鎮靜。

  城頭火光烈烈,殺聲震天,箭石破空之間急如驟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閘樓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懸緊的心頭為之一定。

  叛軍趁禁軍換防之際,閃電般掩殺至防禦最弱的承恩門,以四人圍抱的巨木撞擊宮門。

  承恩門多年前元宵遇火,欽天監認為此門方位與離位相沖,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後的承恩門雕琢精巧,金壁輝煌,卻忽略了防禦之需,竟未設甕道,閘樓也形同虛設。

  宋懷恩曾主持宮中修繕,對這一薄弱之處了若指掌。沒有了甕道阻隔,閘樓又難以屯守,一旦撞開了宮門,便可直殺入宮禁西側。

  所幸龐癸已事先將最精銳的鐵弩營八百餘人盡數部署在此門。勁弩齊發,疾矢如雨,傾瀉而下,將宮門罩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叛軍雖勇悍,也擋不住這密集的勁弩,倉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緩,叛軍即又搶攻,以巨盾開道,源源不斷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護下,一次次蓄足攻勢,猛烈撞擊宮門。

  龐癸與魏邯身先士眾,挺立城頭,指揮鐵弩營反擊。

  強攻之下,鐵弩營五列縱隊輪番射擊撤換,完全沒有喘息之機。叛軍弓弩手也向城頭仰射,不時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後面隨即有人頂上。

  激烈的交戰一直持續到拂曉時分。

  鐵弩營居高臨下漸漸占據了優勢,以巨木強攻的叛軍士兵紛紛中箭,後繼乏力,多數未至城門就已被射殺,叛軍強攻勢頭隨之緩竭。

  最後一輪瘋狂的強攻終於在拂曉時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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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6:37 | 只看該作者
  叛軍第一輪夜襲強攻暫告失敗。

  “還有兩天!”魏邯紅著眼睛,劍不還鞘,大步走來,對兵士們大聲喝道,“叛軍士氣已挫,再堅持兩天,豫章王的大軍就要到了!”

  換防之後,龐癸與我一起檢點士兵,所幸死傷甚少。

  死者與重傷者被抬下,輕傷者就地包紮,換崗休息的士兵就地臥倒,困極而眠。

  一旦迎戰的號角吹向,他們又將勇敢的站起來,拚死抵禦叛軍的進攻!

  看著他們染血的戰甲,酣睡中倦極的臉龐,我只能暗暗握緊雙拳。

  這些年輕的士兵,甚至宮門外被射殺的叛軍將士,本當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他們的熱血應當灑在邊塞黃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腳下。

  我走過一隊隊休整的士兵面前,時時停下腳步,俯身察看他們的傷勢。

  那翻卷的傷口,猩紅的血污,真正的死亡與傷痛就在眼前。

  這樣的殺伐,還要持續多久?

  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這一刻,我強烈的思念蕭綦,渴盼他立即出現在我眼前,終結這殘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後,天地如洗。

  叛軍陣列鮮明,如黑鐵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隱隱有刀兵冷光閃動,經過一夜激戰,仍分毫不顯亂像。此刻雙方都趁著短暫的晨間休整蓄勢,準備再戰。

  不知這片刻的寧靜能夠維持多久。

  魏邯執意命侍衛送我回鳳池宮休息。
  
  昨夜一場激戰,宮中雖宣布宵禁,封閉各殿,嚴禁外出,卻仍隱瞞不了戰況的激烈。

  沿路所見宮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禍臨頭。自當年諸王之亂後,再未有過公然強攻宮城的大逆之事。饒是如此,各處宮人仍能進退有序,並無亂象。內廷總管王福是追隨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宮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亂時方顯出強硬手段,穩穩鎮住宮禁。

  王福趕來鳳池宮見我,穿戴得一絲不苟,神色鎮定如常。

  “昨日雖事出非常,宮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職,你做得很好。”我略帶笑意,站起身來淡淡問道,“可有驚擾兩宮聖駕?”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潛心著書,不問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問?”

  “是。”王福頓了一頓,帶了絲笑,低聲道,“昭陽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驚嚇,病情不穩,現已進了藥,應無大恙。”

  我靜靜垂眸,卻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瑤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災,幾乎一病不起,雖經太醫全力施治,保住性命無恙,卻心智全失,終日恍惚,只認得子澹和身邊侍女,對其他人再無意識,見了我也似渾然不識。

  小皇子死後,我再無勇氣見子澹,他亦從此沉寂,終日閉居寢宮,埋首著書,再不過問身邊事,除偶爾問及胡瑤的病情,絕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時起,一直有個宏願,想將本朝開國以來諸多名家詩賦佳作匯編成集,以期流傳後世,令文華不墜,風流永銘。這是子澹畢生最大的夢想,他曾說,千秋皇統終有盡時,唯有文章傳世不滅,平生若能了此心願,雖死無憾。

  他此時廢寢忘食於著書,想必是萬念俱灰,只待完成心願,即可從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隨手端起茶盞嘗了一口,對侍立在側的宮女皺眉道,“茶涼了。”

  宮女忙奉了茶盞退出去。

  我側身負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閣荒廢已久,擇個吉日,重新修繕吧。”

  王福一震,斂了笑容,深深低下頭去,“王妃有命,老奴當效死遵從。”

  “很好。”我凝視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辦,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擇定何時為宜。”王福低細的嗓音略有一絲緊張。

  我咬脣,“就在這兩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遠了,我扶了靠椅緩緩坐下,再隱忍不住心口的痛,絲絲縷縷泅散,郁鈍卻蝕骨。

  --崇明西閣的秘密,我以為這一生都不必用到,卻不料今日終究有了用處。

  略用了些早膳,闔眼倚躺在錦榻上,似睡非睡間屢被驚醒。

  眼前影影綽綽,一時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時是蕭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將我驚醒的,不是永定門方向傳來的喊殺聲,而是殿門落鎖的聲音。

  “怎麼回事?”我匆匆起身,驚問身旁宮女,一眾宮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卻聽得御前侍衛隔了殿門稟道,“屬下奉命保護王妃安全,請王妃暫避殿內,萬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聲凄厲慘呼突然自殿外傳來,竟是玉岫的聲音,未待我回應,那聲音已戛然中斷。

  “玉岫!你在哪裡?”我撲到門上,從雕花空隙間望去,只看到迴廊盡頭兩名侍衛的背影,隱約有一片寶藍色夾在之間,已被帶得遠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過神來,用盡了全力瘋狂拍打殿門,“魏邯!你大膽--”

  門外侍衛任我如何發怒,始終無動於衷。身側宮女慌忙拉住我,連連求懇息怒。

  我渾身戰抖,好一陣才說得出話來,“他要,他要殺了玉岫和孩子……”

  叛軍再度攻打永定門,此時魏邯只怕已殺紅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際,押了玉岫母子綁赴城頭,知我必定阻攔,索性鎖了殿門。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為何狠心緝拿宋家老小,連累他們至此--當日為了斷絕皇嗣之爭,小皇子不得不死,我雖狠心,卻不後悔;然而這宋家老小卻是真正無辜,即便宋懷恩反叛,也不能將他全家老小株連。緝拿他們入宮只想讓宋懷恩投鼠忌器,卻從未想過真的害死他們。玉岫已因我誤了終生,若再連累她與兒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劍,不顧一切往殿門砍去。

  木屑飛濺,紅木精雕的殿門在這削鐵如泥的短劍下,雖碎屑四濺,刀痕縱橫,仍無法輕易毀壞。侍衛與宮女被我的舉動驚嚇,或尖叫或叩頭,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一番急砍之後,我已力氣頹弱,倚在門上劇烈喘息,卻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開門,我就將你們統統凌遲處死!”

  宮人侍衛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無不驚駭失色,紛紛跪地求饒。

  “不想死就給我開門!”我冷冷道。

  眾侍衛再不敢遲疑,立時開門。

  我拔足便往永定門奔去,只恨腳下路長,人命已是危在頃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鑄成大錯。

  永定門上,幼兒哭叫聲遠遠傳來。

  我不顧一切奔上城頭,兩側將士見我散髮仗劍的模樣,盡皆驚駭不敢阻攔。

  玉岫被兩名兵士按在城頭,旁邊是宋懷恩的媽媽親和兩個兒子,連最年幼的兩歲女兒也被一名士兵舉在手裡,正舞著小手大哭不止。

  “給我住手!”我用盡全力喝出這一聲,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聽見我的聲音,猛地掙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傷害他們--”

  胸中氣息紛亂,我一時說不出話,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腳,“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還講什麼仁義,你不殺他妻兒,他卻要殺你女兒!你且看看下面!”

  耳邊轟的一聲,我撲至城頭,赫然見叛軍陣前,宋懷恩橫槍立馬,馬下跪著個五花大綁的素衣少女,散髮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幾乎立足不穩。

  徐姑姑帶走了澈兒和瀟瀟,阿越隨後帶了沁之,趕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兒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裡,難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穩住心神,令自己鎮定下來。

  若澈兒他們也落入宋懷恩手中,此刻綁在陣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變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見沁之五花大綁的模樣,卻又心痛憤怒不已。這孩子在身邊的時候,雖也多加憐愛,卻總隔了一層親疏。然而此時見她狼狽受辱,我竟也有切膚之痛,仿佛真與她血脈相連。

  城下,宋懷恩緩緩抬起頭來。

  正午陽光照在他銀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卻有隱隱殺氣迫人。

  “貞義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還不請她打開宮門,放你進去?”宋懷恩冷冷揚聲,一字一句傳來,入耳陰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頭來,大聲喊道,“我不是貞義郡主,我是王府的丫頭,你休要騙人!”

  叛軍陣前嘩然,連我身後諸將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脣,忍住眼眶中幾欲滾落的淚水。

  沁之,沁之,你這傻孩子!

  宋懷恩沉默片刻,驀的縱聲大笑,“好,好個貞義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風!”

  沁之昂頭怒罵,“你胡說,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聲音聽去隱隱模糊,入耳卻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區區一個假郡主,哪裡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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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6:48 | 只看該作者
  宋懷恩的聲音冷冷傳來,“生死有命,賤內與犬子若註定薄命,便有勞王妃送她們一程,宋某感激不盡。”

  魏邯大罵,“老子就將你女兒摔下城來,看你這狗賊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懷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話音未落,宋懷恩反手張弓,一箭破空而來,奪的擦過玉岫耳側,直沒入墻。
 
  玉岫的後半句話就此斷了,不語不動,怔怔張口望著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腸!”

  我閉了閉眼,決然道,“眾將聽清楚了,城下並非貞義郡主!”

  魏邯一愕然,隨即冷冷頷首,“屬下明白!弓弩手--”

  隨他一聲令下,兩列弓弩手立時搭箭瞄準城下,將宋懷恩與沁之籠罩在弓弩射殺範圍之中。

  叛軍陣腳大亂,盾甲齊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懷恩卻悍然不退,將長槍一橫,三稜槍尖直抵沁之後心,“牟氏為國盡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場麼?”

  “拿弓來。”我冷冷開口。

  已經多年沒有輓過弓箭,當年叔父手把手教給我的箭術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開弓,對準了城下--以我這點微末膂力,自然殺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殺人的姿態,已經足夠。

  見我親自引弓搭箭,宮門內外無不嘩然。

  我深吸口氣,凝望城下宋懷恩,沉聲喝道,“莫說一個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換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懷恩直直望著我,剎那間,連空氣也仿佛凝結。

  我的箭尖與他遙遙連成一線,穿越十年歲月,連起過往點滴恩義。



長恨

  宋懷恩凝然不動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後心的三稜槍尖,卻一點點沉下去。

  “退後!”他厲喝一聲,長槍掄空收回,遙指身後,座下戰馬倒退兩步。身後兩隊重盾護衛立刻奔上前來,舉盾相護。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躍而起,掙脫反縛雙手的繩索,如一頭敏捷的幼獸直奔向宮門。

  “殺了她!”宋懷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張,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後鐵弩齊發,箭如疾雨,破空呼嘯,射落叛軍巨盾,發出奪魄之聲。

  一時間,叛軍陣前大亂,被逼壓在箭雨之下,紛紛舉盾抵擋,無暇反擊。

  沁之已奔出兩丈,陡然被纏繞身上的繩索絆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後不到兩丈處。

  “沁之,快跑--”我撲上城頭,嘶聲喊道。

  身後又一輪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擊的叛軍。

  沁之奮力掙跳起來,甩脫繩索,奔向宮門。

  宮門緩緩開啟一線,四名鐵衣衛馳馬衝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衝陣前。龐癸一馬當先,俯身掠起沁之,勒韁控馬,原地人立而起。戰馬揚蹄怒嘶,掉頭回奔宮門,餘下三騎隨後相護,絕塵馳還。叛軍陣前衝出十餘騎重盾甲士,冒死衝過箭雨,追殺而來。

  四騎如電馳入,宮門轟然合攏,落下重鎖。

  身後歡聲雷動,士氣振奮如狂。

  我撐住城垛,這才驚覺兩腿發軟,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

  “娘--”未待我穩住心神,一聲童稚尖叫傳來,驚得我霍然回頭。

  玉岫不知何時趁亂掙脫,躍上城垛,臨空搖搖而立。

  變起頃刻,只聽孩子尖聲哭叫,我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旁邊侍衛衝了上去。

  我眼睜睜看著侍衛的手只差一線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頭一笑,燦若夏花,寶藍宮裝廣袖飄舉,沒有半分猶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燦爛流光,飛墮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從城下傳來,宋懷恩的聲音慘然不似人聲。

  你聽到了麼,玉岫?

  你可聽到他這一聲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寶藍流光閃動,我踉蹌一步,恍惚伸手去輓,卻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過我的手,怎麼輓都輓不住。

  玉岫含笑回頭,眉目如畫,漸漸隱入霧靄中,眼看去得遠了。

  不行,我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不許你就這樣走了。

  玉岫,傻丫頭,你怎麼會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楊的將軍,若要殺你,豈會一箭擦鬢而過,那一箭只是不想讓你示弱。

  你終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結發的良人,雖無兩心相悅,卻也舉案齊眉,為何你不肯信他?

  就為了那一箭,就讓你絕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這樣拋下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你的兒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塗。

  我恨恨一疊聲喚她的名字,卻一口氣息哽在喉間,劇烈嗆咳起來。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動,垂簾繡幔,已是身在寢殿。

  分明已清醒過來,仿佛仍見到那抹寶藍流光縈繞。

  心中怔忡恍惚,記不起發生了什麼,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連她也不在了。

  她就這樣一走,逼我接過這無法拒絕的責任,讓我永遠負疚,永遠愧悔,永遠善待你的兒女。

  我掩面慘笑,驀然一雙細柔小手覆上我雙手,掌心有少少的溫暖,“母妃,你別哭。”

  我一震,怔怔看著眼前素衣散髮的少女,她剛剛叫我母妃,沁之終於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邊,小臉猶帶幾分蒼白,正憂切地望著我,身後圍滿宮女醫侍。

  我望著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撫上她清瘦面頰。

  她笑了起來,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

  “有沒有傷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臉,拭去她滿臉淚水。

  沁之搖頭,一下張臂抱住了我,放聲悲泣。

  那日徐姑姑與阿越帶了她們趕往慈安寺,廣慈師太立即開啟後山地宮,讓她們藏匿進去。

  那是供奉當年宣德太后法身之處,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壽終宮中,葬入惠陵,卻不知當年太祖弒舅奪位,將母親一家全部處死。宣德太后從此出家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遺願,無顏葬入皇家陵寢。太祖遵從宣德太后遺願,卻不忍焚化,終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宮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與阿越半途受阻,待趕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們一行人倉猝藏身農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備,驟然奔出後院,將追兵遠遠引開,令徐姑姑她們得以脫身。

  我倒抽一口涼氣,凝視她,“沁之,你不怕麼?”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顧弟妹。”沁之咬脣,眸子閃亮地看著我,“我有武藝!我爹教過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頭去,似想起了戰死邊關的爹娘。

  這個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長,該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將她攬緊。

  “我跑得很快對不對?”她忽然抬頭,殷殷望著我,“我會解繩子,他們綁的那個結一點難不倒我,爹爹從前教過我怎樣綁獵物!”

  她的眼神,又是驕傲又是凄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樣勇敢。”我微笑,凝望她雙眼,“他們在天上看著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驕傲無比。”

  沁之笑著,重重點頭,將臉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頭微微發抖。

  我默默撫過她頭髮,暗暗在心中立誓,從今而後,我再不會讓這個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盡所能給她!

  我將玉岫的三個兒女交給可靠的老嬤嬤照看。

  次子與幼女尚在懵懂幼齡,不明白母親去了哪裡,只是哭鬧不休。

  五歲的長子宋俊文卻已經隱約懂事,看到我,如幼獸一般直衝過來,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對孩子充滿仇恨的眼睛,我說不出話,任何言辭在此刻都變得無力。

  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睛,在這樣的目光下,心底漸漸涼透。

  “好好照看這幾個孩子,沒有我的令諭,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們。”

  俊文還在拼命掙扎,兩個嬤嬤幾乎拉他不住。

  我倦極轉身,或許,我的確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身後嬤嬤一聲痛呼,我愕然轉身,見嬤嬤手腕鮮血淋漓,俊文已衝到我跟前,猛地撲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撲到我身上,五歲男孩子的力氣尚小,卻似瘋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衛趕來將他拎開,他仍踢打叫罵不已。

  我被嬤嬤們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陣陣抽痛,幾乎讓我無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驚嚇到,放聲大哭,連帶那四歲的男孩子也哭鬧起來。

  “不錯,我就是個大惡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鬧,我就殺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飯,我就殺了你妹妹!”

  俊文頓時呆了,臉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卻不再踢打。

  我苦笑,轉頭再不看他,徑直離去。

  遠處昭陽殿裡,燈火搖曳,隱隱有宮人身影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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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7:16 | 只看該作者
  自我記事以來,這昭陽殿還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說,昭陽殿是世間最高貴美麗的囚籠。

  宮女小心翼翼攙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宮歇息?”

  我仰頭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閃爍的河漢,一連數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來,以蕭綦行軍的迅疾,又無雨水阻斷,應當很快就能趕到了。

  我再無遲疑,淡淡道,“去昭陽殿。”

  胡瑤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木然坐在妝檯前,披散了青絲,任由宮婢為她梳散頭髮,準備就寢。

  見了我,左右宮婢忙躬身行禮,無聲退了出去。

  胡瑤回頭,木然看我一眼,痴痴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轉身呆望鏡中。

  我走到她身後,從鏡子裡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臉,在燈下越發青白,眼眶凹下,雙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曠寂幽暗的昭陽殿裡,只有我與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銅鏡,冷冷相對。

  我伸手撩起她一縷發絲,穿過指間,如絲涼滑。她木然看著我無動於衷,正如宮人所言--皇后已經失了心智,終日緘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認得旁人。

  我揚起手,袖底短劍直抵上她修長脖頸,青鋒如水,映得她眉發皆碧。

  鏡子裡,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縮。

  “還知道怕死,可見不是真正痴了。”我抿起脣角,似笑非笑。

  胡瑤的神色變了,眸子一點點亮起來,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會心智全失,我卻不信。胡瑤和我是同一種人,縱然赴死也要睜著眼睛。

  我不相信她會用這麼怯懦的方式來逃避,所謂心智全失,不過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與子澹不同,她怕死,她還想活下去,或許還想向我復仇。

  “胡光烈安然無恙,正隨王爺率軍回京。” 我手中劍鋒逼近兩寸,貼上她肌膚,“胡氏忠心護主,前罪可免,往後富貴榮華無慮。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瑤定定看我,忽仰頭大笑,“替我恭賀王爺,恭賀他大業終成,江山一統……你們成就你們的帝業,我與皇上自去黃泉做一對清淨夫妻!自此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好一個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知我者胡瑤,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該是知己。

  我還劍入鞘,淡淡一笑,“黃泉路遠,用不著去那裡,你們也可做對清淨夫妻。”

  胡瑤霍然睜眼看我。

  “忘了你們的身份、姓氏、親族、過往,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胡瑤與子澹,只有民間一對平常夫婦。”我凝視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諸般恩怨,盡歸前塵,山長水遠,無愛無憎。”

  胡瑤站起來,身子微微發抖,“你不怕我會復仇,不怕留下後患,壞你們千秋大業?”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殺你。”

  她不語,目光如錐,仿佛想將我看個透徹。

  我亦沉靜看她,看著這個被我奪去兒子的女人,這個將要帶走子澹,與他共赴餘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過我們,我也終生不會原諒你。”她倔強的仰起臉。

  “我無需任何人原諒。”我笑了,面對這樣一個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說出實話,“放你走,不過因為你是子澹的妻子。後半生江湖多艱,只有你能陪伴守護在他身邊,也算替我了卻平生大憾。”

  “你為了他,寧願背叛王爺?”胡瑤目光變幻,複雜莫明,“王爺豈會容你放走我們?”

  我蹙眉,不願與她多做解釋,只淡淡道,“王氏經營多年的根基,總還有些用處,就算王爺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後,將會乾坤翻覆,帝後自有帝後的命運。你只需記住,從此你再也不是胡瑤,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們忘不掉……除去一對民夫民婦,也不會很難。”

  胡瑤瞳仁收縮,薄脣緊抿,“你既能瞞天過海放過我們,為什麼,當日不能放過一個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覺無限疲憊,“當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這番布置,還能有今日的生機?我費盡心機,逼著子澹活下來,無非就是為了今日。為這一天,我已等了許久--我答應過他,總有一天還他自由,讓他逃離這冰冷的宮闈,隱姓埋名,遠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這麼一天,與所愛之人攜手歸隱,結廬南山,朝夕相守。再沒有血腥,沒有權謀,沒有皇圖霸業,只有我與他執手偕老。

  這個心願,藏在我心底不為人知的地方,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實現。

  胡瑤神情震動,定定看我,目光複雜變幻,終究只是一聲長嘆,“從前你為王爺背棄他,如今又為他背叛王爺……世間竟有你這樣無情的女人!”

  “王儇從未背叛任何人。”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誠於自己的心。”

  胡瑤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經占盡諸般榮寵,生在如此門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兒,更將成就開國皇后傳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說還有什麼抱憾,那不過是深藏心底的一點隱秘嚮往,嚮往宮墻之外,白雲之下,江湖之遠,一個夢幻空花般,不可觸及的夢。

  這也是姑姑,是歷代後座上那些孤傲高貴的女子,為之抱憾終生的心願。

  昔年太祖弒君奪位,誅殺前朝皇室,晚年諸位皇子卻為承嗣爭鬥,引發血流宮闈,慘禍連連。太祖深為惶恐,擔心報應循環,將來子孫重蹈前朝滅頂之災。奉聖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宮,建造三宮九殿十二樓閣,金瓦飛檐,殿閣綿延,潢潢富麗。然而,在這重重宮闕掩蔽之下,卻是太祖皇帝苦心為後世子孫留下的一條生路,在崇明殿西閣修造秘道,直通宮外一處隱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萬不得已之時,保全性命。

  這個秘密只在歷代帝王口中傳延下來,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內廷秘史盡忠守護。

  傳至順惠帝時,這個秘密卻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傑出的女性先輩,一力輔助兩位皇帝,平定諸王之亂,鞏固王氏世族首領的權威,將整個家族推上頂峰。從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閣的秘密就成了王氏歷代相傳的秘辛。父親直至離去之前,才將這個秘密傳給我。當時我曾不以為然,對太祖皇帝精心修造這樣一條逃離的秘道頗覺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變亂頻生,看他苦苦掙扎於這般困境,我終於漸漸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這條秘道,連通的不僅僅是一線生機,更是身在權力之巔的帝王,對自由的嚮往。

  路的盡頭,便是自由和重生。

 

皇圖

  玉岫的死,沒有讓宋懷恩停下瘋狂的腳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躍下的那一瞬,他那聲撕心悲呼是不是發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結發之情,換來的,哪怕只是一剎間的驚痛,也算給玉岫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宮室門口,我的眼淚已經乾涸,孩子們也已累得睡著,宋懷恩卻發動了又一輪更慘烈的進攻。

  玉岫,此夜此時,誰在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城頭已殺聲隆隆,火光沖天。

  象徵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被火光投映下龐大的影子,在廝殺聲中飄搖欲墜。

  遠處宮廊下有個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隱入陰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來喚住他,這個時候敢擅自闖入此處的人,只能是這位忠心耿耿的老總管了。

  王福轉出廊柱,低頭疾步趨前,“老奴驚擾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預備好了?”

  “一應就緒,十八名死士,隨時聽候調遣。”王福身形臃腫,這一刻卻毫無素日遲緩之態,行止之間隱隱有鋒芒逼人。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年老臃腫的內監,會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宮裡這麼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該回鄉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頭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經沒有家了,往後王妃還有用得著老奴的地方,請王妃開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在青州家鄉還有一個女兒吧。”我凝視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經嫁人生子。家父給她安排的是一戶殷實人家,公婆賢厚,夫婦情篤。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間。”

  王福寬闊雙肩微微顫抖,低頭不辨神色。

  我輕嘆道,“你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無以為報。這一次,你隨了他們離去,就不必再回來了,好好在家鄉安享天倫。萬壽宮秘藏的珍寶,你全部帶走,除安頓二位主子之外,餘下全都分給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給他們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髮蒼蒼的頭顱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雖死難報。”

  我側身,眼眶微微發熱。



  乾元殿裡燭影深深,素幃低垂,子澹仍執意掛著滿宮的素白,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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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7:44 | 只看該作者
  我立在垂幔後,靜靜看他。他身邊書稿卷軸散堆了一地,猶自奮筆疾書,蒼白的額頭隱有薄汗。這溫玉一般的人,即便兩鬢已微見霜色,仍不顯老態。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應是神仙般的風華。

  風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紙書稿,飄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頁,上面墨痕尚未乾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復又繼續埋首書寫。

  “子澹。”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筆下一頓,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緩緩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擬詔,遜位別宮。”

  子澹手腕一顫,筆下泅散開一團濃墨。

  他緩緩擱筆,將那張御制灑金箋揉了,愴然一笑,“這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

  我抿脣不語,竭力克制著臉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漸漸斂了笑容,目光一分分涼了下去。

  他自堆滿書稿的案幾下拿出一隻黃綾長匣打開,取出卷好的黃綾,揚手擲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顏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寫好等著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後現身,趨前拾起詔書,雙手奉上給我。

  “夫大道之行,選賢與能,隆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鑒廢興,為日已久。今輔政豫章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薄伐不庭,開復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龍顏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煥如日月。故四靈效瑞,川岳啟圖,玄象表天命之期,華裔注樂推之願,終以饗九五之位。念萬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宮,歸禪於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與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糾結於五步之間,區區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聖明。”我低頭,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隨即跪倒,以額觸地。

  “你已遂了心願,朕也不再勞煩,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著,目光卻已成灰,“只是文章無罪,請容這些書稿留存於世。”

  他就這樣,將自己交到我面前,毫無防禦,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決絕。

  忽然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這才驚覺眼中已有了淚。

  我點頭,抬手擊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盤步入內殿,托盤中一隻碧綠的玉杯,酒色如琥珀,瀲灩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面前,脣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麼?”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我猛的閉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蹌踉扶住了身後案幾,啞聲而笑。

  我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一步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從幼年就熟悉的懷抱,像父親,像哥哥,卻又與他們不同的懷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氣息,將我縈繞,仿佛將我們與這天地隔開。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後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後遇到什麼,都要好好活著,珍惜你身邊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開我,卻已經失去力氣。

  “子澹,我會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微霜鬢發,如同幼年玩鬧之後,他總會仔細替我理好蓬散的鬢發。

  那杯酒會讓他沉睡兩日,待醒來時已身在世外,永遠逃離這囚禁他半生的牢籠。

  藥力發作,已讓他神智迷亂,卻極力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蒼白薄脣顫抖不已。

  “阿瑤還在等你,你的書稿,我會讓它流傳後世。”我含淚凝望他的面容,這是最後一眼了,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觸不到他……這樣美好的一個人,值得世間最堅貞的女子去愛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渙散,一行淚水卻滑落臉頰,終於漸漸軟倒。

  “懇請主上盡快動身,勿再遲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將子澹交給他,終於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王福,一切託付給你了,往後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頭,“老奴拜別王妃!”

  承天門方向火光更熾,殺聲更盛。

  驟然一道尖銳的鳴鏑之聲破空劃過。

  此時東方漸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宮道正中,怔怔抬頭,望向遠處天空,心中猛然劇跳。

  這鳴鏑來得太過突兀,仿佛洞穿心頭,難道是--

  “王妃小心,城頭正在交戰!”侍女追上來,顧不得尊卑,倉皇攔住我。

  “是他,是他來了。”話一脫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脣,仍止不住雙肩的顫抖。

  侍女惶然將我扶住,我拂袖一掙,推開她,向城頭急奔。

  腳下綿軟無力,我卻從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頭一派慘烈之景。

  然而,城下層層如鐵水般的叛軍軍陣正在向後收縮,遠處的後方,仿佛起了什麼騷動,隱約傳來悶悶的嘈雜、呼嘯、號角,撼山動地的聲音似乎從東南方向傳來,動靜越來越大,連我站在宮門之上,也感覺到從地面傳來悶雷滾動般隆隆的聲響!

  那個方向,正是京師東門所在,亦是東郊大營所在的方向。

  魏邯兩眼通紅,提刀大步奔來。

  “胡帥攻進城了!”一個校衛衝上城頭,大口喘息,“平虜元帥胡光烈率前鋒攻入東門,車騎將軍謝小禾已至太華門外,王爺親臨城外,接掌東郊駐軍,叛軍陣中已然大亂!”

  話音甫落,城上歡聲雷動。

  真的是他回來了,來得比我預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脣,在震耳欲聾的振奮歡呼聲中,猝然淚流滿面。

  遠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聲響成一片,隱隱聽得有人在亂軍中奔走呼喝:“宋懷恩劫虜天子,焚城逼宮--”,“豫章王回師平叛--”

  “王爺總算來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鐵面罩,猩紅的疤痕在火光下越發觸目驚心,若不是眾人的堅守力戰,只怕我們也等不到蕭綦歸來。

  我望著這鐵骨錚錚的漢子,淡淡道,“此時說贏,還差一步。”

  “王妃是說乘勢追擊?”魏邯一怔。

  “不,我要讓叛軍入宮。”我微笑道。

  魏邯雙眼大睜,“什麼?”

  我斂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弒君之罪,總要有人來背負。”

  魏邯瞳孔猛然收縮,驚道,“你是說借刀殺人,將皇上……”

  “皇上已留下遺詔,一旦龍馭殯天,即由豫章王繼承大統。”我轉頭看向太華門方向,緩緩道,“我們殺出太華門與謝小禾會合,再打開承天門,讓宋懷恩帶兵殺進來。”

  魏邯猛然回頭看向乾元殿所在之處,那裡已經騰起濃煙烈焰,整個宮殿都被大火吞沒,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陽宮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這火光,證明王福已經帶著他們趁亂從秘道逃出,帝後寢宮毀於大火,一切痕跡隨之抹去。

  弒君逼宮,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懷恩的頭上。

  卯時三刻,太華門之圍瓦解。

  圍困太華門的叛軍將領臨陣倒戈,向車騎將軍謝小禾歸降。

  龐癸率鐵衣衛在前開道,護送我的鸞駕馳出太華門;太后的車駕隨行在後,魏邯率禁軍戍衛斷後,詐敗於承天門,節節後退,引宋懷恩叛軍攻入宮門,一路殺戮突進。乾元殿與昭陽殿的熊熊大火,映紅了九重宮闕上空,腥艷如血。

  昔日煌煌威嚴的宮門,已不能阻擋這場夢魘般的殺戮。鸞駕馳離宮門,將殺戮與烽煙遠遠甩在身後,隔斷在宮門之內。我抱緊懷中小小的女孩兒,一手握住沁之冰涼小手,默然回望宮門,滿心只余蒼涼。

  車輪在宮道上軋軋疾馳,兩列鐵騎左右護駕,伴隨我們平安離開。

  一出宮門,兩旁道旁盡是折戟殘肢,四下涂血,伏屍遍地,慘烈異常。我已見慣流血,此刻仍覺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簾,唯恐被身側的沁之看到這慘狀。

  沁之靜靜依在我身側,小臉蒼白,竭自鎮定如常。懷中的幼兒卻已經熟睡,渾然不知此時發生的一切……在這酣甜夢中,她的父親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將與她永隔。剛剛失去了母親,又將失去父親的孩子,今後等待她的命運將會如何?

  我的瀟瀟跟澈兒,此時你們也在睡夢中吧,可還睡得安好?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你們。

  眼前頓時朦朧酸澀,歷經生死劫數,踏著多少人的血肉,終換來一家團聚,這場征伐殺戮也該是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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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8:00 | 只看該作者
  我已見過太多婦孺幼兒為權勢殉葬,我的兒女決不會再重複這樣的悲劇,我要他們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鸞車停下,我挑開車簾,一眼便望見黑壓壓的鐵騎橫絕前方,上書“謝”字的旌旗獵獵招展於晨風中。

  當先一騎,銀盔紅纓,馬背上的少年將軍英姿颯爽,策馬向我們奔來。

  “是小禾將軍!”沁之仰頭驚叫,臉頰迅速升起一抹薔薇色紅暈。

  她晶亮雙眸,映出我疲憊笑容,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鬆開手,任由沁之跳下鸞車,不顧一切奔向那白馬銀槍的少年。

  昔日暉州城下,那同樣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遙遠……那時的我,依稀也是這般,瘋魔似的飛奔向蕭綦的馬前。

  隨行宮人接過了幼女,扶我步下鸞車。

  “末將救駕來遲,令王妃受驚,罪該萬死!”謝小禾下馬參拜。

  眼前大軍已至,翹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處,皇圖霸業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見,依稀仍是血污橫屍,遠近宮闕在濃煙滾滾中傾頹瓦解,死去的人屍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難有半分雀躍,只余疲憊凄涼。

  “母妃,你不開心麼,父王回來救我們了!”沁之緊緊握住我的手,眸光熱切晶瑩,轉頭去看謝小禾,“有小禾哥哥在這裡,母妃不用擔心了!”

  謝小禾朝沁之微笑點頭,抬頭注視我,隱有憂切之色。

  我強打起精神,朝他們微笑。

  見我身後除了太后車駕,並無帝後的御輦,謝小禾慌忙問道,“叛軍已攻入宮門,皇上可曾脫險?”

  我側過臉,眼眶漸漸發熱,“攸關天家尊嚴,皇上與皇后不願出逃,誓與宮城共存亡。”

  眼前掠過子澹臨去時的眼神,胸口緊窒,我驟然別過臉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騙謝小禾的話語是假,悲酸卻是真。

  要騙過蕭綦,騙過世人,首先便要騙過自己。從推開他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當他已經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與前塵往事一同化為灰燼。

  謝小禾默然肅立片刻,請我與太后隨副將移駕營中暫避。我頷首,回身正欲登上鸞車,忽見一騎飛馳而來,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報,“逆臣宋懷恩死戰不降,率親兵百餘人殺出崇極門,往南郊奔逃。胡帥已出城追殺,宮中叛亂平定,王爺已至承天門外。”

  我與謝小禾對視一眼,皆有震動之色。

  宋懷恩身陷重圍,竟還能殺出宮城,從蕭綦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脫。

  宮中叛亂既定,我駐足遙望被濃煙遮蔽的宮闕,吩咐車駕回宮。

  蕭綦已到承天門,我要在天子殿上,親自等候他歸來,親眼看他君臨天下。




天下

  鸞駕沿來路返回,馳入剛剛才離開的太華門,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見叛軍所經之所,殺戮無數,血濺丹陛,彝器傾覆,天子儀仗御器之物,丟棄零落。
  各處宮室均遭到搜捕殺戮,遍地屍骸中,大半是年輕美貌的宮女妃嬪……倖存宮人四下走避躲藏,見到太后與我的鑾駕回宮,頓時匍匐呼號,叩首求救。
  宮中叛軍大都被剿殺殆盡,餘下殘兵盡數棄甲歸降,被宮中戍衛押解而去。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階,雕龍飾鳳的階上血污蜿蜒,幾乎染上我裙袂。
  一具屍身橫臥在前方,宮緞華服被鮮血浸透,青絲逶迤在地。
  我認得她的容貌,是子澹當初親自挑選的馮昭儀——那個與我體態身量相似的江南美人。
  一道極細的刀痕劃過她咽喉,皮肉完好,鮮血卻從細細的刀口大片涌出,淌下肩頸,凝結在身下的玉階,猩紅刺目。濃烈的血腥氣衝入鼻端,那張被恐懼扭曲的慘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放大……
  “請王妃迴避。”謝小禾疾步上前,欲擋住我的視線。
  “無妨!”我狠一咬脣,抬手止住謝小禾,強忍胸口翻涌,冷冷昂首道,“活人尚且不懼,何需迴避死者……吩咐下去,將昭儀好生殮葬,追冊淑妃。”
  “是!”謝小禾躬身應命。

  我垂首看那屍身上刀痕,細如紅線,幾乎不易看出痕跡,卻是一刀致命。
  “是宋懷恩。”謝小禾沉聲道。

  我緩緩點頭。
  這樣的刀痕,我曾在徽州見過一次,從此再難忘記。
  因為體態相似,被叛軍誤認為是我,擒到宋懷恩面前,竟招致這個女子無辜慘死。
  我默然,轉頭吩咐宮人將四處清理乾淨,準備迎候王爺,言畢漠然向殿上走去,
  第一次覺得通往乾元殿的玉階,這樣長,這樣高,仿佛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馮昭儀的面容猶自浮現眼前,如影隨形,我竭力不去想,卻揮不去心頭隱隱繚繞的不安。
  是什麼,是什麼念頭……

  “且慢,不可入內!”謝小禾的喊聲驀然自身後響起。
  剎那間,靈光閃動,心頭霍然明朗。

  ——馮昭儀血跡未凝,應當是被殺不久。

  宋懷恩若是早已逃出宮去,怎能在此地殺人?
  他沒有走,他還藏在宮裡,出逃只是一出假相。
  入宮這一路上,所見伏屍多是女子,馮昭儀又在此處被殺——宋懷恩根本未曾打算逃命,窮途末路之下,他已決心玉石俱焚!他想殺的人,不是蕭綦,而是我。
  他以障眼法設下圈套,引我返回宮中,便是要與我同歸於盡。
  我一驚,心底冰涼,驟然抬頭望去。
  乾元殿上,朝陽初升,光芒刺痛我雙眼。

  玉階盡頭,大殿正中,一個幽靈般人影驟然出現。
  他拄握一柄三尺長刀立在正中,棄了頭盔,亂發披散,身上鎧甲血跡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紅,仿佛渾身浴著一層血霧。

  隔了七步玉階,他的目光與我相觸,猶如瀕死的野獸。
  冷,冰冷,絕望的冰冷。

  熱,狂熱,瘋魔的狂熱。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斬來。

  長刃映出陽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閉上眼,心中寧定,最後一刻掠過蕭綦的身影。
  他,橫劍躍馬,自烈火中衝出……天地翻覆,生死一線,我只看見那雙深邃的眼,映著灼灼火光,直抵我心中最深最軟的地方,從此靈犀相連
  耳後疾風破空,骨骼斷裂聲清晰響起。

  一切,都在瞬間凝頓。

  我睜開眼,面前三步之遙,是宋懷恩的長刀。
  他猝然一仰,踉蹌退後兩步,以刀拄地。

  三隻狼牙鵰翎箭洞穿他身體。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釘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齊發,力同千鈞,重甲戰馬也能透骨摜倒——除了蕭綦,再沒有旁人。
  宋懷恩卻沒有跪倒,依舊駐刀挺立在前。
  鮮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地傷口裡涌出,臉色近乎透明的慘白。
  他抬起染滿血污的臉,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間只剩我一人。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微眯了眼,忽爾一笑,長刀脫手墜地。
  緩緩地,他終於跪倒。

  那長刀的刃,是向內而握,並未朝著我。

  他這一刀,不是殺人,而是求死。

  我俯身,拾起他墜地的長刀。

  他望著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潔白牙,額頭髮絲被風吹亂。
  我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他,目光流連過他的眉目。
  “我會記著你,永不忘懷。”我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又見昔日的少年。
  他痴痴看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全然沒有凶戾之氣,唯有一片清澈寧和。
  身後有橐橐靴聲由遠而近。

  我直起身,握緊長刀,對他微笑——懷恩,我會讓你有尊嚴的死去。
  他笑著點頭,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我。
  我用盡全力,橫刀揮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連同他脣間吐出的一聲嘆息,亦被就此斬斷。
  燙,滾燙的血,濺上我的臉,濺上眼前,濺上脣間。
  身後的靴聲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後,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坦然。
  我引袖拭去臉上血跡,徐徐轉身。

  眼前甲胄佩劍的人,大步登上玉階,駐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軀擋住身後的刺目陽光,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著陽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席捲……征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鐵與血的味道。
  在他身後,玉階之下,肅立著滿朝百官,四下兵馬刀劍森嚴。
  此時,此地,此人。

  他已不只是我遠征歸來的良人。

  我退後一步,雙手舉起染血的長刀,高舉過頭頂,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萬歲——”

  我的聲音遠遠傳下玉階。

  片刻寂靜之後,階下群臣紛紛俯跪,“萬歲”之聲響徹殿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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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8:36 | 只看該作者
  他的手,穩穩托住我雙臂。

  這雙大而有力的手,終於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權,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歡。剎那之間,我緊緊閉上了眼,不敢睜開,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還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嫵。”他低聲喚我的名,聲音篤定而溫暖,“睜開眼睛!”
  我閉目遲疑,忽然間,被他用力一帶,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緊緊扶住我,與我並肩而立,一同面向階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蒼生。
  吾皇萬歲之聲,再次響徹丹陛。

  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乾坤朗朗。

  歷經三百餘年的煌煌宮闕大半毀於火中,昔日龍台鳳閣,連同帝後居所在內,盡化為廢墟。
  帝後雙雙殉難,血濺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懷恩殿前伏誅,叛軍殘部被胡光烈剿滅於南郊。
  蕭綦當庭下令,將軍中牽涉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其家人親族免卻連坐,罪不及三族。歸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為右衛將軍,晉封京畿守備徐義康為廣德侯。

  太和殿前,白髮蒼蒼的廣陵王,從我手中接過先帝遺詔,一字字顫聲誦讀。

  那個青衫翩翩的少年,從此成為一個森然肅穆的廟號,成了他們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個活生生的,會對我笑,對我怒,對我流淚的子澹……

  宣詔畢,零陵王顫巍巍跪倒,向蕭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壓著他滿頭銀發,重重叩上玉磚。

  昔日皇族終於俯下了高貴的頭顱,向新皇稱臣。

  宗室舊臣,黎民百姓還來不及為殯天的帝後致哀,已迎來他們新的王者。

  我曾無數次站在他的身側,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愛侶的身份與他並肩佇立,而這一刻,我成為他的臣屬,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側臉,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鐵塑成,不著喜怒。

  他淡然負手,面南而立,脣角如刀鋒,側臉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陰影。

  此刻的蕭綦,令我想起宗廟裡那一座座冰冷漢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從高高的天上俯視眾生,意態從容,手握至高無上的力量,主宰世間生殺。

  我立在他身側,長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從修羅血池裡走來。

  百年,千年之後,後世史冊將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書寫這一對開國帝後……對我而言,已如浮雲。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蕭綦是畢生大願得償,是後半生壯志雄圖的開始;然而於我,卻是搏殺半生的終點。我終於不必再懼怕,不必再防禦,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危害我們,再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

  除了蕭綦。

  久別歸來,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變初定,蕭綦當即於太和殿召見眾臣。

  我悄然轉身,退往內殿。

  “阿嫵。”他出聲喚我,當著滿殿文武,只喚我的名。

  我駐足回眸,與他靜靜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頓,復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萬語千言,終不能訴。

  我淡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迭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細簌,環佩有聲。

  眼前迴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只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之後,這肅穆殿堂之上,只有開國帝後,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智恍惚,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

  好幾日不曾安穩闔眼,此刻只想一覺睡去……然而,還有太多事情在等著我,至少現在,我還沒有看到澈兒、瀟瀟和哥哥平安歸來。

  當日是我親手送走了兩個孩子,現在,我終於可以親自將他們接回。

  這一身素錦宮裝染上了大片猩紅,抬手間帶起腥濃的氣息。

  “回鳳池宮沐浴更衣,吩咐預備車駕,往慈安寺。”

  我轉身,匆匆步向鳳池宮。

  不覺腳下宮道漸漸模糊,身子綿軟,忽然間提不起腳步……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我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我剎那間落淚。

  是落淚了嗎,仿佛我已經很久不曾真的哭過。

  是你的掌心嗎,你還會不會如最初一般將我呵寵在掌心?

  依稀夢裡,淚落如雨,濕了臉龐,濕了他的掌心。

  寧願不要醒來,留住夢裡片刻溫存也好。

  耳邊卻聽得宮中的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真的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澈兒!”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軟無力,幾乎動彈不得。
  
我竟然睡在這裡,忘了接回澈兒和瀟瀟。

“來人——”我怒極,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個侍女。
  
倉促間,散髮中衣下地,腳下虛浮不穩,驀然跌進一雙有力臂彎。
  
我僵住,不願抬頭直視他面容,心中紛亂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話,到了眼前,卻一句也說不出口……諸般險惡艱難都過來了,到得此刻,我卻莫明惶恐,只恐過不了最後的一關。

子澹屍身成謎,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雙兒女至今未歸……他會如何問我,我又該如何作答。
  
他層層算計,步步為營,將我置於千里之外的風頭浪尖……我該不該問,又該如何問。
  
他卻不語。
  
蟠龍明燭一亮,燈心裡“嗶剝”爆出一點火星。
  
環在我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將我緊緊擁在他胸前,緊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語不發,喉間滾動,抵著我額頭的下巴已長出胡荏,扎在臉上微微刺痛。
  
緊緊貼在他胸前,我亦閉目不語,將臉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強烈的男子氣息……往日種種纏綿,耳鬢廝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緩緩抬頭看他,從嘴脣到臉頰,從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連過他容貌。
  
他的雙頰更見清瘦,堅毅如削。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麼,一日之間,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態盡現,胡荏凌亂,眉心那道皺痕比往日又深了許多,顯出蒼桑之色。
  
“我回來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啞聲說出淡淡四字。

“這一次,你走了那麼久……我差一點等不到你回來……”我想對他笑,眼淚卻斷了線似的滾落。一語未盡,嘴脣卻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後面的話語。
  
他的手指微顫,撫過我的脣。

“往後,我都會在這裡,在你身邊,再不離開。”他看我的眼神,灼熱纏綿,如雋如刻,似有些許凄楚,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裡。
  
靜靜仰頭看他,竟然從未發現,歲月已在他臉上刻下淡淡痕跡。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歲月如梭,我們最美好的年華都付與了流年紛爭,消磨於風刀霜劍。唯一的幸運,是我們遇見了彼此,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在他熾熱薄脣奪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卻掩住我的嘴,將我牢牢圈在懷中,柔聲道,“輕聲些。”
  
我掙脫不開,出聲不得……這個笨人,我要帶你去慈安寺接回我們的寶寶啊。
  
他卻垂眸看我,眼底盡是笑意。
  
屏風外忽然傳來熟悉的一聲低啼,分明是嬰兒的聲音。

我怔住。
  
他臉上笑意深濃,“你吵醒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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