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裡埋葬了歷代帝王的陰靈。
因為我的不願——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后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盪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
因為我的不忍——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面對這樣的面孔,在他們的眼瞳裡照見似曾相識的過往……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長公主。在我的庇護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邊舊人或死於叛亂,或遣散出宮,再無一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甚至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如玉的江夏王,選擇了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
蕭綦終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踏平突厥,一統河山,是他畢生的宏願。這一次興師動眾的北伐,終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後若再大興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戰不降的賀蘭箴終於向蕭綦送上降書,伏乞劃地歸降。
歲月改變了每個人,連賀蘭箴也不復當初的絕決,竟能向宿仇低頭。他終究成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與家國之間,毅然保全後者。
蕭綦受了降表,與突厥訂立盟約,劃地為界。
賀蘭箴率殘餘部族遠走極北之地,將漠北廣袤豐饒的土地,盡歸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賀蘭箴會真的服輸,他那樣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總在伺機潛伏,不到死亡來臨的一刻,永遠不會放棄目標。暫時的歸降敗走,只是為了保存生機。
他又一次逃離了蕭綦的羅網,十年間,他們兩人誰也殺不死誰。
蕭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鷹,賀蘭箴卻是隱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許,他還將再次歸來。
劃疆之後,蕭綦頒下一道令諭。
這一道令諭,改變了哥哥的命運,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亦改變了北方大地的命運——他將寧朔已北,極北以南,劃為七族雜居之地,將戰禍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遷至寧朔以北,教習耕種,開荒屯田;將在戰禍中失去土地田園的漢民北遷至肥沃廣袤的北方,築城興商……先以強大武力,令各族懾服,再迫使他們聚集雜居,使其風俗教化彼此融合貫通,必須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終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長劍雖可裂土分疆,卻割不斷大漠子民對故土的眷戀,割不斷千年流淌下來的血脈之系。寧朔城外的那個傍晚,我曾與蕭綦馳馬塞外,極目四野,望見突厥牧民帳中升起的炊煙。時隔多年,我仍記得他當日的話——“胡漢兩族本是脣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徵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不得安寧。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彼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宏遠的空想。
他卻終於做到了。
遵照盟約,賀蘭箴以神之名,賜予和靖長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長公主蒙先帝賜嫁突厥,卻因兩國一戰絕裂,勢成水火,直至突厥戰敗歸降,也未能舉行大婚,空領了賜婚聖旨,卻未能成為突厥的王后。
伶仃紅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從此後,天朝的和靖長公主,成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語“守護神”之意。
一頭遙望南方故鄉,一頭守護北方的子民。
猶記京都細雨下,那個眉目如煙的女子,最後一次駐足回望故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蒼茫亂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隨之浮沉輾轉。比起那些零落紅顏,采薇已算是幸運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護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為昆都城。
雄渾古老的昆都城,靜臥在寧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廣袤大地中央,統攝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與南北相呼應。以女王為神賜的主宰,代替天神守護子民,永世歸附天朝。
在神權的背後,是手握三十萬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國之尊,行鎮撫理政之職,成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運終究成全了顧采薇,或者應當說,是蕭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蕭綦班師回朝平叛之際,以三十萬大軍相託付,將哥哥留在了北境,永為後盾。
從此後,金風細雨的京都再沒有那個倜儻多情的貴公子,天高雲淡的塞外長空,卻升起了一隻展翅翱翔,搏擊風雲的蒼鷹。
從前的顧采薇,寧願遠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氣。
從前的哥哥,明知錯失所愛,也不肯伸出手去輓回。
離亂,卻改變了一切。
一同經歷過了生死離亂,兩個同樣固執的人,終於掙脫前塵,換來重生,換來與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一生相守不相親。
他們可以朝夕相對,卻永無結縭之緣——昆都女王代行神聖庇佑之職,按照突厥人的禮法,必須在神前立誓,以處子終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獲得神靈赦免,免去賜嫁之名,還她潔淨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過,命中便已註定,她終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們還有漫漫的時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並駕馳騁在廣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這樣,已經足夠。
或許,而哥哥應當感激賀蘭箴的南侵,輓回了他與顧采薇本已無望的因緣;
賀蘭箴應感激宋懷恩的叛亂,給予了他和族人最後的生機;
子澹也應感激宋懷恩的逼宮,助得他趁亂逃離宮禁,重獲自由。
我卻應當感激賀蘭箴當年的劫持,沒有他,便不會促成我與蕭綦的重逢。
——這世間事,兜兜轉轉,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蕭綦郊祀祭天,於太和殿登基即位,冊立豫章王妃王氏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蕭綦頒旨,廢黜六宮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設嬪御。
太初元年七月,冊立皇長子允朔為太子。
朝野震動。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時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寵至此。
廢黜六宮之舉,撼動了歷朝皇統。
自姬周以來,歷代君王均依從周禮,采秦漢舊儀。蕭綦登基之始,即下詔革除前朝宮禁六弊,裁奪冗雜龐大的宮廷用度,重置內宮品階。隨後頒詔,“廢六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來,蕭綦待我,已遠遠超出帝王對后妃的恩寵。
他恨不能將半壁江山予我,將永世的顯赫給予我的家族,將帝位早早允諾給我的兒子。假如沒有開國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諫官斥為妖後。
含章殿上,微風送涼,水晶簾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熾。
我安然端坐,微微闔目,曼聲道,“皇后王氏,外預朝政,內擅宮闈,懷妒忌之心……”
“微臣斗膽,伏乞皇后恕罪,臣萬萬不能照此記述。”
殿前伏案記述的史官,第三次擱下了筆,倔■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書寫。
我靜靜看向白髮蒼蒼的老邁史官,心中微覺感動。
他已年過七旬,歷經兩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親自去扶他,卻連俯身一扶的力氣也沒有,甚至比這七旬老者更加虛弱。
阿越上前來攙我,我只得歉然一笑,搖手讓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發。
我淡淡撫著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紋路,華美宮緞越發襯出指尖的蒼白。
“本宮臥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話音未落,便被他搶先出言打斷,“娘娘福壽綿長,鳳體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說,本宮時日無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後世史冊,會如何記述本宮身後,又如何記述陛下所為?”
老史官伏地不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皇上有開國拓土,四海鹹歸的不世偉業,於私德一事,仍難免為後世非議。身為帝王,專寵椒房已是大忌,況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兒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來,勤政勵治,是我所見過最勤勉的君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