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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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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業》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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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8:50 | 只看該作者
千古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裡埋葬了歷代帝王的陰靈。

因為我的不願——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后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盪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
  
因為我的不忍——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面對這樣的面孔,在他們的眼瞳裡照見似曾相識的過往……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長公主。在我的庇護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邊舊人或死於叛亂,或遣散出宮,再無一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甚至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如玉的江夏王,選擇了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

蕭綦終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踏平突厥,一統河山,是他畢生的宏願。這一次興師動眾的北伐,終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後若再大興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戰不降的賀蘭箴終於向蕭綦送上降書,伏乞劃地歸降。

歲月改變了每個人,連賀蘭箴也不復當初的絕決,竟能向宿仇低頭。他終究成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與家國之間,毅然保全後者。

蕭綦受了降表,與突厥訂立盟約,劃地為界。

賀蘭箴率殘餘部族遠走極北之地,將漠北廣袤豐饒的土地,盡歸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賀蘭箴會真的服輸,他那樣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總在伺機潛伏,不到死亡來臨的一刻,永遠不會放棄目標。暫時的歸降敗走,只是為了保存生機。
  
他又一次逃離了蕭綦的羅網,十年間,他們兩人誰也殺不死誰。

蕭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鷹,賀蘭箴卻是隱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許,他還將再次歸來。
  
劃疆之後,蕭綦頒下一道令諭。

這一道令諭,改變了哥哥的命運,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亦改變了北方大地的命運——他將寧朔已北,極北以南,劃為七族雜居之地,將戰禍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遷至寧朔以北,教習耕種,開荒屯田;將在戰禍中失去土地田園的漢民北遷至肥沃廣袤的北方,築城興商……先以強大武力,令各族懾服,再迫使他們聚集雜居,使其風俗教化彼此融合貫通,必須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終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長劍雖可裂土分疆,卻割不斷大漠子民對故土的眷戀,割不斷千年流淌下來的血脈之系。寧朔城外的那個傍晚,我曾與蕭綦馳馬塞外,極目四野,望見突厥牧民帳中升起的炊煙。時隔多年,我仍記得他當日的話——“胡漢兩族本是脣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徵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不得安寧。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彼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宏遠的空想。

他卻終於做到了。

遵照盟約,賀蘭箴以神之名,賜予和靖長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長公主蒙先帝賜嫁突厥,卻因兩國一戰絕裂,勢成水火,直至突厥戰敗歸降,也未能舉行大婚,空領了賜婚聖旨,卻未能成為突厥的王后。
  
伶仃紅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從此後,天朝的和靖長公主,成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語“守護神”之意。
  
一頭遙望南方故鄉,一頭守護北方的子民。

猶記京都細雨下,那個眉目如煙的女子,最後一次駐足回望故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蒼茫亂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隨之浮沉輾轉。比起那些零落紅顏,采薇已算是幸運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護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為昆都城。

雄渾古老的昆都城,靜臥在寧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廣袤大地中央,統攝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與南北相呼應。以女王為神賜的主宰,代替天神守護子民,永世歸附天朝。

在神權的背後,是手握三十萬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國之尊,行鎮撫理政之職,成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運終究成全了顧采薇,或者應當說,是蕭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蕭綦班師回朝平叛之際,以三十萬大軍相託付,將哥哥留在了北境,永為後盾。
  
從此後,金風細雨的京都再沒有那個倜儻多情的貴公子,天高雲淡的塞外長空,卻升起了一隻展翅翱翔,搏擊風雲的蒼鷹。

從前的顧采薇,寧願遠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氣。

從前的哥哥,明知錯失所愛,也不肯伸出手去輓回。

離亂,卻改變了一切。

一同經歷過了生死離亂,兩個同樣固執的人,終於掙脫前塵,換來重生,換來與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一生相守不相親。

他們可以朝夕相對,卻永無結縭之緣——昆都女王代行神聖庇佑之職,按照突厥人的禮法,必須在神前立誓,以處子終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獲得神靈赦免,免去賜嫁之名,還她潔淨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過,命中便已註定,她終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們還有漫漫的時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並駕馳騁在廣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這樣,已經足夠。

或許,而哥哥應當感激賀蘭箴的南侵,輓回了他與顧采薇本已無望的因緣;

賀蘭箴應感激宋懷恩的叛亂,給予了他和族人最後的生機;

子澹也應感激宋懷恩的逼宮,助得他趁亂逃離宮禁,重獲自由。

我卻應當感激賀蘭箴當年的劫持,沒有他,便不會促成我與蕭綦的重逢。
  
——這世間事,兜兜轉轉,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蕭綦郊祀祭天,於太和殿登基即位,冊立豫章王妃王氏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蕭綦頒旨,廢黜六宮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設嬪御。

太初元年七月,冊立皇長子允朔為太子。

朝野震動。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時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寵至此。

廢黜六宮之舉,撼動了歷朝皇統。

自姬周以來,歷代君王均依從周禮,采秦漢舊儀。蕭綦登基之始,即下詔革除前朝宮禁六弊,裁奪冗雜龐大的宮廷用度,重置內宮品階。隨後頒詔,“廢六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來,蕭綦待我,已遠遠超出帝王對后妃的恩寵。

他恨不能將半壁江山予我,將永世的顯赫給予我的家族,將帝位早早允諾給我的兒子。假如沒有開國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諫官斥為妖後。

含章殿上,微風送涼,水晶簾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熾。

我安然端坐,微微闔目,曼聲道,“皇后王氏,外預朝政,內擅宮闈,懷妒忌之心……”
  
“微臣斗膽,伏乞皇后恕罪,臣萬萬不能照此記述。”

殿前伏案記述的史官,第三次擱下了筆,倔■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書寫。
  
我靜靜看向白髮蒼蒼的老邁史官,心中微覺感動。

他已年過七旬,歷經兩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親自去扶他,卻連俯身一扶的力氣也沒有,甚至比這七旬老者更加虛弱。
  
阿越上前來攙我,我只得歉然一笑,搖手讓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發。

我淡淡撫著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紋路,華美宮緞越發襯出指尖的蒼白。
  
“本宮臥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話音未落,便被他搶先出言打斷,“娘娘福壽綿長,鳳體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說,本宮時日無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後世史冊,會如何記述本宮身後,又如何記述陛下所為?”
  
老史官伏地不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皇上有開國拓土,四海鹹歸的不世偉業,於私德一事,仍難免為後世非議。身為帝王,專寵椒房已是大忌,況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兒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來,勤政勵治,是我所見過最勤勉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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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9:09 | 只看該作者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禪位詔書,有宋懷恩逼宮替罪,他仍忌憚天下悠悠眾口,不願被世人視為竊位弒君的梟雄,因而越發勤勉治國,仁厚為民。換取百姓的稱頌容易,換取文人士子的認同卻是最難。

那些落魄士人,總是對他“興寒族,廢門庭”的作為耿耿於懷,挑不出他治國的弊端,便私下非議他偏寵薄嗣,總要給蕭綦抹上些污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卻依然縱容自己的自私,堅持著最初的誓約,寸步不讓。

或許在世人眼裡,我是專擅宮闈,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了君王的恩寵,肆意擴張外戚之勢。可是,對我而言,只不過是在守護一個彼此忠貞的誓言;對蕭綦而言,只不過是在彌補無窮無盡的愧疚悔恨……

“參見皇上。”殿前侍從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沒有宣駕,不知蕭綦何時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會,他總不愛穿明黃龍袍,仍如舊時一般,長年穿著玄色廣袖的簡素服色。歲月不減他風華清峻,氣度越發雍容。

我微微側首,笑看他。

他卻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麼都躲不過你。”我仰頭微笑,坦然理了理鬢發。

蕭綦走到案前,也不說話,拿起案上只書寫了一行字的卷軸,略略看了一眼。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將那卷軸隨手拋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著寫下來給旁人看。”他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語,說得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時令我紅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裝作低頭微笑,掩飾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說,彼此心意早已貫通,只輕輕攬住我肩頭。

我在他歸來之日病倒,昏迷中,御醫已向他宣告了最壞的結果。

許久之後,阿越對我說,她與孩子一起被接回宮中,卻看見蕭綦痴痴坐在榻邊,守著昏睡中的我,赫然滿臉都是淚痕。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日一覺醒來,看見他仿佛一夕之間老去了十歲。

御醫說我傷病纏身,終至油盡燈枯,只怕已過不了這個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運弄人,讓他們咫尺天涯,可終究給了他們後半生的漫長時光,讓他們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蕭綦辛苦走到今天,得來了一切,卻不給我們時間。
  
蕭綦從不曾在我面前流露過半分悲傷。他依然微笑著哄我喝藥,嗤笑御醫的危言聳聽,讓我覺得一切都不足為慮。
  
對於我做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

我想保護的人,他不再傷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雙手奉送到我面前。

我的每一個心願,他都竭盡所能去實現。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彌補不了對我的愧疚悔恨。他算盡了天下,卻沒有算到,我會早早走到這一步,會真的離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著他的寵溺,生平從未像如今這般任性。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頭。

他答應過有生之年決不另娶,這是他許給我的諾言。

就讓史官的筆,將一切惡名歸咎於我,寧願由我來背負這不賢的惡名,也不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誓約。我不要後世非議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讓萬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來。

春至,萬物欣欣,天地錦繡。

御醫說我活不過上一個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樹下,看著沁之歡暢地奔跑在綠茵淺淺的苑子裡,放飛紙鳶。瀟瀟拍著小手,咯咯笑著,蹣跚去撲那天上的紙鳶。澈兒仰著頭,看那紙鳶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紙鳶扎成一隻惟妙惟肖的雄鷹,盤旋於宮墻之上。

那是哥哥從萬里之外送來的紙鳶,他還記得每年四月,要為我扎一隻紙鳶。
  
當年的“美人鳶”,不知今年又會扎給何人。

隨著紙鳶,還有采薇送來的梅花,那奇異的花朵形似梅花,兩色相間,紫白交替,有花無葉,生長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謝。

蕭綦說,北境已漸漸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歸來,入京探視我們。

正月的時候,姑姑以高齡壽終,安然薨逝於長樂宮。

可惜哥哥未能趕回來,見上姑姑最後一面。

爹爹至今遊歷世外,杳無音訊,民間甚至傳說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經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間,被沁之歡悅的呼喊打斷,“父皇!”

回眸見蕭綦徐步而來,身後跟著英姿挺秀的小禾將軍。

沁之的臉上透出粉嫩紅暈,鼻尖滲出晶亮汗珠,故意側過身,裝作對小禾將軍視而不見,卻舉起手中紙鳶,笑問蕭綦道,“父皇會做紙鳶麼?”
  
蕭綦微怔,“這個,朕……不會。”

我輕笑出聲。
  
小禾亦低下頭去,脣角深深勾起。

“這都不會,父皇好笨!母后,你讓父皇學做一隻紙鳶給你吧……”沁之衝我眨眼。
  
蕭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揚眉輕笑,“不如讓小禾做一隻送給你呢。”

“母后!”沁之滿臉通紅,看小禾一眼,轉身便跑。

“還不去侍侯著公主。”蕭綦板起臉來吩咐小禾。

待小禾轉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聲來。

瀟瀟挨過來,蹭著衣角,伸出手來,嬌聲道,“瀟瀟,要抱抱”。

蕭綦大笑,俯身將那玉雪般的小人兒抱在膝上。

風過樹梢,吹動滿樹粉白透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我一襟。

我仰起頭,深嗅風中微甜的花香。

“別動。”蕭綦忽然柔聲道。

他傾身俯過來,專注看我,黑眸深處映出我的容顏。

“阿嫵,你是不是妖精變來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會老,總還是這般美……我卻有白頭髮了!”

他鬢旁果真有了一絲銀白,可說話時的懊惱神氣,卻十足像個孩子。只有同我說話時,他才不會自稱“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髮,認真地看著他,“是,我就是變來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來,捏我臉頰。

“妖精都會活很久,所以,我還要禍害千年,一直一直纏住你。”我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已經熬過了一個冬天,我還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語,深深看我,用力扣緊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隱約濕意。

【全文完】

  後記: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鹹歸。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興民事,啟寒庶之賢,革門第之弊。廢六宮御制,終生無妃嬪采侍之納,聖躬嚴儉,帝後情篤。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門,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誕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后薨於含章殿,時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輟朝七日,群臣哀篤。有司奏謚懿皇后,上特詔曰“敬”,謚懿敬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謚神武高祖皇帝,與後合葬永陵。

  太子繼位,興“崇光之治”,宇內承平,開盛世之初。




番外一

  薄霧漫過遠處高低田壟,在清晨陽光下漸漸散開。

  青瓦粉墻隱現在阡陌桑梓間,牧笛聲悠悠響起,陌上新桑已綻吐綠芽。
  
  李果兒背了柴禾,輕手輕腳推開院門,將柴禾輕輕放在墻根,仔細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滾到井台下,驚動了藤蘿旁酣睡的花貓,咪嗚一聲跳上窗台,伸個長長的懶腰。

  李果兒慌忙撮脣,揮手驅趕花貓,心中直埋怨這不懂事的畜生。

  這會子先生還未起身,聲響輕些,別驚擾了先生的好夢。

  花貓懶懶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卻聽吱呀一聲,竹舍的門從內而開。

  先生推門出來,竹簪束髮,只披了竹布長衫,天青顏色洗得發白,衣衫下擺被晨風吹得微微卷起。花貓躍下窗台,挨到先生腳邊輕蹭,喉嚨裡呼嚕著撒嬌。

  “先生起得這麼早!”李果兒咧嘴笑,將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給您打水去!”

  “果兒,我說過,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見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溫煦,“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書,不可跑野了。”

  李果兒嘿嘿一笑,老老實實垂手站定,平日憊懶神氣半點不敢流露,只點頭聽著。

  先生瞧著他那模樣,搖頭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來,我來!”李果兒手腳麻利,搶過水瓢,三兩下打好涼沁的井水,“先生洗臉!”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兒額角敲了一記,“念書不見你這般伶俐!”

  果兒撓頭直笑,瞧著先生輓起袖口,雙手掬了水,俯身澆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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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9:27 | 只看該作者
  水珠順著先生臉頰滴下,沾濕了鬢角,烏黑鬢間雜有一兩縷銀白,已是早生了華發。

  清晨陽光照在先生臉上,映了水光,越發顯出透明似的蒼白,襯了烏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鬢,怎麼看都不像這煙火世間人物,倒似神仙畫裡走出來一般……李果兒看得有些發呆,見一行水珠順著臉頰滑下,就要滴進先生衣襟裡,忙欲掏出懷中抹汗的帕子遞去,卻又訕訕住了手,唯恐帕子髒污了先生。

  先生將就著水,洗了洗手,一雙修長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還好看。

  “先生,您從哪兒來的?”李果兒愣愣仰頭,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了七八次,卻又傻乎乎忍不住再問,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樣的——

  “我從北邊來。”

  這一次,先生仍是不厭其煩,微笑著回答他同樣的問題。

  李果兒知道,再怎麼追問,也不會問出更多的答案來。

  先生就像一個謎,不對,是太多的謎……叫他想上一輩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來之前,這村寨已經一百多年沒出過讀書人。

  說來也是山水靈秀,豐饒淳樸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遠,道路迢迢,與外世隔絕得太久,罕有外鄉人會翻山越嶺來到這南疆邊陲。

  村寨裡男女老少,只知耕種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識字的沒有幾個。

  早些年,也曾出過一兩個讀書人,不久也都離鄉遠行,再未回來過。質樸鄉人倒也安於淡泊,樂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種,家家戶戶衣食豐足。

  偶有外鄉人來到,總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戶都爭相延邀。

  過了許久,李果兒還清楚記得,先生一家人到來時——

  那年,李果兒的爹還在世,正是他冒雨趕夜路時,在山外峪口遇見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攜了一個白髮老僕在暴雨之夜迷了路。顯是一路風塵勞頓,三人都憔悴不堪,當時,先生受了風寒,病得不輕,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攙扶。

  果兒他爹最是個熱心腸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樣,便將他們引到家裡,找來寨子裡最好的大夫,連夜挖來草藥,總算讓先生一家撐過了難關。

  先生自稱姓詹,為避北邊戰亂,攜了家中娘子與老僕不遠千里來到此處。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雖風塵勞頓,仍是容色極美,說話做事大有氣派。
  
  那白髮老僕,更是精壯矍鑠,力氣堪比壯年男子。
  
  村寨裡從未見過這般風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對他們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卻是先生。

  初到來時,那是怎樣一個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卻有一雙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讓最好的畫匠也畫不出的容顏。不論對著誰,他總是微笑,笑容溫暖如四月熏風,眼裡卻有著總也化不去的哀憫,似閱盡悲歡,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後,身子仍是虛弱,便在寨子裡住下來休養。
  
  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幫他們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們教姚娘紡織烹煮,男人們幫著送柴送糧,哪家殺豬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給先生家裡送一份……鄉親們一心一意想將先生留下來。
  
  因為,先生教會了寨裡的孩子們識字念書。
  
  起初住在李家,閒暇時,先生便教李果兒識字。左右鄰人知道了,也將自家孩子送來,一傳十,十傳百,上門求學的孩童便越來越多。
  
  姚娘格外喜愛孩子。

  時常是先生在竹舍裡教書,姚娘靜靜坐在屋外廊下,給孩子們縫衣。村裡孩童慣於樹上墻頭戲鬧,衣裳髒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隨他折騰去。
  
  先生卻是喜歡整齊潔淨的,一樣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纖塵不染。
  
  每天午後,孩子們到來竹舍,姚娘總是笑盈盈盛出甜糕來分給大家,瞧見哪個孩子泥手泥腳,衣衫不齊,便仔細給他洗乾淨手臉,將綻破的外衣脫下來,拿去細細縫好。
  
  一眾孩子裡,有個叫虎頭的,才只九歲,長得高壯頑皮,整日翻墻掏鳥打架。虎頭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沒個姑嬸照管,常年跟個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來念書,轉身就跑得沒有人影。後來見有姚娘做的甜糕吃,這才磨蹭著回來。
  
  慢慢的,虎頭來得越來越勤,時常一早跑來守著姚娘,等姚娘給他縫補衣衫。
  
  有幾次,李果兒偶然看見,虎頭故意在屋外籬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兒偷偷告訴姚娘,虎頭壞……姚娘卻微笑,低低嘆口氣,“虎頭想念他娘親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從來不會對人高聲說話,即使再頑劣搗蛋的孩子,他也從不訓斥,卻能讓村裡最讓人頭痛的頑皮鬼都乖乖聽話。

  唯獨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們沒一個敢淘氣。

  福伯不愛說話,不愛笑。

  平素裡只低頭做事,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看人的時候喜歡眯起眼睛,偶爾開口說話,聲音跟旁人大為不同,尖細低啞,冷冰冰的,叫人不敢親近。
  
  村裡老人大都慈祥溫和,從沒有見過這樣古怪的老頭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氣,一旦看見福伯,便嚇得直縮回去。
  
  但是李果兒並不怕福伯,反而,對福伯的崇拜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兒偷溜出後門,約了虎頭去河邊抓螃蟹。夜裡,沙洞裡的螃蟹都爬出來透氣了,河灘上到處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簍。
  
  那時竹舍還未蓋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兒家裡。

  福伯就住在後院一間單獨的木屋。
 
  那晚後門不巧給鎖了,李果兒只得翻上院墻,不料腳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雖不要命,頭破血流卻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兒毫發無傷。

  他穩穩當當跌在福伯懷裡。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墻根下分明沒有半個人影。
  
  一個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輕飄飄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兒還在暈頭轉向中,人已經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僂,白髮蕭疏。
  
  “下了幾日的雨,總算晴了。”先生擦乾臉,仰頭看了看天色,在陽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兒傻傻點頭,心裡卻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幫娘親曬棉絮了。
  
  卻聽先生笑道,“果兒,今日我們來曬書。”
  
  “哎?”果兒愣住,一張小臉頓時垮下來。
  
  可先生的話,不能不聽。

  “好吧,我搬書去。”果兒輓起袖子,暗暗做個鬼臉。
  
  先生回頭朝屋裡喚道,“阿姚,將我的書都搬出來,屋裡潮了好幾日……”
  
  窗兒吱呀挑開,髮髻才輓了一半的姚娘,散髮素顏,一手執了簪子,一手撐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輕鬆,幾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來幫忙才行。”
  
  “等他釣魚回來,日頭早沒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強起來的時候,像個孩童。
  
  姚娘拗不過他,只得跟出來幫忙。

  花貓跟在姚娘腳邊,咪嗚撒嬌。

  先生從竹舍裡搬出書本,姚娘仔細拂去落塵,分類挑出來,果兒手腳利索,一疊疊抱去院子裡攤開曬上……三個人各自忙碌,有說有笑,倒也其樂融融。

  院子裡沒有太寬敞的地方,厚厚一冊冊線裝書本,攤開在石台、石桌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直翻,院子裡隱約浮動陳年紙張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書香。

  晨間陽光穿過院裡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

  不覺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額角已有微汗,一向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略顯得潮紅。

  “歇會兒吧。”姚娘接過他手中書冊,莞爾一笑。

  先生點頭,與姚娘四目相對,恬然微笑,“累著你了麼?”
  
  姚娘笑而不語,上前引袖為他拭去額角汗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手指攏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淺淺的繭。
  
  記憶裡的這雙手,一直都是這樣,布滿從前騎馬輓弓,而今漿洗勞作留下的痕跡,從不曾細滑柔膩,不像閨閣佳麗那般吹彈可破。從前,他總覺得遺憾,總覺得女子的手就該是紅酥香軟,不該如此粗糙。從前……他忽而垂眸一笑,無聲嘆息,驅散了腦中隱約浮出的散碎記憶,只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沒有什麼從前,再也沒有從前了。

  姚娘不語,靜靜任他牽了手,脣角淡淡含笑。
  
  虛掩的院門吱嘎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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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9:44 | 只看該作者
  聽得李果兒雀躍的呼聲,“虎頭,羅大叔……咦,羅二叔也來啦!”
  
  門口傳來漢子憨厚的笑聲,“先生在家麼?”
  
  說話間,腳步聲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攏了攏鬢發,轉身朝院中,便見虎頭被他爹拽著進來,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漢子,面貌與虎頭他爹甚是相似,兩手提著紅紙包好的綢緞。

  院子裡曬滿了書,幾乎無處落腳,姚娘忙請客人進屋裡坐。
  
  虎頭他爹卻只站在院內,搓著手,吶吶道,“先生,俺今兒是領著虎頭來謝謝您的……”
  
  這粗豪漢子,不善言談,每次見了先生都恭敬異常,今天更顯得格外侷促。
  
  “羅大哥這是什麼話,承蒙你多方關照,何需如此客氣。”姚娘笑道。
  
  先生卻也不多言,只微微點頭,臉色有些冷淡。

  虎頭也一反常態,彆扭地躲在他爹背後,垮著臉,氣鼓鼓的樣子。
  
  站在一旁的壯年漢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羅二,這些年多謝先生為虎頭費心了。”
  
  “這是我家二弟,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跑買賣,昨日剛到家,落了腳才來拜望先生。”羅大誠惶誠恐地陪笑。羅二面有風霜之色,神態舉止卻比山裡人多一分精明爽朗,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對先生亦是恭敬有禮。
  
  “不必多禮。”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還禮。
  
  姚娘看了看先生,對羅家兄弟笑道,“我聽果兒說了,羅二哥這次回鄉來,可是要領虎頭去城裡做學徒?”

  “確有這打算。”羅二點頭,看了虎頭一眼,喟然道,“這孩子自小沒娘,生性又頑劣,全賴這幾年跟著先生學會讀書識字,大哥便想叫他跟著我,到外頭看看。我想也是,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山裡,如今世道越來越好,民生太平,不若從前那般亂世,指不定這孩子出去了,還能打拼出點造化……”
  
  先生眉頭微皺,並不說話,目光自羅二臉上淡淡掃過。
  
  羅二被他那樣看了一眼,原先滿腹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氣氛一時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著先生念書!”虎頭突然開口,打破了大人之間的尷尬。
  
  先生側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脣角卻勾起一絲悵惘。
  
  姚娘望著虎頭,笑容溫柔,嘆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頭低下臉去不說話。

  羅大又開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錯事,惹先生不快,越發不知道如何是好。
  
  羅二隻覺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無處遁形。
  
  “虎頭還不到十歲,往後出去了,時時記得念書,不可荒廢了。”姚娘俯身替虎頭撫平衣角,心下確是不捨。
  
  先生背轉身,默然向外,看著院子裡的書怔怔出神。
  
  姚娘無奈,對羅家兄丟歉然一笑。

  先生卻淡淡開口了。

  “外邊世道,果真很好?”

  羅二見先生開口,反而松一口氣,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當今聖上開國以來,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兵役,在邊荒離亂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當年離家逃難的人,如今大多還鄉安居,勤於耕種,世道一年好過一年。”
  
  先生背著身,仍不說話。

  羅二看了看姚娘,見她低頭不語,便又道,“從前寒家子弟除了投軍打仗,再無出頭之路,如今聖上在各地設了長秋寺,選拔寒庶賢能,好些貧家子弟都被選入京師去了……”
  
  羅大聽得似懂非懂,興奮且迷惘地問道,“長秋寺是什麼地方,莫非是寺廟麼,將人選去豈不是要做和尚?”
  
  “當然不是做和尚。”羅二啼笑皆非,卻也搖頭說不出為什麼叫“長秋寺”。
  
  卻聽先生淡淡負手,低聲道,“長秋,是漢代皇后的宮名,用以名官,稱其官署為長秋寺。寺監即是中宮近侍官,亦是帝後親信之人,宣達旨意,署理事務。”

  羅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羅二嘆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絲辛澀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確是不錯。”
  
  羅二沒有聽得明白,只知先生說不錯,頗有讚許之意,頓時受了鼓勵,滔滔不絕起來……直從聖上開國,講到北蠻降服,又說江夏王歸朝之際如何盛況空前。他並未到過京師,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從旁人口中輾轉聽來,越發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講得有如謫仙下凡。
  
  直把羅大、虎頭與李果兒聽得目瞪口呆。

  羅二講得口乾舌燥,咽了下唾沫,將手一拍,揚眉道,“那江夏王歸朝之後,即被拜為太傅。”
  
  “什麼是太傅?”李果兒打斷他。

  “就是太子的師父,教殿下念書的先生。”羅二說著,望向負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麼?”虎頭愣愣問道。

  羅二一怔,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姚娘笑著打斷,“好了,好了,這些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沒晚。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個便飯。”
  
  羅家兄弟忙要推辭,姚娘卻不由分說拉了虎頭和李果兒去幫忙做飯。
  
  先生也微笑著輓留,神色和悅許多,不若方才冷淡。
  
  見謙辭不得,羅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綢緞,雙手奉上,“這是我們兄弟微末心意,感謝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導照拂,東西雖粗陋些,還望娘子不棄。”
  
  姚娘不肯收,讓他拿回去給虎頭裁件新衣。
  
  羅二也笑,“娘子莫要嫌棄,這兩塊緞子確是簡素了些,只是如今還在國喪期間,不能穿戴紅綠,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國喪?”

  “是啊,國喪才半年,未滿服孝之期。”羅二解釋道,“山裡偏遠,不通音訊,國喪這般大事也未能傳來村裡,難怪二位不知了。”

  見姚娘神色怔忪,羅二方要解釋,卻聽先生驟然開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羅二搖頭,“太皇太后早幾年就薨了。”

  姚娘的語聲驟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羅二嘆道,“人說紅顏薄命,想不到貴為國母……”
  
  他的話音未盡,卻聽身後喀啦一聲——

  先生原本負手立在窗下,背後堆了滿滿一架還未整理的書,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積滿落塵的舊書本,凌亂散落了一地,微塵直嗆人鼻端。
  
  屋子大門正開著,恰卷過一陣風,吹得滿地書冊嘩嘩亂翻。
  
  不知是夾在什麼書裡的一疊舊稿,散跌了出來,被風吹得漫空揚起,白紙墨痕,四散翻飛。
  
  果兒反應最快,叫了聲哎呀,忙奔過去拾揀。
  
  那些泛黃的舊紙張,輕薄異常,隨風翻卷,撲打著飄出門外,越發被風吹得四散零落。
  
  羅二回過神來,見滿地零亂,忙招呼虎頭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這張飄進井裡了……”李果兒在院子裡急得大叫。

  回頭,卻見青衫單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亂飛舞的紙片,眼底空茫一片。羅二出聲喚他,他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向遠處,越過院墻,越過藩籬,越過天邊流雲……辰巳交替時的陽光,穿過窗戶,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臉,被這陽光正正照著,沒有半絲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覆盤旋回響著“敬懿皇后”四個字……怎麼都不像是真的,猶疑身在夢中,醒過神來,眼前還是方才的景象,滿地書冊散亂,白紙凌亂飛舞……一頁紙,打著旋兒,輕飄飄擦過她鬢旁,飄落在對面那人腳前。
  
  他仍痴痴僵立著,眼前一切,仿佛視而不見。
  
  姚娘張口,欲喚他的名,聲音卻哽在了喉頭。
  
  卻見他終於有了反應,緩緩俯身,伸手去撿面前那頁紙。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抓不住那泛黃的一頁紙。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張紙。
  
  他拾了個空,伸出的手就那麼懸空頓住,忘了收回。
  
  姚娘將紙放到他手裡,讓他拿著……他的手一顫,紙又飄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徑直攀了門框,緩緩站起,邁步朝外走去。
  
  “先生!”羅二茫然喚他。

  他頭也不回,腳下似有些虛浮,邁出門時,身子踉蹌一晃。
  
  羅二忙要去扶,卻聽姚娘幽幽道,“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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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20:05 | 只看該作者
  回頭,見姚娘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然,噙了幽幽一絲笑,“別再擾他。”
  
  愣在一旁的虎頭與羅大,這才回過神來。

  羅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說錯了什麼,窘急得漲紅了臉。
  
  虎頭蹲身拾起那張紙,怯怯遞給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轉眸看虎頭,展顏笑,“我怎會哭……”
  
  話音未落,陡覺臉上一片溫熱的濕。

  接過那張紙,上面的字跡潦草細弱,還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後所錄——
  
  燕燕于飛
  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  
  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 
  頡之頏之
     之子于歸 
  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飛  
  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 
  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  
  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關於“燕燕于飛”——


出自詩經·國風·邶風中的《燕燕》
我用在這裡,雖然有暗示的意思,但並不一定就是子澹寫給阿嫵的
因為,這首是衛君送別妹妹遠嫁而作的詩。
雖然也有人後來用作送別心愛的女子遠嫁,但我用在此處,只是因為詩裡離別的心境,很符合子澹的感受。
子澹在離去之後,以怎樣的心情懷念阿嫵,是祝福還是無奈,是哀傷還是仰慕,是不捨還是惘然……或許,兼而有之,正如這首《燕燕》。

翻譯如下:

燕子飛來飛去,有前有後。我的姑娘遠嫁,送到郊外分手。望望蹤影不見,淚下如雨難收。

燕子飛來飛去,忽降忽升。我的姑娘遠嫁,遙遙送她一程。望望蹤影不見,呆立淚流滿面。

燕子飛來飛去,忽下忽上。我的姑娘遠嫁,送她送到南鄉。望望蹤影不見,真正使我心傷。

姑娘能擔重任,思慮切實深沉。慈愛而又溫順,為人善良謹慎。常記先人恩德,這是她的叮嚀。



番外二:綠衣

  “給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甌裂,老婦人蒼涼虛弱的聲音從內殿傳出,伴隨著摔杯裂盞的聲音和侍女的驚呼。

  幾名侍女狼狽的退出來,轉身卻見殿上屏風後靜靜轉出一名女子,宮妝高髻,眉目溫婉。

  “越姑姑。”眾侍女忙俯身行禮,為首一人誠惶誠恐道,“趙國夫人摔了皇上賜下的丹參露,不肯就醫,奴婢等萬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語,似有一聲低不可聞地嘆息。

  她接過侍女手中藥碗托盤,淡倦道,“有我侍候趙國夫人,你們退下吧。”

  侍女們長舒一口氣,正欲退出,忽聽殿門侍監通傳,“承泰公主駕到--”

  眾人慌忙俯跪在地,卻聽環佩聲動,綺羅悉娑,一名鸞帔環髻的宮裝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間袖袂紛揚,將身後侍從遠遠拋在後面。

  “趙國夫人怎樣了?”承泰公主劈面急問。

  殿內明燭光影,照在她因奔跑過急而緋紅的臉頰上,修眉薄脣,明眸轉輝,雖不若延熙公主絕色芳華,卻自有一番皎皎風神,綽約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內殿,黯然搖頭。

  承泰公主咬脣,極力抑止眼底淚意。

  越姑姑揮手令左右退下,輕按住公主肩頭,柔聲嘆道,“壽數天定,徐姑姑榮華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過憂傷,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閉目哽咽,幽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連徐姑姑也要拋下我們……姑姑,我著實怕了……”

  越姑姑緩緩撫過公主的鬢發,一時凄然無語。

  “公主,你勸勸徐姑姑服藥吧,她或許還肯聽你的。”越姑姑忍了淚,對公主笑笑,“人老了,越發倔強得很,只怕我也勸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點頭,接了托盤,緩緩步入內殿。

  望著她纖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陣恍惚。

  不覺十年……當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過了雙十年華,算起來,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這個年齡已經身為人母,助皇上踐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迴廊闌干,一時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連三十五也過了……如花年華,就在這深深宮闈裡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悄無聲息,眼角猶有淚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藥了?”

  “服下了,這會剛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頭,兩人一時相對無語。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還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麼多年了,她還記恨著,總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驀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過頭,強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為這帝王業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風華茂盛之年,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長逝。隨後,皇上下旨,封閉含章宮,任何人不得踏入,並將年僅四歲的太子與公主帶走,交內廷教養,不再由徐夫人撫育,另賜徐夫人誥命之封,封趙國夫人。縱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諒,動輒對皇上冷言譏諷。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對皇上如此無禮。

  也只有她,不論如何無禮,皇上始終寬仁以待,更留她在宮中頤養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諒解,澈兒也不懂事,他們個個都不懂得父皇的苦處……”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傷心太過,她本無家人,一生伶仃,早將先皇后視作己出。”越姑姑澀然道,“她也是護犢心切,不忍見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願的!”承泰公主脫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雖然與風華無雙的先皇后並無相似,神態之間卻又依稀曾見。是了,她恍惚記起來,先皇后也總是這般決絕無悔的神色。

  看著公主從十一歲長到現在,她突然分不清應該欣慰,還是應該痛惜。

  “是甘願,這世間總有一人,肯為另一人甘願……”越姑姑終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經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緩緩道,“長安侯也心甘情願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臉色漸漸變了,眸底涌上深濃悲哀。

  長安侯,徵西大將軍……比起這些顯赫的名字,她卻只願記得當初的稱呼,小禾哥哥。

  那個白衣銀槍的少年,從血火中凜然而來,向她伸出雙手。

  那個溫煦含笑的少年,陪著她在御苑放飛紙鳶。

  那個沉默悲憫的少年,在母后大喪後日日分擔她的哀傷。

  可是,從什麼時候,一切都變了。

  “過去種種已經變了,再不一樣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並沒有變。”越姑姑靜靜看她,一語切中。

  不錯,他沒有變,改變的,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一個女人並沒有太多十年可以虛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語聲飄忽,悵惘無盡。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后薨逝的時候,只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后已經擬了懿旨,只待及笄禮一過,便要為她和小禾哥哥賜婚了。

  那時候,她是含羞答允過的,也是甘願的吧。

  可是,一夜之間,哀鐘驚徹六宮,一切都變了,命運之轍從此轉向另一條軌跡。

  “長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賜婚,公主卻拒絕了。”越姑姑長長嘆息,“已經錯過兩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無常,得珍惜處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長久沉默。

  這已是第三次錯過。

  或許,應該說,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邊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后薨,她自請守孝三年,以報母后撫育之恩;三年孝滿,小禾哥哥再次求親,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長姐需行教撫之職為由,再次固執地拒婚。從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間父皇屢有賜婚之意,都被她斷然回絕。

  半年前,西疆外寇與北突厥暗中勾結,時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盡誅突厥餘孽,欲領軍親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兩年,父皇操勞政務,嘔心瀝血,加以年事漸高,昔年征戰中多有舊傷復發,群臣力諫,勸阻皇上親征。父皇憂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監國,思慮再三,最後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請戰,任他為徵西大將軍,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宮辭行,來景桓宮見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離,不稱公主,卻叫了她的閨名,“沁之,謝小禾雖不能英雄蓋世,也自有男兒熱血,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他說,不管多久,他總會等到她願意。

  他還說,“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謝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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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20:23 | 只看該作者
  越姑姑輕搖她肩頭,見她臉色蒼白,緊咬了脣,半晌不語,不由心中憂切。

  承泰公主回過神來,悵惘一笑,“沒事……夜涼了,我去看看澈兒夜讀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離去的身影,只余一聲長嘆。

  有情皆孽,她憐惜她,誰又來憐惜自己。

  一行清淚從越姑姑已染風霜的臉頰滑落。




  二月裡,趙國夫人逝於醴泉殿。

  四月季春,卻臨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時,宮中一月之內不聞絲竹,不見彩衣。

  三月裡西征大捷,長安侯平定邊關,揚威四疆,即將班師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親臨各地長秋寺遴選賢能,贏得世人稱頌,民間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襲今上之賢,再啟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從寧朔回京了。

  這幾日,皇上龍心甚悅,對臣下時有嘉賞,宮中諸人也罕有的熱鬧喜氣起來。

  景桓宮裡,承泰公主領了越姑姑,聽著內廷諸司監使的稟奏。

  越姑姑侍立在側,看著公主一一詢問,細緻無遺,署理內廷事務越發從容練達,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親自教養的,近幾年內廷事務逐漸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雜事務打理得井然有序,亦為皇上分憂解勞不少。

  同為姐妹,延熙公主卻被皇上寵溺太過,整日遊戲人間,全然不知職責為何物。

  一個皇家公主,卻隨江夏王去邊荒大漠遊歷,一走半年,聽說在塞外樂不思歸,整日逐鷹走馬,彎弓射鵰,不知成何體統--每每想到嬌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覺得頭痛。

  實在不明白皇上是怎麼想的,三個子女之中,待太子嚴苛異常,卻待延熙公主寵溺無邊,唯獨對年長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嚴。

  內廷監使逐一稟奏完畢,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肅神色,對越姑姑吐舌頭一笑,頑皮如小女孩,“真要命,這幫人說話總是這般冗長拖沓。”

  越姑姑笑著奉上參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著皇上那麼嬌慣她,十四歲的女孩兒家,轉眼要及笄了,總這樣野,成什麼樣子!公主可要好生勸勸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說話越來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覺得瀟瀟這樣子很好,無拘無束,自有天地,何嘗不是皇家公主的風範。”

  “話雖如此,延熙公主總歸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讓皇上寵一輩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爾,復又低眸,輕聲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無憂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瀟瀟能做一個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時紅了眼眶。

  她又何嘗不明白,皇上竭盡所能給予延熙公主的縱容,多少是對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過,卻終生未得的夢想,他要盡數給予她的女兒。

  “永陵已經落成,父皇前日巡視歸來,很是滿意。”承泰公主淡淡轉過頭,抬眸望向宮墻外的天空,恍若未見越姑姑的淚光。

  越姑姑嘆道,“皇上一生儉肅,不興土木宮室,唯獨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經葬入地宮最深處的寢殿,外宮和整個皇陵的修建卻耗時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悵然微笑,那是他們相約攜手於永恆的家園,九年又算得什麼。

  --不知道永陵地宮會是怎樣的綺麗輝煌。

  除了父皇、監造官員與工匠,從來沒有人能踏進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風急,陰雨如晦。

  宮闈內外被風雨籠罩,各宮早早掛起純白宮燈,殿閣中飛揚的垂幔也已換作青紗素闈。

  十年間,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沒有掌燈,唯有燭影深深。

  侍從遠遠侍立殿外廊下,殿中無人值守。

  含章宮,是六宮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問內侍,“聽太醫說,皇上今日不曾服藥?”

  內侍惶惶搖頭,“皇上吩咐,未得傳召,任何人不得打擾,奴才等不敢進藥。”

  “這藥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憂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猶自惴惴,不知進還是不進。

  這含章殿,每年開啟一次。父皇平日不來此處,亦甚少見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見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獨宿於此,不容旁人打擾。

  今日一早,上朝,議事,召太子問答國策,批閱奏章至深夜……她時時留心,卻見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於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與平日沒有半分不同,亦不見分外悲戚。她以為,十年過去,也該淡了……

  承泰公主長嘆一聲,“傳太醫進藥。”

  言罷,不待內侍通稟,她徐步直入殿門。

  內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裡滲出汗來,欲喚公主止步,卻不敢開口。

  推開那扇熟悉而久違的殿門,承泰公主有剎那遲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風……時光仿佛驟然倒流,昨日重現眼前。

  殿內彌散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優曇香氣,裊裊縈迴,似在身邊,又不可追尋。

  一切都沒有變,連琴案上那一貼未填完的曲譜還在原處,似乎墨跡仍未乾透。

  琴弦上不沾半點塵灰,仿佛片刻之前,還有人彈過。

  她有剎那的錯覺,好像母后還在這裡,就在那屏風後,綺窗下,閒閒倚了錦榻看書,聽到她或瀟瀟歡笑著跑進來,會莞爾抬眸,取了絲巾,輕輕為她們拭去奔跑間冒出的微汗。

  她會柔聲陪孩子們說話,聽他們彼此爭鬧,說得累了,總會輕輕咳嗽。

  每每此時,父皇就會將她們趕走,不許再纏住母后。

  恍惚間,那屏風後真有低低咳嗽聲傳來。

  “母后!”她幾乎脫口驚呼,轉念卻驚覺那是父皇的聲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趨近,到了屏風前,驟然駐足,沒有勇氣轉出來。

  父皇會生氣麼,她就這麼闖進來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無措,似乎做錯事的孩子。

  “你來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透著淡淡溫柔。

  她一驚,臉上頓時火燒一般發燙,心下急跳。

  “躲著就讓我瞧不見麼,還不過來!”父皇的聲音幾乎讓她不敢相信,這哪裡是平日冷肅的帝王,朦朧含笑間,濃濃暖意,深深纏眷,令她心中頓時如小鹿亂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頭步出屏風,含怯垂眸,不敢抬頭。

  良久,卻不聞動靜。

  她怔怔抬眼,卻見那鳳榻之上,繡帷低垂,榻前杯盞半傾,酒漿四溢。

  玄衣散髮的父皇,脫冠敞衣醉臥於帷幔後,似醒非醒。

  “父皇?”她顫顫試著喚了一聲。

  不聞應答,卻聽他低低笑了聲,竟吟唱起斷斷續續的曲子。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她一時呆了,從未聽過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聲音如此深沉纏綿,聞之心碎。

  --《綠衣》,竟是這首悼懷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聽不下去,驀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龍體。”

  帷幔後的吟唱停了,她看見父皇半支了身子,側首望過來,清峻容顏猶帶戚色,眼底似有淚光隱隱,霜白兩鬢散落了銀絲幾許,燭光下,竟顯出幾分落拓不羈。

  “怎會是你?”他看見她,飛揚入鬢的濃眉立時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頹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會夢見沁兒……阿嫵,又是你弄鬼對不對?”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內而臥,“你不來入夢,我自會去見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臉色轉白。

  “父皇……”她薄脣翕動,忽然再不能自抑,淚水潸然滑落。

  原來,他只是誤將她當作了她,連夢裡也不願多見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著他,伴著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擔他的孤寂哀傷……

  少年時,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凜凜天神;

  漸至成年,看著他與母后一路執手,兩情纏眷,方知世間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長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從此只余他一個人,隻影向天闕,手握天下生殺予奪,卻輓不回最重要的一個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從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華,他從雄姿英發,而至兩鬢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義上的父皇……他收養她,予她榮寵親恩,親自教撫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們少獲半分關愛。他永虛後位,不納六宮,世間女子再不曾入他眼裡。

  母后在時,她也有小女兒態,也曾承歡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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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20:36 | 只看該作者
  母后不在,她成了長姐,必須站出來,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護年幼弟妹,陪伴他身側。

  父皇,澈兒,瀟瀟,都已是她最重要的親人。

  不知從什麼時候,她已舍不得離他們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們。

  旁人不懂,為什麼她會執意留在宮中,誤了嫁期,誤了年華,轉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紀。

  有人說承泰公主自負尊貴,連長安侯這般俊彥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說承泰公主純孝無雙,甘願長留宮中以報親恩……是的,她真的甘願!甘願終身不嫁,只願長伴在他身邊,陪他一起走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沒有做夢,我是沁兒!”她哽咽撲到榻邊,不顧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膽!”蕭綦霍然驚醒,起身,拂袖將她甩開。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頭看他。

  “沁兒?”蕭綦愕然蹙眉,猶帶醉意,目中驚怒略消,隨即歸於疲憊,“誰讓你進來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願看見我麼?”

  他揉住額角,閉了閉眼,“朕頭痛……你,退下罷。”

  “沁之知罪!”她終於鼓足勇氣,顫聲說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話,“父皇的悲傷,沁兒感同身受,看著您這樣,沁兒……沁兒會心痛。”

  蕭綦眉峰一挑,緘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她認得,上面有母后親手繡上的飛龍,燦金繡線已有些褪色。

  “你當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蕭綦語聲淡淡,透著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卻這般不知輕重,朕與皇后寢居之處,可以任人擅入麼?”

  她咬緊了脣,倔強忍回眼淚,“沁兒擅入寢殿,只為提醒父皇進藥,太醫說,藥不可停。”

  蕭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見回暖。

  “有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臉,“今次朕不罰你,下不違例。來人--”

  殿外侍衛不敢入內,在外面高聲應諾。

  “將值守內侍廷杖二十。”蕭綦冷冷道。

  侍衛齊聲應是,連求饒聲也未聞,便將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覺得手足發涼,全身微微顫抖。

  “下去吧。”蕭綦揮了揮手,神色盡是倦淡。

  承泰公主緩緩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風處,卻又轉身站定。

  “父皇,我聽到你唱綠衣。”她噙了一絲笑容在脣邊,目光迷離,“沁兒還想再聽一次。”

  蕭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給你聽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舉止反常的長女,微覺詫異,“沁兒,你可是有事要對朕說?”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瑩瑩,略帶小女兒嬌態,“父皇,你先告訴我,綠衣是什麼意思?”

  蕭綦深深看她,燭光下,這嬌嗔痴纏的小女兒模樣,隱隱掀起他心底一處久已塵封的記憶。

  曾經,他的阿嫵也會這般嬌蠻含嗔,會撒嬌說,蕭綦,你再講一個故事我就睡覺!

  那時候她也才雙十年華,比今日的沁兒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兒的嬌痴,總愛纏住他講故事,愛聽他戎馬征戰的經歷,聽他少年時不為人知的趣事……她說,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側過頭,不敢再看這樣一雙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狀。

  “綠衣,是一個男子懷念妻子的歌謠。”他緩緩開口,撫過身上舊袍的繡紋,淡淡而笑。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兮?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一聲聲,一字字,都似斷腸。

  “父皇永遠忘不了母后,永遠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絲笑,低低探問。

  蕭綦卻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兒,你看,含章殿裡一切宛在……她還在這裡,不曾離開。”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卻永久留在這宮闈裡,留在父皇心裡,無處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蕭綦屈身,“請父皇千萬珍重,務必記得服藥。”

  “朕知道了。”蕭綦略點頭。

  “兒臣確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說著,盈盈下拜,行了端莊的大禮。

  蕭綦笑了,“何事如此鄭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兒臣願嫁與長安侯,請父皇賜婚。”




  四月廿九,聖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長安侯,待班師之日,即行大婚。

  這樁喜事令宮闈京華為之轟動。

  皇室已有許多年不曾有過婚嫁之喜。

  每個人都為這樁天賜良緣讚嘆不已,更贊頌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興的人,大概還是越姑姑和澈兒。

  澈兒說,皇姐終於嫁出去了,以後再沒人嘮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淚來,“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靈必會賜福於你。”

  西疆已定,長安侯班師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長空無雲。

  一道三百里加急軍報飛速傳送入宮。

  御書房裡,醉臥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內。

  雲鬢微松,羅衫猶帶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進殿來。

  蕭綦負手立在窗下,鬢發如霜,軒昂身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緩緩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兒臣何事?”她疏懶淡漠的笑笑,自賜婚之後,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嬌。

  蕭綦伸手,攬住她單薄肩頭,一語不發將她擁入懷抱。

  這一瞬間,威嚴的開國帝王,只是一個痛心無奈的父親。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擁住自己,忘記了應該說什麼,應該做什麼……

  他,第一次,擁抱她。

  自收養她為義女以來,十年有餘,今天第一次擁抱了她。

  雖是慈父,余願已足。

  承泰公主顫抖著閉上眼睛,幾乎忘卻了一切,只想父皇永遠這樣抱著自己。

  “沁兒,父皇對不住你。”父皇的聲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來了。”

  她還在迷離沉醉中,沒有聽懂父皇的話,怔怔問,“小禾哥哥要去哪?”

  蕭綦深深看進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馬革裹屍,青山埋骨。”

  耳邊似乎嗡的一聲,她怔怔看著父皇,聽見他口中說出的八個字。

  突然之間,天旋地轉。

  眼前掠過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過他溫煦笑容……

  他說,此去西疆,馬踏山河,不立萬世功業必不回來見你。

  小禾哥哥,你騙了我。

  終究,我也錯過了你。

  --徵西將軍謝小禾於棘城決戰中孤軍深入敵後,斬殺敵軍主帥,鼎定勝局,身受九處重傷,帶傷趕赴回京,途中傷勢惡化,於三日前猝逝於安西郡。

  朝野震動,百官致哀。

  長安侯靈柩入京之日,皇上親率太子迎出城外,撫棺長慟,當郊灑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靈入城。



  永陵。

  沒有儀仗護衛,只一架鸞車悄然自晨霧中馳來。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緩緩步下車駕,滿頭青絲輓做垂髻,一支玉釵斜簪,通身上下再無珠翠。

  “這便是永陵麼?”她仰頭靜靜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寢,眉目間一片疏淡。

  身後小侍女乍舌驚呼,“好宏偉的皇陵!”

  皇陵依山為穴,以麓為體,方圓幾十餘里,入目一片松柏蒼鬱,四下曠野千里,雄渾開闊。

  陵前神道寬數丈,筆直通往地宮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兩側列置巨大的靈獸石雕,東為天祿,西為麒麟。天祿目嗔口張,昂首寬胸,翼呈鱗羽長翎,卷曲如勾雲紋;麒麟居西,與天祿相對,意為皇帝受命於天,天威至高無上。

  皇家天威,震懾四方,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配作為一代開國帝後長眠之所。

  這裡,長眠著母后,長眠著一位千古傳奇的紅顏。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終覺寧定。

  未嫁而先寡,誰愛過誰,誰守候誰……終逃不過命運弄人。

  宮裡處處傷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間竟沒有一處可依託的地方。

  從前悲傷時,孤苦時,總有母后在身邊,總有她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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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20:47 | 只看該作者
  或許來到皇陵,與母后相伴,才能獲得些許平靜。

  父皇準了她自請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願,破例允她進入地宮。

  她曾幻想過許多次,母后的地宮該是何等金壁輝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閉地下的宮門,九九八十一盞長明燈亮起,她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宮正殿中央,沒有她想象的華美宮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門前搭有花苑、曲徑、小橋……竟是一戶民間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瑪瑙嵌作芍藥,滾落絹草綾葉間的露珠,卻是珍珠千斛。

  巧奪天工,鬼斧造化,錦繡繁花盛開於此,猶如長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紅顏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萬世,風雲變幻,只待他百年之後,相攜歸去。

  此間,再沒有紛爭、孤寂、別離,只有獨屬於他們的永恆與寧定。

附錄: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兮?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譯:

  綠色衣服,黃色襯裡。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來看,妻子活著時的情景永遠不能忘記,悲傷也是永遠無法停止。

  細心看著衣服上的一針一線,每一針都是妻子深切的愛。

  妻子從前的規勸,使我避免了過失。想到這些,悲傷再不能停止。天氣寒冷之時,還穿著夏天的衣服。

  妻子活著的時候,四季換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後,我還沒有養成自己關心自己的習慣。蕭瑟秋風侵襲,更勾起我失去賢妻的無限悲慟。

  只有妻子與自己心意相合,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對妻子的思念悲傷,都將無窮無盡的。


這首詩在文學史上有較大的影響。

晉潘岳《悼亡詩》很出名,其實在表現手法上是受《綠衣》影響的。



網友 sky star 評論 發表時間:2007-01-11 22:30:05 所評章節:番外二:綠衣
很多的細節都讓我感動,很多的細節都讓我落淚,我一直在想,也需要只有蕭■和阿嫵才能有這樣的愛情,彼此融入骨血,永不分離,不知道永遠到底有多遠,只是直到什麼都敵不過時間,但是見到皇陵的那一霎那,我直到了什麼是永遠,也許他們要的只是那樣平凡而又真實的愛情,一如他們一如子澹和胡瑤。想到阿嫵的心願,我亦曾渴盼有這麼一天,與所愛之人攜手歸隱,結廬南山,朝夕相守。再沒有血腥,沒有權謀,沒有皇圖霸業,只有我與他執手偕老。也許皇陵真的可以實現中一切,想到阿嫵所保護的: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面前,脣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麼?”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每每看到這裡我都想哭,我又想起那句話“王儇從未背叛任何人。”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誠於自己的心。”只有感動和震撼。




作者的話:

完結之後,意猶未盡。

蕭綦和王儇的傳奇,似乎已經脫離了我的想象,獨立而鮮活的存在與某個神秘時空

那個女子,那個男子,他們的故事仍在那個時空裡延續……

生死,悲歡,離合

在這樣的人生面前,已經變得渺小

不想刻意為了追求文章的成就

而去改變這個故事

我不是那隻操作命運的手

冥冥中,一直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記錄者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

文裡的每個人物好像都已經活了過來

有了他們自己的思想、生命、選擇和命運

我不能隨著自己的喜好去扭轉改變

反而是我的思想,我的手,在被他們牽引著……

故事會如何發展

甚至誰會說怎樣的話

似乎已經在冥冥中註定

關於故事之後的故事

或許,真的還沒有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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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13-7-2010 11:37:53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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