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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業》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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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10-10-2009 07:38:56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簾外已是黃昏,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天地間衝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裡依然是處處錦繡,仿佛並未籠上戰事的陰霾。
  只是,雷霆總隱藏在最平靜的雲層之下。
  殺伐悄然降臨,於無聲處驚心動魄,沒有人察覺,亦來不及回應,一切已經發生。
 
  今晨,胡光遠奉命至相府議事,甫踏入大門即被設伏在側的虎賁禁衛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懷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璽,帶人直入安明侯府,將猶在宿醉中的謝侯收押,府內外層層重兵看守,徹底查抄闔府上下,家產盡數抄沒入籍。謝氏一門,上至花甲之年的老僕,下至未滿周歲的嬰兒,一概拘捕下獄。
  
  相對於謝氏的滿門驚變,胡府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懷恩沒有立即動手,只收押了胡光遠一人,並將胡府上下嚴密監控起來,嚴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戰在外,與家中音訊隔絕,不知吉凶,皇宮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難保,胡家不敢妄動,唯有閉門以待,惴惴如坐針氈。
  三日後,安明侯謝淵斬首於市。
  朝野震動,百官驚悚。
  “賑濟司共收到募銀……一百七十六萬兩。”玉岫清點帳目,擱筆長嘆。
  阿越咋舌,“天,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卻笑不出來。
  沉煙繚繞,一室清幽,心緒卻是紛亂如麻。
  疲憊地闔上眼,不願也不忍去想,眼前卻分明晃動著子澹的影子。
  我該如何對他說--
  謝老侯爺一生才名遠達,撰寫史稿三百餘卷。對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懷孺慕之心。然而人非聖賢,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會有弱點。謝老侯爺非但貪財,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撐著昔年輝煌門庭,明明家道已頹敗,仍揮金如土,分毫不肯低頭。
  那一份奢靡精緻、紙醉金迷,豈是謝家空空如也的府庫可以維持的。
  這些年,蕭綦一力推行簡儉,一反我朝數百年來奢靡頹逸之風,裁減了高官俸祿,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國庫軍需,減賦稅,免徭役,迫使許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為收斂。
  謝家雖敗落已久,我卻沒有想到,他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貪弊維生。
  我絕不相信謝老侯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然而國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錯,便是一世盡毀。
  這一切都應是滴水不漏,卻沒有料到,胡光遠死了。
  兩個時辰之前,他趁獄卒不備,以頭觸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責,並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邊,終生不得啟用。然而他卻一頭撞向石柱,血濺天牢,以死來贖清罪孽。
  聞聽他的死迅,我驚呆在當地。
  那個爽朗的少年,笑起來總是嗓門洪亮,常常騎了快馬,奔馳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蕭綦責罵都會抓頭傻笑的少年……他的自盡,究竟是因為自愧自慚,還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連累兄妹--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了。
  宋懷恩垂首肅立在側,一言不發,神色沉重。
  “這便是一個人的命數,王妃,您切莫太過自責。”徐姑姑溫言勸我。
  我一時惘然,沉默了許久,對宋懷恩嘆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過為難胡家……他們終究也是有功之臣,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遠的屍身,經太醫查驗,被宣布為舊疾突發,不治而亡。
  事態平息之後,我解除了中宮的封禁,讓胡氏家人入宮探視皇后。
  當晚,宮中即來人稟報,說皇后娘娘悲痛過度,病倒在床。
  對於胡瑤,對於胡家,於情於理於法,我不知道該不該有愧。
  寧願她痛罵憤恨,也不願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許才是真正的可怕。
  輾轉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間,依稀見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見胡瑤渾身是血,披頭散髮……猛然驚醒過來,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羅帳外,約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將亮未亮,越顯凄清。
  這個時候,蕭綦應當已在校場上馳馬點將了。
  撫著身邊似水柔滑的錦緞,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熱,濕了衾枕。
 
  在這九重宮闕裡,我與胡瑤,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同時面臨著驚人相似的處境,卻又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戰爭、殺伐、離別、孤獨、疾病、生死面前,我們都只是無辜而無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尚能改變他人的處境。
  並非我有多麼心軟仁慈,只不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三日後,我力壓宋懷恩的反對,下令從行宮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宮之後,行動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監視,但至少,他可以陪伴著胡瑤,陪伴著他的妻兒--他有她,她亦有他,兩個人再不孤單。
  這之後,胡瑤終於開始進藥,病情漸有起色。
  而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無論如何滋養進補,也不見明顯的效用。
  太醫也說不出什麼病況,只讓我靜心寧神,好生休養。
  靜心,說來容易,可又如何能說靜就靜?
  前方戰事,流民賑濟,宮闈動盪,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這幾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經油盡燈枯了。纏綿病榻這麼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痺,連眼睛也盲了,與行屍走肉並無不同。從起初想盡一切辦法為她醫治,到日漸悲哀絕望,如今我已徹底放棄。
  眼看姑姑這個樣子,我甚至想過,寧願當日沒有從刺客刀下救她,讓她保持著昔日風華,在最高貴的時候離去--而不是被時光碾壓,飽受疾病摧殘,以龍鍾老嫗的姿態踏上黃泉。
  只是,當太醫親口說,太后時日無多的時候,我仍是無法接受。
  親人一個個離去,如今,連姑姑也要走了麼。
  我每日強撐精神,盡可能去萬壽宮陪著姑姑,在她最後的時光裡,靜靜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顏,我黯然嘆息。
  姑姑向來是最愛潔淨的,怎能讓她帶著憔悴病損的容顏離去。
  我讓阿越取來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親手幫她梳頭輓髻。
  “王妃,皇上來了。”阿越低聲道。
  我一怔,玉梳脫手墜落。
  是子澹來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宮之後,我一直小心迴避,不願見到他。
  “皇上已到宮門外了。”阿越惴惴道。
  來不及思索,我倉促起身,轉入屏風後,“皇上若問起,就說我來探望過太后,已經離去了。”
  立在紫檀屏風後,隔了雕花的空隙,隱隱看見那個淡淡青衫的身影邁進門來。
  一時間,我屏住了氣息,咬脣強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領著侍女們向他跪拜,子澹卻似未留意,徑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佇立。
  “是誰在替太后梳妝?”他忽而發問。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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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0:06 | 只看該作者
  靜默了片刻,子澹再開口時,聲音微微低澀,“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邊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妝。”

  子澹不再說話,久久靜默之後,聽見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絲遲疑,卻只得遵命。

  聽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沒有一絲聲響。

  殿內歸於死水般的沉靜,唯有藥香與蘭息香的氣息淡淡繚繞。

  靜,長久的寂靜,靜得讓我錯覺,他或許早已經離開。忐忑地湊近雕花紋隙,正欲窺看外面的動靜,忽然聽得一聲低微到幾不可聞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邊,將臉深埋入垂幔中,肩頭微微抽搐。

  “母后,為什麼,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記憶裡最有力的那雙手臂,企盼她將自己從泥沼裡救出。然而這雙手臂,早已經枯槁無力。

  那單薄身影隱在垂幔間,卻聽他喃喃道,“母后,從前你總想讓皇兄登基,你告訴我,皇位到底有什麼好?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還有皇嫂……連你也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她還一心要這皇位?”

  我狠狠咬脣,不讓自己出聲。

  “我又夢見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聲音幽幽迴盪在冷寂的寢殿,“可是轉過身,眼前血流滿地,身首異處……她騙我,阿瑤也騙我,還有誰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樣愛過的人,到頭來,為什麼都成了恨?”

  這一聲“恨”,聽在耳中,只覺嗡的一下蓋過了所有聲響。

  眼前屏風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繚亂昏花。

  痛,只有痛,鈍鈍的從身體裡傳來,像一隻冰冷的手在緩緩撕扯,一下下剝離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覺不到別的,甚至已沒有喜悲。

  手指絞緊裙上絲絛,卻聽叮的一聲,絲絛斷,明珠濺落在地。

  “誰!”子澹驚跳。

  屏風被他猛的推開,眼前光亮大盛,照見他臉色慘白。

  抵著背後墻面,我已退無可退。

  他迫視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這裡,你想知道什麼,何不直接問我。”

  我並非故意,卻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宮中無處不在的耳目,藏身暗處,窺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裡,我是如此不堪。

  閉了眼,任憑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願開口,一切都已是徒勞。

  頰上一涼,他撫上我的臉,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還是如此驕傲麼?”

  他另一隻手隨即貼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變成什麼樣了?”

  我渾身顫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烏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驚悸的寒意。

  未及掙扎,他的脣已狠狠壓了下來,顫抖著侵入我雙脣,那麼冷,那麼柔,與記憶深處,第一次親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搖光殿,春日柳,熏風拂面。

  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少年,第一次親吻了我的脣,酥酥暖暖的感覺,一輩子停留在記憶深處。

  十年之後,同樣的人,同樣的吻,卻是如此冰冷破碎。

  淚水滑落,沿著臉龐滑入脣間,他亦嘗到我的淚,驀然一僵,停止了脣舌的糾纏。

  我已沒有力氣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從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無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滲出全身,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似覺察我的異樣,伸手來扶我,“你,怎麼了……”

  我咬牙,推開他的手,將身子抵住屏風站穩,慘然一笑,“如你所說,我滿手血腥,害人無數,你恨我也好,就此愛恨相抵,從今往後,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罷,我掉頭轉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鸞車,一路上,漸漸清醒過來,方才隱約混沌的痛楚,越發清晰,越發尖銳。

  車駕漸緩,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覺身下一暖,熱流涌出,劇烈的痛楚隨即洶涌而來--蓮色素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紅。

  鸞車停了,我挑開車簾,竭力鎮定地開口,“阿越,傳太醫。”

  太醫當即入府,湯藥金針,統統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覺已經完全麻木,神智卻無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邊,不停用絲帕為我拭去冷汗,饒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醫惶恐地退出去,宮中幾位年老的接生嬤嬤已經候在了外面。

  看起來,我可憐的未足月的寶寶,已經要提早降臨這人世了。

  靜夜沉沉,唯覺更漏聲聲。

  我在昏沉裡時醒時睡,恍惚中總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

  額上忽覺清涼,是誰溫柔的手,為我拭去冷汗。

  睜開眼,恰看見一雙淚光瑩然,滿是慈愛的眼睛,恍惚是母親,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罷,我想喚她,想對她微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斷續若游絲。

  “我在這裡。”徐姑姑忙握緊我的手,“不怕,阿嫵不要怕!寶寶一定會平安的!”

  我閉目深深呼吸,略微緩過氣來,茫然看向簾外,是已經天黑了麼?

  看不透這重幃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際,是否已經落下夕陽。

  望不穿這萬水千山,卻依稀見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錫

  五更過後,不見綻露晨光,天色越發陰沉晦暗,簾外風雨欲來。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漸漸迷失,眼前晃動著產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見誰的手上沾滿猩紅。

  床前垂下的幃幕,時而飄動,忽遠忽近,如同周遭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緊我的手,一聲聲喚著我的名字,不讓我昏睡過去。

  合上眼,仿佛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此時此刻,你在哪裡?

  藥香混合著寧神的熏香氣息,沉沉如水,飄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卻不敢闔眼,因為我不知道,這一睡去還能否醒來。

  徐姑姑滿面是汗,一疊聲地催促幾位嬤嬤。

  “徐姑姑……我有話對你說。”我抓住她的手,艱難地開口,“你記住我現在的話,一字不能差。”

  “不要說傻話,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強撐不住,老淚縱橫,撲倒在榻邊。

  我輕輕闔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後王爺另娶……我要你轉告王爺,即便日後,這個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繼承大統的嫡子!”
 
  這一生,太多動盪反覆,早已不能相信永恆。

  對於蕭綦,我有多深的眷戀,亦有多深的了解。

  當日他許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對子嗣的承諾,善待這個孩子。

  “老奴記下了。”徐姑姑哽咽著,默默點頭。

  我咬脣,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後長大,務必讓她遠離宮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覺,恍惚裡,聽見風雨驟急,聲聲入耳。

  一道驚雷響徹。

  嬰孩的哭聲在雷聲後響起,嘹亮清脆。

  是錯覺麼,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卻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兒,終究還是女兒,我的女兒。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苦與痛都歸於寧靜,生命的神奇與美好,令我淚流滿面。

  尚未來得及擁抱我的女兒,再一次的痛楚襲來,讓我直墜向黑暗深淵。

  依稀聽見誰的驚呼,“是雙生子!”

  徐姑姑抓緊我的手,發抖得那樣厲害,“阿嫵,你聽到了嗎,還有一個寶寶……老天,求你保佑阿嫵,公主在天有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長命百歲……”

  最令人恐懼的不是痛楚,卻是如鐵一般壓下來的疲倦,將意志重重壓倒,讓人只想拋下一切,就此放棄,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於天地之間,從心所欲,再也沒有疲憊和痛苦……那是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見了母親,又看見許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錦兒,甚至有朱顏,她們都幽幽地望著我,緩緩靠近過來,越逼越近……我動彈不得,呼叫不出,驟然被恐懼扼住了咽喉。

  蕭綦,……你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救我。

  黑暗裡,我越墜越深,越來越冷,已經看不見一絲光亮,也聽不見一點聲音。

  忽然間,仿佛從那天際最遠處,有一絲嬰兒的啼哭聲悠悠傳來,漸漸響亮,漸漸清晰。

  那是我的女兒,是她的聲音,在呼喚母親。

  這稚嫩的啼哭,一聲聲傳來,牽引著我,轉身,向那光亮處迎去。

  “阿嫵,阿嫵--”徐姑姑蒼老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一點點清晰起來,甚至感覺到她的手,重重搖晃我,抓得我肩上隱隱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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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0:24 | 只看該作者
  “小世子有反應了!”產婆驚喜的呼聲驟然傳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睜開眼。

  產婆竟然倒提著一個嬰孩,用力拍打他的後背。

  我猛的嗆咳起來,胸中氣息頓時流轉,呼吸重又順暢,卻仍說不出話來。

  幾乎同時,產婆手中的嬰孩也發出一聲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憐的小貓。

  襁褓中的兩個嬰兒被抱到我跟前。

  紅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黃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樣吹彈可破的粉嫩小臉,一樣烏黑光亮的細軟頭髮,竟覆至耳際--我見過的初生嬰兒,都是淺淺黃黃一層絨發,從未見哪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有這麼美麗的胎發。

  這一雙攣生的孩子,眉目樣貌卻不相似。

  抱在臂彎中,朱紅錦緞裡的女孩兒,立即睜開眼睛,烏溜溜一雙眸子望著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亂動,那神態眉目分明像極了她的父親;而小小的男孩子卻安靜地躺在襁褓裡,纖長的睫毛濃濃覆下來,秀氣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著我的影子。

  徐姑姑說,小世子生下來的時候不哭不動,氣息全無,我也昏迷不醒,沒有了脈息。

  她幾乎以為我和孩子都沒能熬過來的時候,我的女兒突然放聲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這哭聲,冥冥裡喚醒我,將我從生死一線之間拽回。

  小世子被產婆一陣拍打,吐出胸中積水,也終於有了哭聲,奇跡般的活了下來。

  玉岫守在外面已經許久,一見到產婆侍女出去報了平安,便不顧一切地奔進來。

  她看著這一雙孩子,又看著我,彼此對視,我們竟同時流下淚來。

  此時此刻,似乎說什麼話都是多餘。

  良久,良久,她才輕輕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爺知道了,該有多快活!”

  我沒有力氣說話,只伸手與她相握,默默微笑,傳遞著我的感激。

  已經派了人飛馬趕赴北境,算著日子,這兩日蕭綦也該收到喜訊了。

  想象著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喜極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們如此眷顧。

  他會給孩子們取什麼名字呢,這個做父親的遠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他能想出來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氣象……我忍不住笑了,望著襁褓中的女兒,看她蹬腿揮手,總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裡吮吸。只覺怎麼看她都看不夠,心底裡最柔軟的一處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過。

  她生下來的時候,正好細雨瀟瀟,天地之間,清新如洗。

  我並不在意這雙兒女是否龍章鳳姿,只求他們一生平安喜樂,清淨寧和。

  斜雨瀟瀟,洗淨世間萬物。女兒的乳名,就叫瀟瀟罷。

  我的兒子,我希望他不僅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顆明淨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滿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淨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過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議。眼睜睜看著兩個孩子,看著他們一天天變化成長,時常讓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於無休止的戰禍、傾軋、恩怨,唯有看著這一雙兒女,才覺得世間猶存美好,猶有希望。

  宗親朝臣送來的賀儀堆積如山,奇珍異寶,滿目琳琅。

  內侍單獨入見,奉上一隻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賀儀。

  看似尋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覺重逾千鈞。匣中水色素緞上,靜靜托著一副紫金嵌玉纏臂環。

  我怔怔望了這雙金環,心口一寸寸揪起,鬱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開。

  纏臂金環的舊俗,相傳是在女孩兒誕生時便要繞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護、圓滿之意。

  舊盟猶記,前緣已毀,誰也沒能守護住最初的圓滿。

  枉有纏臂金,碧玉環,也不過是平添一分諷刺罷了。

  罷了,到了這一步,譏誚也好,怨恨也罷,終歸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報飛馬傳來,豫章王收復寧朔,大破南突厥於禾田,克王城,斬殺叛將唐競於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棄國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盡斬於市。

  豫章王大宴眾將於王庭,受突厥彝器、渾儀、土圭之屬,班賜將帥,犒封三軍。

  上至朝堂,下達市井,無不歡騰振奮。

  豫章王的輝煌戰績,於國於民於史於天下,意味著安定、強盛、驕傲和榮耀。

  而這一切,對於我,只是遠行的離人終將歸來。

  薄薄一紙家書隨著捷報一起傳回。

  顧不得阿越還在跟前,我顫著手抽出薄薄一紙素箋,竟是未展信,淚先流。
 
  不敢縱容相思,唯恐被離愁動搖了剛強。

  卻在展開家書的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禦。

  這是,他自烽火連天的邊關,千里迢迢送回的家書。

  墨痕裡,字句間,筆筆銀鉤鐵劃,征塵撲面。

  恍惚間,似到了無定河邊,赫連台下。榆關歸路漫漫,將軍橫刀縱馬,踏遍寒霜,獨對孤月羌笛。縱然鐵血半生,終不免離恨柔腸。幾回夢渡關山,見嬌妻佳兒,相思蝕骨透,更甚刀斧。幾回笑,幾回淚,薄薄一紙素箋,字字看來,寸寸心碎。

  我笑著仰起頭,只怕眼淚落下,泅濕了墨跡。

  “王妃……”阿越忐忑喚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貿然探問。

  “王爺給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寧。”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這是,永銘收復寧朔之意罷!”

  我微笑點頭,復又搖頭。

  允,即是允諾、允誓;寧朔,更是我們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許、相守,這一路走來,風雨曲折,個中甘苦,何足為外人道。

  “這可好極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爺幾時班師回朝?”

  我低頭,微笑不語,一點點疊好素箋,緩緩放回錦匣,“王爺說……”

  甫一開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著,眼淚卻落下。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遙遠的北方天際,“王爺決意趁勝追擊,揮師北進,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擬望故鄉。

  唐競死了,叛軍滅了,這場戰爭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的夫君,沒有急於千里返家,沒有為了早些與妻兒團聚而班師,而是繼續北進,開疆拓土,踏平胡虜,去實現他的宏圖霸業,一償畢生心願。

  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屬於鐵血疆場,屬於萬里江山,唯獨不屬於閨閣。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勛廣德,請賜九錫之命。

  禮有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鐵鉞,九曰櫃鬯。自周朝以來,九錫之賜,已是天子嘉賞的極致,意味著禪讓之兆。

  歷代權臣,一旦身受九錫之命,自是天命不遠。

  子澹禪位,只在早晚。待蕭綦班師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時。

  十月十五,朝廷頒詔,賜豫章王天子旌旗,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雲罕,樂舞八佾。

  冊封豫章王長子澈為延朔郡王,女為延寧郡主。



飄搖

  午後秋陽和暖。

  我卻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了瀟瀟的折騰。

  天知道她哪來這麼充沛的精力,從早到晚沒有一刻肯安分,簡直比那些頑固的朝臣更難纏。
 
  所幸澈兒倒是個安靜的寶寶,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氣。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懷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顏宛如白蓮,任何人看了都不忍驚擾。

  好容易哄得瀟瀟入睡,將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軟榻上,翻看北疆傳回的戰報,方看了兩行便覺困意襲來,漸漸闔目睡去……朦朧中,聽得簾外有人低語,徐姑姑低聲應答了什麼。

  我懶於回應,側身向內而眠。

  忽聽徐姑姑失聲低呼,“什麼!怎不早來稟報?”

  睡意頓時消散,我撐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嘩?”

  徐姑姑慌忙趨至榻邊,隔了紗幔,低聲道,“回王妃,龐統領差人來報說,方才巡查發現,有一面出宮令牌……恐是失竊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開垂幔,“什麼時候的事?”

  “失竊應是在凌晨時分。”徐姑姑惶然道,“詳情尚不清楚,奴婢這就傳內侍衛入府問話。”

  “來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傳令下去,命鐵衣衛飛馬出城,沿東面、北面追擊,務必在今夜子時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殺,斷不能容一人漏網!”

  徐姑姑額上滲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閉宮禁,將昨夜值守的內侍衛全部收押,傳宋相和龐統領來見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喚來阿越替我梳妝更衣,預備車駕入宮。

  坐在鏡台前,才發覺額頭已有冷汗滲出。

  宮中禁軍副統領龐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著宮中一舉一動。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亂,千里之堤也會潰於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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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0:38 | 只看該作者
  此時大軍長驅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虛之時,若後方生亂,無異陷蕭綦於腹背受敵。

  鏡中自己的面容蒼白異常,襯著脣上殷紅如血的胭脂,猶如罩上一層寒霜。

  門外靴聲橐橐,宋懷恩已趕到,我轉身披上風氅,迎出門外。

  “屬下參見王妃。”宋懷恩戎裝佩劍,容色凝重堅毅。

  遠處城東兵營方向,升起濃濃的青色煙霧,直涌天際。

  那是向沿途關隘示警的煙訊。

  宋懷恩按劍道,“屬下已經發出煙訊,派人飛馬傳令,封閉沿途隘口關卡。”

  “很好。”我仰頭望向那青色煙柱,緩緩道,“照路程算來,他們子時前到不了臨梁關。鐵衣衛已出城追擊,屆時前後合圍,一個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懷恩沉聲問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東邊不過是螳臂之力,北邊卻萬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懷恩頷首,“東郡屯守的兵力不足兩萬,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務。京畿四面屯兵,堅若鐵壁,王妃無需擔憂。北邊縱有天大本事,諒他也翻不出王爺的掌心。”

  我蹙眉,“兩軍陣前,豈能自起內亂,無論如何不能讓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鐵衣衛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懷恩目光沉毅,殺機迸現,“既然箭已離弦,再無回頭路可走,還望王妃早做決斷!”

  他的目光與我堪堪相觸。

  隔得這樣近,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因激動而綻露在額頭的青筋。

  決斷,這兩個字輕易脫口,卻是一生的逆轉。

  十年間多少次決斷,要麼踏上風口浪尖,要麼退入無底深淵,從來就沒有一條妥協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風起,滿庭肅瑟。

  我拽緊了風氅,仰頭,望向宮城的方向。

  --子澹,你終究要與我一搏了麼?

  紅日漸西沉,黃昏將至,殘陽如血,染紅了長長甬道。

  宮門外,三千鐵騎分列道旁,甲胄鮮亮,嚴陣以待。

  宋懷恩一騎當先,仗劍直入宮門。

  我抬手拉低風帽,遮住面容,策馬隨在他身後,左右兩騎親隨與我並韁而行。

  此刻我身著騎服,以風氅遮掩了形貌,不著痕跡地隱身親隨之中,悄然入宮。

  駐馬宮墻下,回望天際斜暉,整個京城都沐在一片肅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門皆已封閉戒嚴,禁軍副統領龐癸親自率兵圍捕胡氏一門,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壓壓跪在一地的宮人,數十名內侍帶刀立在殿門前。

  內侍總管疾步趨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宮門,未敢讓人踏出一步。”

  宋懷恩側首,我略略點頭,與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階。

  殿內深濃的陰影裡,子澹素衣玉冠,孤獨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著門口。

  我與宋懷恩踏進殿內,最後一抹餘暉將我們的影子長長投在地上,與玉磚雕龍重疊在一起。

  “你們來了。”

  子澹淡漠的聲音,在殿內迴盪。

  “臣護駕來遲,望皇上恕罪!”宋懷恩按劍上前,單膝跪地。

  我低頭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懷恩身後,將面容隱在風帽的陰影中。

  “護駕?”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驚動宋相入宮。”

  宋懷恩面無表情道,“胡氏謀逆,皇后矯詔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宮護駕,肅清宮禁。”

  子澹微微一笑,語聲慘淡,似早已預料到這一刻,“此事無關皇后,何必累及無辜。既知事不可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們多時了。”

  他輕嘆一聲,似終得解脫般輕鬆,從御座上緩緩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勞你,代朕轉告太后--”

  這“太后”二字,他重重說來,語意盡是譏誚,“朕總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懷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黃綾詔書,雙手奉上,“臣愚鈍,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傳聖意。廢後詔書在此,請皇上加蓋御璽,即刻平定中宮叛逆。”

  子澹握拳,臉色蒼白如紙,“朕一身承擔,不必連累旁人!”

  宋懷恩冷冷道,“胡氏謀逆,鐵證如山,望皇上明鑒。”

  “此事與胡氏無關。”子澹微微顫抖,“朕已經任由你們處置,何必加害一個弱質女流?”

  “臣不敢。”宋懷恩聲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聲道,“你們,果真是趕盡殺絕,連婦孺都不放過!”

  宋懷恩終於不耐,霍然按劍起身,“請皇上加蓋御璽!”

  “休想讓朕頒這詔令。”子澹倚著御座,怒目相向,卻渾身顫抖,似力已不支。

  宋懷恩大怒,驀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風帽。

  子澹一震,側首,與我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直直剜進我心底。

  兩人之間,不過三丈距離,卻已隔斷了一世恩怨。

  我緩緩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著刀尖。

  “你要親自動手了麼?”他笑了,蒼白的臉色透出死一樣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慘無血色的脣動了動,再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無聲地將我鞭撻。

  “皇上請過目。”我接過宋懷恩手中詔書,緩緩展開在子澹眼前。

  “這是廢後的詔書,並無賜死之意。”我克制著臉上每一絲表情,克制著自己的聲音,只讓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樣子,“若是殺人,用不著御璽,只需一杯毒藥。胡氏謀逆,按律當滅族。只有廢入冷宮,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著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僅止於此。”

  子澹閉上了眼,似再不願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過她跟孩子。”

  他已認定我會借此發難,斬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親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決定,便已有最壞地打算,自當承擔一切。”他閉目仰首,脣角噙一絲慘笑。

  我望著他,滿心蕭索,只覺悲涼,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將他們推上刀口?”

  一旦事敗,胡家將是第一個受戮,這一點子澹不會不知。然而他依然將整個胡氏投入這場希望渺茫的賭局,哪怕這裡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終究做了一個帝王該做的事情,卻可惜,已經太晚。

  “你說我從不曾爭取過。”他忽然倦淡開口,“現在我爭了,卻又如何?”

  我握緊詔書,卻無法回答他的話。

  縱然沒有今日,胡氏也難逃覆門之災;縱然沒有玉璽,我也一樣會動手。

  --子澹,錯不在你我,只錯在這亂世。

  “臣,鐵衣衛統領魏邯回宮復命!”

  鏗鏘如鐵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堅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門外,薄脣微顫,滿目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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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0:51 | 只看該作者
  魏邯按劍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鐵甲,只露一雙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黃鳳羽絲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貼身中衣。

  宋懷恩接過那件血袍,霍然抖開。

  絲袍已被鮮血染透,卻仍清晰可見,衣上寫滿字跡,筆觸纖秀飄逸,風骨若神。

  這是胡瑤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蓋著鮮紅的玉璽。

  --將密詔寫在皇后貼身的中衣上,由宮婢穿了,躲過宮門盤查,一路潛逃出宮,分頭帶往北疆和東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萬部眾,東郡尚屯有胡氏三萬舊部。此舉兵行險著,孤注一擲,以子澹的優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乾透,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撲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轉過頭,全身顫抖。他素來厭憎鮮血,卻從未見他如這一刻的恐懼。

  “臣在北橋驛外三里,截獲潛逃的宮婢與其同犯,搜遍車駕不見可疑,其後自隨行僕婦身上發現御用之物。徐副統領往東面追擊,也已捕獲逆賊,現正快馬回馳。”魏邯俯首稟來,聲如寒冰,“一眾逆賊共七人,無一漏網。”

  “可有留下活口?”宋懷恩冷冷道。

  魏邯一頓,“三人就地格殺,兩人自盡,餘下兩名活口已嚴密看押。”

  言畢,他與宋懷恩雙雙望向我,緘默不語,幾乎與殿中陰影融為一體,卻似兩把出鞘的刀,殺氣森森迫人,竟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咬牙轉頭,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總管何在?”我厲聲道。

  內侍總管王福疾步趨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璽來。”我揚手將詔書擲在他面前,“傳旨,廢皇后胡氏為庶人,即刻押入冷宮。”

  屏風後,兩名內侍如幽靈般現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腫肥胖的身軀此刻矯捷異常,大步趨近御座,對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內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貼身所藏的玉璽,重重按上那道詔書。

  子澹僵如石雕,任憑擺布,只目不轉睛望定我,一雙眼裡似要滴出血來。

  我猝然轉身,緊緊閉上眼,“魏統領,即刻將胡氏一門下獄,肅清其餘逆黨。”

  “屬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與王福一同往昭陽宮而去。

  我緩緩回身。

  子澹頹然垂首,直勾勾盯著地面--在他腳下,是那猩紅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著那血衣,猛的縮回腳尖,伏在御座上,彎腰嘔吐,肩頭陣陣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製,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樣厲害。

  “傳御醫,快傳御醫--”我轉頭對宋懷恩喊道。

  子澹劇烈喘息著,猛然掙脫我的攙扶,反手一掌摑來。

  耳邊脆響,眼前金星繚亂。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會動彈。

  臉頰火辣,脣間腥澀,都抵不過心口似被尖刀剖開的痛。

  子澹目不轉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脣角卻是一絲冰冷微笑。

  嗆的一聲,劍光劃過,一柄長劍擋我與子澹之間。

  宋懷恩的身影擋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綻。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這一掌。

  恨也罷,憎也罷,只要是你給的,我都受著。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脣邊的血絲,勉力起身。

  宋懷恩伸手來扶,被我擋開。

  我淡淡道,“皇上龍體欠安,今日起,即在寢殿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

  踏出乾元殿的剎那,我再不能支撐,腳下一軟,竟邁不過那道門檻。

  “王妃!”宋懷恩的手,穩穩托住我手臂,將我扶住。

  他憂切目光,透出無比堅毅,讓人心安。

  “信使已趕往北疆,快馬晝夜疾馳,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達王爺手中。眼下還需支持少頃,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萬保重!”

  我心中感激,卻不知如何表達,只淺淺一笑,“多謝你,懷恩。”

  九重宮闕漸起了晚風,天際沉沉,似陰晦欲雨。

  遠近的宮院已經掌燈,點點燈火在夜色裡飄搖。

  “是否要去昭陽宮?”宋懷恩問道。

  去昭陽宮做什麼呢,炫耀我的勝利,還是欣賞他人的失敗?

  我慘然一笑,胡瑤並沒有做錯,她的選擇和我一樣,只不過是為自己,為所愛之人爭得生存與尊嚴,清除一切障礙和危險,即使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境況中相遇,我和她,或許會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陽宮,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罷。”我黯然轉身,登上鸞車。

  正欲啟駕,卻見王福急匆匆自昭陽宮方向奔來。

  “啟稟王妃,皇……廢後胡氏,方才受驚暈道,似有臨盆之兆。”

 


血刃

  燈火通明的昭陽殿內,宮女醫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斂色。

  除了殿內隱約傳來的呻吟,再沒有別的聲音,殿上靜得可怕,呻吟聲斷續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嚴的禁軍,嚴陣以待,夜色如鉛似鐵,黑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我記憶裡,這萬古寂寥的昭陽殿,第二次迎來新生命的降臨。

  明貞皇后曾在這裡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兒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宮傾朝變,天地易色。已經多少年了,眼前仿佛還看到白衣蕭索的謝皇后,懷抱嬰兒,向我下跪託孤。如今靖兒廢了帝位,遠在封邑,病況漸有起色,總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囑託,我算是做到了,還是辜負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轉生民間,如願以償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過一生?

  我對著一盞宮燈,恍恍惚惚出神,不覺陷入往事紛紜。

  驀然間,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傳來,驚得我全身一震。

  這聲音稚嫩嬌弱,仿佛小貓兒一般。我頓時心跳加劇,只盼上蒼憐憫,一定要是女孩兒!

  廖嬤嬤匆匆步出內殿,屈膝跪倒,“皇后產下小皇子。”

  耳中轟然一聲,最後一線幸運的祈望也破滅。

  皇子……終究是個小皇子,終究要逼我做此抉擇。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頭,只覺這昭陽殿從未如這一刻陰森迫人。

  鳳檐鸞梁,宮錦垂幔之間,憧憧搖曳的陰影,似乎是皇族先祖,歷代皇后,不散的陰靈。

  此刻他們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俯視著這個身上流淌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親手扼殺這末代皇朝,最後的血脈。

  --“留女不留男”,當日蕭綦允我的五個字,給這嬰兒留下了半線生機。

  我始終抱著這一線希望,祈望上天垂憐,讓胡瑤生下女兒。

  而另一半生機,亦早在秘密籌劃之中。

  許久以來,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著,如何為子澹和他的妻兒留下生路,將來如同靖兒一樣,遠離深宮樊籠,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餘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籌劃--若胡皇后產下皇子,即將孩子秘密帶出宮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對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禪位,遠赴封邑之後,再將小皇子送回,以義子的身份承歡父母膝下。

  然而密詔事敗,胡氏滅門,子澹那一記恨絕的掌摑,給我的全盤籌劃帶來致命一擊。

  我的一廂情願,終是錯了,徹底的錯了。

  子澹不是靖兒,不是任由人擺布一生的孩子。

  奪位之恨,滅族之仇,終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蕭綦,胡瑤和我,註定永世為敵。

  如今這嬰孩尚不知人間悲歡,然而多年之後,他將會變成怎樣?他可知道,從降生的這一刻起,便已背負上父輩的仇怨--血脈不絕,仇怨不息!

  “王妃!”廖嬤嬤低聲喚我,“皇后產後虛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產,先天不足,眼下看來贏弱堪憂。”

  我心裡緊了一緊,“把孩子抱來,讓我看看。”

  “是。”廖嬤嬤應聲而去。

  我沉吟片刻,“傳太醫進來。”

  奶娘步出內殿,懷抱一隻明黃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舉起襁褓。

  襁褓內裹著的嬰孩,並不啼哭,只發出微弱的嚶嚶聲。

  我顫顫抬手,正欲從奶娘手中接過,驀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輪廓口鼻,與子澹如出一轍,然而眉眼卻像極了胡瑤。

  他仿佛感應到我的目光,細細的睫毛一抖,竟睜開了眼。

  剎那間,我錯覺,眼前晃過一雙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進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瑤的眼,卻又似是胡光遠,那個落落英朗的少年,那個自盡在獄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卻僵立在原地,便欲將襁褓遞入我手中。

  “不要過來!”我一震,踉蹌退後,廣袖拂倒了案上宮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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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1:03 | 只看該作者
  宮燈翻倒熄滅,眼前驟然昏暗。

  “奴婢該死!”奶娘嚇得伏地叩頭,抱了嬰孩,顫顫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驚嚇,也發出微弱的哭哼。

  我連連退後數步,方斂定心神,撫著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宮燈搖曳,卻照不見我的面容,只有隱在陰影中,才覺得安全。

  “王妃,太醫到了。”廖嬤嬤望向我身後,面色驚疑。

  聽得靴聲橐橐,我轉身看去--來的不只是三名太醫,當先一人,卻是宋懷恩。

  我倒抽一口涼氣,抬眸望向宋懷恩,堪堪對上他冷靜的目光。

  這冷靜到近乎殘忍的目光,連死亡亦不能使之動容。

  “太醫已到了,是否立即為小皇子診治,”宋懷恩低下頭去,“請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緩緩自那三位太醫臉上掃過。

  孫太醫、徐太醫、劉太醫,原來是他們。

  連我亦不知道,這三位德高望重的國手,竟也是投效蕭綦的人。

  蕭綦果然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讓一個初生的嬰兒夭折,還有誰比太醫更容易辦到?

  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們舉手之間。

  宋懷恩一言不發,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當如何?若我強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計劃,將他安全藏匿起來,然後又當如何?即便這孩子平安長大,等待他的命運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腦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覺頹然無望,一路盤算到頭都是錯,錯,錯!可如何又算是對?恍惚十年,是非對錯,誰來為我分個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內殿,跪下道,“啟稟王妃,皇后娘娘醒來了,詢問小殿下……”

  “大膽!”宋懷恩斷喝,“廢後胡氏已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嚇得呆若木雞,連求饒也不會了,一旁侍衛當即上前將她拖出。

  周遭宮女俱已驚駭得跪了一地,個個戰戰兢兢。

  宋懷恩低頭,“請王妃速做決斷。”

  我疲憊地閉上眼,在仇怨裡偷生,或是在無知無覺時死去,哪一種算是仁慈?如果終有一日,這個孩子將要帶來新的殺戮與動盪,或許是蕭綦,或許是我的澈兒,總有一個人要與他為敵--那麼,我寧願這個人是我,寧願這殺孽由我來背負。

  我的身體裡,留著一半皇族的血,和這個孩子相同的血。

  就讓這血脈斷絕在我手中,一切歸零。

  “請太醫為殿下診脈。”我轉身,一步步走向昭陽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遠近殿閣的輪廓森然。

  我緩緩回身,望向昭陽殿深處。

  往事如雪山崩塌,轟然奔涌,將我湮沒。

  曾經,我在這裡蹣跚學步,垂髫弄琴,承歡姑姑膝下;曾經,我在這裡初見子澹,兩小無猜,度過最純淨的年華;曾經,我在這裡接受賜婚,命運從此扭轉,踏上這條不可回頭的路;曾經,我在這裡拘禁了姑姑,背叛了親族,雙手第一次沾染鮮血;曾經,我在這裡看著謝皇后殉節託孤……今日,我在這裡,廢黜了子澹的皇后,處死了他的兒子。

  巡邏侍衛驚起一群亂鴉,刮喇喇飛過宮墻。

  鴉聲凄厲,聲聲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喚道。

  “王妃!”卻是宋懷恩的聲音。

  我有些恍惚,側頭看他半晌,才記起徐姑姑並不在身邊。

  他似乎在說著什麼,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著走了兩步,背靠涼沁沁的雕柱,緩緩滑坐在地上。

  宋懷恩伸手來扶,想將我攙輓起來。

  我搖頭,蜷起膝蓋,將臉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沒有力氣說話,只想就這樣睡去。

  恍惚間,是誰的臂彎將我抱起來,有微微暖意,卻不是我熟悉的懷抱……蕭綦,你去了哪裡,怎麼這樣久了,還不回來。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後卻是萬丈深淵,進退都是凶險,恍惚似回到寧朔,再一次孤身高懸斷崖上,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遠遠向我伸出手來。

  我不顧一切奔去,陡覺身子一空,急遽下墜。

  “蕭綦!”我脫口驚呼,睜開眼,卻見繡幃低垂,晨光初透,哪裡有他的影子。

  回憶起方才的夢境,周身卻是忽冷忽熱,汗透中衣。

  我拂開幃簾,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簾進來,忙為我披上外袍。

  “我怎麼睡了這樣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開長窗,清涼晨風撲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簾,“哪裡久了,您夜半才回府,這才歇了兩個時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擱不起……”我驀的頓住,目光越過迴廊九曲,直望見庭前那佇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聲回道,“昨夜護送王妃回府後,宋大人一直守在這裡,不曾離開。”

  我怔怔半晌,不能開口。

  那身影沐著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樣護衛在那裡。

  我略略梳洗,綰起髮髻,推門而出,走到他身後。

  “懷恩。”

  他肩頭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禮。

  我伸手虛扶,指尖在他袖上拂過,旋即收回,身份禮節於無形中隔出應有的疏離。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問安,拘謹守禮,隻字不提昨夜的驚心動魄,也不提眼下的緊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顯得清淨和煦,仿佛昨夜只是一場噩夢,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視他,淺淺笑道,“多謝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總在謝你?”瞧著他端肅的樣子,我不覺笑了。

  “我亦總是惶恐。”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皎潔的白牙。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說話,沒有自稱屬下或卑職。

  一路沿曲廊去往書房,他總垂手跟在我身後,一步之遙之外。

  他一直都在這裡,在我觸目可及的地方,不會離開,也永不會靠近。

  不覺已是十年,昔日銳氣勃發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位極人臣,兒女繞膝。

  當日在洞房門口,怒擲蓋巾的新嫁娘,如今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大概,我也已經老去了許多罷--恍惚記起,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華易變,還有很多都變了,丟了,再要不回來了。

  歷經了諸般流離之後,依然還在身邊的,猶為可貴可重。

  小皇子薨於寅時初刻。

  哀鐘鳴,六宮舉喪。

  卯時三刻,胡氏一門及相關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獄,老少無一漏網。

  亂世之中,強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謝之家,也隨時可能覆亡。

  這便是,與權力顛峰一步之遙的差別。

  多少人覬覦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處,便只得任人魚肉。

  我手書的密函已經飛馬送往蕭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誅,皇嗣已絕,子澹遜位終成定局。

  而禪位,也是子澹最後的生機。

  九錫頒賜,已是禪位之先兆,只待蕭綦班師回朝,便可行禪讓之典。

  我命宋懷恩著手準備禪代之議,同時讓碩果僅存的宗室耋宿,紛紛上表陳情,自請歸邑終老。

  一切都按照我們的意願,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謂萬事俱備,只等蕭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卻遲遲不肯班師。

  豫章王大軍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後,並不回師,僅休整五日,即由蕭綦親率,一路進逼,橫越了南北突厥之間,那片人跡罕至的蒼茫雪嶺。中原大軍的鐵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裡是突厥人發源的地方,在那極北苦寒之地,連突厥人都不願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襲,不惜發動無數次的戰爭,也要在溫暖的南方占據一方豐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沒有異族到達過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著,突厥人失去了最後的家園,意味著投降和滅亡。

  這個縱橫北方數百年的強悍民族,歷代與中原對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擊,幾度敗退大漠,始終能以強韌的生命力,卷土重來,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為中原永久的威脅。

  這個民族,猶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會滅絕。

  然而,這一次,史冊似乎將在蕭綦的手上徹底改寫。

  冬天即將來臨,極北大地將要面臨長達五個月之久的冰雪封凍。

  突厥視短,所利在戰,初鋒勇銳,難以久持。

  謝小禾率五萬步騎進踞大閼山,已斷絕了突厥人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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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1:41 | 只看該作者
  若曠日持久,將敵軍圍困在死城之中,糧草難以為繼,其銳氣必竭,士氣摧沮,即使不費一兵一卒,也能將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將霸主,都曾揮師北伐,欲圖踏平胡虜,一統南北。

  以蕭綦的赫赫武勛,已達前無古人之地。

  然而萬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頂,他畢生渴切的不世功業,終於近在眼前--此時此刻,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令他放手。




忠奸

  夜闌更深,萬籟俱靜。

  我屏退了侍女,獨自哄著兩個孩子入睡。瀟瀟自顧玩著自己的手指,澈兒已經睡著。睡夢裡,小小人兒卻還微蹙著眉頭,看似一副嚴肅的樣子,依稀有蕭綦的影子。想要親吻他的小臉,卻又怕將他驚醒。我伏在搖籃前,凝望這一雙兒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悵惘。不覺流年暗換,自我嫁與蕭綦,已經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復幾個十年。

  從十五豆蔻到二五芳華,以懵懂少女嫁入將門,隨了他一路走來,為人妻,為人母,道不盡的起落悲歡,盡在這十年裡。待要憶起,卻又轉眼即逝。
 
  回頭想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一生都託付給了這個男人,我竟記不起來。

  是在塞外斷崖,生死一線間的驚魂傾心,還是離亂無援中的患難相與?命中註定與他相遇,竟從未沒有抗拒的機會。而我真的抗拒過麼?在他橫劍躍馬的一刻,在縱身躍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過猶豫抗拒?

  早在犒軍之日,從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覺將那個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寧朔重逢,那個頂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燙我雙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許你懦弱”--放眼世間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這樣的方式,去愛一個女人。這句話,竟成了我一生的咒,從此將我牽系在他身邊,共進退,同甘苦,再沒有怯懦退後的餘地。

  眼前燭淚低垂,點點都是離人淚,催人斷腸。

  “大人留步,王妃已經歇息了!”外面步履人聲紛雜,驚亂我心神。

  “誰在喧嘩?”我步出內室,輕輕拉開房門,唯恐驚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時分,門前竟是宋懷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卻見他穿戴不整,似剛從家中一路奔來。

  “出了什麼事?”我脫口問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紅色摺子,那是,傳遞緊急軍情的密折。

  宋懷恩直望著我,臉色從未如此蒼白,連聲音都與平時不同,“剛接到八百里加急軍報,數日前北境生變,王爺率兵深入絕嶺,遭遇突厥偷襲……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過來,耳中轟然,分明見他嘴脣翕合,卻聽不清他說些什麼。

  身邊是誰扶住我,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氣喘過來,我掙開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奪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勢未明,王妃萬不可驚惶……”宋懷恩急急道。

  “給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將摺子奪下,入目字跡清晰,我卻看不明白,突然間一個字都不認得。身旁有人不停對我說著什麼,我都聽不清,只想看明白紙上到底寫著什麼。太吵鬧了,周遭嗡嗡的人聲吵得我頭昏眼花,冷汗不斷冒出……我一語不發,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將所有人都擋在了外面。

  燈下白紙黑字,一個個卻似浮動在紙上,不斷跳躍變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蕭綦接獲密函,知胡氏謀逆之舉,當即拘禁胡光烈,以陣前抗命之罪下獄。

  豈料還未動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領一隊親兵殺出大營,趁夜向西奔逃。

  蕭綦震怒之下親自率軍追擊,連夜奔襲數百里,深入絕隘,終將胡光烈部眾盡數剿殺。

  回營途中,突逢天變異兆,暴雪驟至,突厥人趁機偷襲後軍,蕭綦率前鋒回援遇伏,大敗。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鋒大軍已盡入山谷,就此失去蹤跡,恐已遭遇不測。

  一行行字跡,漸漸浮動顫晃,卻是我自己的手在顫抖。

  眼前昏黑,漸漸看不清楚,天地旋轉,黑沉沉向我壓下來。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誰都可能失敗,蕭綦一定不會!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敗的戰神!什麼叫“失去蹤跡”,分明是胡說,只不過暫時受暴雪所阻,他一定會平安回營,一定不會有事!我拼著最後的意志撐住桌沿,心底裡仿佛有個聲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會回來……我要等著他回來!”

  不能這樣,我不能現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

  門被推開,他們一臉惶急地硬闖進來。

  誰的聲音帶著哭腔,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茫然回頭,“你哭什麼?”

  眼前是宋懷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裡。

  我盯著她,“王爺好好的,你哭什麼!”
 
  “出去。”我抬手指著門口,“都給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這一切不該是這樣,不能是這樣,一定有哪裡不對,一定是出錯了,是他們弄錯了。可是,哪裡錯了,我偏偏想不出來,分明覺得不對,腦中卻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滿心都是蕭綦,蕭綦,蕭綦……你怎麼可以出事,你答應了我,會好好的回來,會在孩子們會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

  眼前影影綽綽,快要看不清他們的樣子,我扶著桌沿,勉力讓自己站穩。

  “事已至此,萬望王妃節哀!”宋懷恩雙目赤紅,踏前一步,欲來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脣,抓起桌上茶盞擲去,被他偏頭閃過,砸碎在門邊。

  他呆了呆,低頭,默不作聲地退開。

  徐姑姑跪了下來,哀求我珍重。

  突然間哇的一聲,是瀟瀟被驚醒了,緊跟著澈兒也大哭。

  我一震,奔進內室,一眼瞧見兩個孩子,全身力氣頓時像被抽乾,軟綿綿跌在搖籃邊,連抱他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徐姑姑跟進來,慌忙抱起瀟瀟,一面伸手拍哄澈兒。我直勾勾望著她,望著兩個孩子,卻什麼也做不了,陡然被絕望湮沒。侍女進來抱了兩個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淚將我擁住,“我可憐的阿嫵……”

  任由她抱著我垂淚,我卻一點眼淚也沒有,整個人都已空了。蕭綦,你怎麼能這樣……那日在信函裡,我還絮絮叨叨寫道,瀟瀟很聰明,很會學語,大概不用多久就該學會叫爹爹了。雖然從未寫過一句催促的話,可字裡行間,何處不是殷殷,何處不是相思。

  蕭綦,難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掛牽?

  我頓住,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怦然擊中心頭。

  密函,是密函。

  我驀的一震,剎那間心念百轉,緩緩推開徐姑姑,“你出去,我沒有事,讓我一個人靜靜!”

  徐姑姑呆了一呆,顫巍巍起身,佝僂著身子退開,外面宋懷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乾乾淨淨。

  我按住額頭,腦中一片紛亂,隱約有極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將出來,卻抓不住端倪。

  密折裡提到,蕭綦知胡氏謀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裡,分明告知蕭綦,胡氏謀逆一案尚在刑訊中,為免動搖人心,暫且壓下,尚未定案。蕭綦行事縝密,為免動搖軍心,理應不會向軍中透露胡氏謀逆之事,否則也不會僅以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寫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謀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時也是家書,有涉私情,蕭綦決不會再讓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蕭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撲到案前,那密折仍攤開在燈下,一字字凝神看去,並無絲毫異樣,湊近燈下看了又看,仍無發現。

  外面隱隱傳來宋懷恩和徐姑姑的聲音,似乎是宋懷恩欲進來探視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絲馬跡的提示,心中驀然一動--我曾按九宮洛圖自製了猜字的遊戲,閒來以此為樂,考較蕭綦的眼力。不管我怎麼改變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終於難住了他。當時他曾笑謔說,你若是做間者,只怕無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劇撞,回想當時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個字是“有”,第二個字……我凝神找去,細汗滲出掌心,越急越沒有頭緒,驀的靈光一閃,一個“變”字躍入眼中!

  有變!我猛然捂住口,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後面又找到了兩個字,連起來正好是,“有”、“變”、“速”、“歸”。

  --是蕭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裡現出破綻,引起我警覺,再以這樣的方式向我示警。

  剎那間,仿佛經歷了一次生死輪迴,從無底深淵重回人間,重又得見光明。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壓過一切恐懼震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知道他活著,別的,再也不足為懼。

  這般隱秘小心,是為了防範誰?

  是誰得知蕭綦失去“音訊”,立刻就相信他已經遭遇不測,迫不及代要確認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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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2:37 | 只看該作者
  外面有腳步聲逼近內室,我立刻將密折湊近燭火,火苗竄起,舔噬了字跡。

  “宋大人,不可驚擾王妃!”徐姑姑的聲音傳來,已經近在門口。

  我一揮袖,打翻燭台,引燃桌上書冊,連帶那密折一起燒了起來。

  門開處,宋懷恩與徐姑姑都被火光驚住,身後侍女一片驚呼。

  “王妃小心!”宋懷恩一步上前將我拉開,徐姑姑驚叫著喚人撲火,而桌上俱是書冊,遇火即著,早已將密折燒成灰燼。

  宋懷恩強行將我架開,半拖半抱地帶出內室,我跌伏在他臂彎裡,終於失聲痛哭。

  徐姑姑與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團,一時哭聲不絕。

  “王爺為國捐軀,浩烈長存。然而眼下局勢危急,王妃務必節哀,以大局為重!”宋懷恩滿面沉痛。

  我掩面慘笑,“還說什麼大局,王爺都不在了,我還爭這些做什麼?”

  徐姑姑膝行上前,淚流滿面,“還有小世子,還有郡主,還有這許多人等著你,阿嫵……”

  “難道王妃就眼睜睜看著朝廷大亂,看著王爺辛苦半生的基業毀於一旦?”宋懷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這張熟悉的面孔,這張眉鋒眼角都寫滿“忠義”的面孔,忽然有剎那的恍惚。

  “如今王爺一去,軍中朝中群龍無首,諸將相爭,隨時可能釀生巨變。”他一臉憂切,語含悲慨,“王妃務必早做打算,懷恩願誓死保護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慘然閉上眼,驀的長跪在他跟前。

  他一驚,忙也跪下,“王妃,你,這是做什麼?”

  我抬起淚眼,哀哀望著他。

  他張了口,一時怔怔不能言語。

  “懷恩,如今我能託付的人,只有你了。”我身子顫抖,眼淚滾滾落下。

  他目光變幻,直直看我,終於長嘆一聲,重重叩下頭去,“懷恩誓死追隨!”

  我凄然道,“如今軍中,論威望才德,只是你堪服眾望。”

  他躊躇道,“話雖如此,但要號令六軍,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爺的虎符在手……”

  我低頭,心中徹底冰涼一片,最後一絲僥倖的希望也灰飛煙滅。

  懷恩,真的是你。

  心中慘淡到了極處,反而沒有恨意和憤怒。

  蕭綦手中虎符,一式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這是蕭綦出征之前,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

  名義上憑此虎符即可調遣天下兵馬,但實際可供我調遣的兵馬,也不過是留守京郊的十五萬駐軍。

  當日我還與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無軍職,拿了虎符也調遣不了天下兵馬。

  然而,這虎符若是落在宋懷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語。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軍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蕭綦一死,自然唯他獨尊。

  只待虎符到手,便可順理成章接管兵權,更挾天子以令諸侯,取蕭綦而代之。




迷局

  低頭,再到抬頭,只短短一瞬,心中卻已回轉過千百個念頭,仿若過了一生那樣漫長。

  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再沒有退路,我只能將計就計,押上全副身家性命,與宋懷恩賭這一局!

  我抬起頭,未成語,已淚流滿面,“往後,我與這一雙孩子,生死禍福都全賴於你了。”

  “懷恩不敢!”宋懷恩一震,目光灼灼地凝視我,口稱不敢,眼底卻分明有掩飾不住的亢奮,“懷恩旦有一口氣在,絕不致令王妃受半分委屈!”

  我含淚看他,身子一晃,借勢就要跌倒。

  他搶上前來,猛的將我攬住,當著左右侍女,就這樣將我攬在懷中。

  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只是令我愈發寒冷,背脊上仿佛貼著一條冰涼的蛇,隨時會嚙人。

  這雙手臂,曾經一次次扶助過我,暉州一戰的情景恍若就在舊日。這些年一路走來,我懷疑過許多人,猜忌過許多人,唯獨沒有防範過他。

  一夕之間,最可信任的朋友,已成了最危險的敵人。

  隔了層層衣衫,我仍覺察到宋懷恩的心跳,如此急促紛亂,他的手臂也有些微顫抖。

  “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懇求王妃千萬振作,趁消息還未走漏,提早部署,以保周全。”他扶住我雙肩,目光殷切,甚至有那麼一絲誠懇。

  我閉了閉眼,強作鎮定,拭去淚痕,“不錯,王爺辛苦半生打下的基業,絕不能就此崩毀。”

  他滿目的心痛憐惜,竟像是真的一樣。

  我戚然望定他,“宋懷恩,你可願立誓,無論身在何位,終生庇護世子與郡主周全,庇護豫章王府,永不侵害我的族人?”

  他放開手,緩緩退後,臉上因激越而漲紅。

  我迫視他,“宋懷恩,你可願向我立誓?”

  他凝望我,額頭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斷然單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懷恩立誓效忠王妃,終生庇護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親族,如有違誓,天誅地滅!”

  話音擲地,四下靜穆,月光穿過廊檐照在他的臉上,光影浮動,明暗不定。

  我咬脣,對他戚然一笑,“但願你永遠記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終於不再有隱忍的沉靜,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看我,與往日判若兩人,再也不是那個影子一般的存在--終於不必再隱沒於蕭綦的身後,永遠被蕭綦的光芒所掩蓋。

  “我將王爺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緩緩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馬,傳令北伐諸將班師回京……大軍抵京之前,密不發喪,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動搖。” 

  宋懷恩俯首,“謹遵王妃令諭!”

  我疲憊地闔上眼,卻聽他道,“眼下情勢危急,是否立即調遣京畿駐軍入城部署,以防萬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驚,臉上愈是不動聲色,“一切由你作主。我這就入宮面見皇上,請皇上頒詔,任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方可名正言順號令六軍。”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龍無首,唯有挾天子以令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宮不遲。”他忽柔聲道。

  頓時心中驚跳,幾乎被這句話駭出冷汗,莫非他已覺察我的用心?

  抬眸卻觸上那熟悉的溫和眼神,滿是憂慮熱切,似真正關切於我。

  “你的臉色這樣差……”他直直盯著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撫上我面頰。

  我立刻退後一步,他的手便那樣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書房稍候。”我垂眸,疲憊地掩住臉,“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張口欲說什麼,終是沉默轉身離去。

  踏入內室,我頓時無力軟倒,倚在椅中,再沒有半分力氣。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給宋大人?”徐姑姑滿眼驚疑,不愧是久經歷練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麼?”我慘然一笑。

  徐姑姑臉色蒼白,聲音顫抖,“不,老奴不明白。”

  我慘笑,“王爺還活著,只是,宋相反了。”

  徐姑姑身子一晃,簌簌發抖,再說不出話來。

  梆梆梆梆綁,敲更聲傳入耳中,已經五更天了。

  我撐了桌沿,咬牙站起來,“現在已不及細說了,徐姑姑,我要交託你兩件事情,務必記好,立即照我的話做,不管有什麼疑問,回頭再說。第一、找個穩妥的人,立即帶我的印信去見鐵衣衛統領魏邯,讓他點齊人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親自帶著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將我的手書帶給廣慈師太,餘下的事情聽從她安排。之後,除非我或王爺親自前來,斷不可讓任何人得知你們的藏身之處。”

  徐姑姑顫聲喜道,“王爺,王爺……果然平安?”

  我點頭,眼眶酸澀發熱,胸口似堵著巨石,淚水幾度回轉,終究沒有落下。方才在宋懷恩面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備,當時淚如雨下,說哭便能哭,而此時卻再無眼淚。有多久不曾流淚的?蕭綦從前總取笑我愛哭,開心也罷,生氣也罷,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淚來。如今,我眼中卻已乾涸,連心底都逐漸變得堅硬,眼淚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嫵,難道你不隨我們一同離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搖頭,“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遲,趁宋懷恩被拖在書房,你速速從側門離去,我也只能拖他這一時,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會察覺我的打算。”

  “那時你怎麼辦?”徐姑姑驚問,“虎符真的要給他嗎,那豈不是京城兵馬都落入他手裡?”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人在,總會有辦法,若不交出虎符,便無法騙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臉動手,我們只有死路一條。”我反握住她雙手,“你放心,王爺已經帶著大軍趕回,此刻應當已在途中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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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7:43:06 | 只看該作者
  匆忙修書交給徐姑姑,送她離開,我又喚來阿越,讓她秘密趕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四個兒女,帶她們趕往重華門等候。一切安排妥當,我更衣梳妝,仔細以胭脂染紅眼眶,勻上一層細粉,讓臉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個悲苦欲絕的寡婦。

  妝畢,我取了虎符,親自前往書房。

  宋懷恩接過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開來仔細端詳。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只怕立時便會翻臉。

  “王妃以重任相托,懷恩必定誓死相隨!”他難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擔心。”我勉強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軟軟倒下去,佯裝昏迷。

  宋懷恩慌忙傳召太醫。他急於控制京畿兵馬,躊躇半晌,終是拿了虎符,趕往城東大營。

  待他一走,我立即喚來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內室,隔了床幔誰也看不清楚。

  我悄然從側門離開,輕衣簡車,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誘他去城東接手京畿駐軍,一來一去,足有兩個時辰。

  趁此調虎離山之際,我已有足夠的時間安排一切。

  車駕疾馳,從車簾的縫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裡漸漸遠去。

  我猛的放下簾子,閉上眼,不敢再回頭。

  這一去,生死成敗都是未知。走的時候那樣決絕,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連兩個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時候,我也僅隔著襁褓抱了他們一下。

  孩子和我,是蕭綦最大的軟肋。一旦宋懷恩得知蕭綦未死,必會挾持我們為質。當務之急,我必須將兩個孩子遠遠送走,確保他們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廣慈師太是母親多年摯交,將兩個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應,無論我是生是死,他們都可以安全避過此劫。

  而我,卻不能,亦不會一同逃走。

  宋懷恩有了虎符,若再挾持子澹,頒下詔令,勢必釀成大患。我唯有搶在他的前面,封閉宮城,以號角烽煙向京畿戍衛大營示警,揭穿他謀逆之行,才有希望穩住京畿守軍。一旦翻臉動手,也只有宮城才是暫時安全的地方。畢竟是天家禁闕,宋懷恩不敢以武力強攻,否則便當真是謀反了。

  即便他橫下心來造反,以宮城的堅固及八千禁軍的抵擋,也至少能堅守三五日。多堅持一天,勝算生機便多一分。一旦蕭綦親自趕到,京畿守軍必然倒戈歸附,宋懷恩被夾擊在城中,無異於自掘墳墓。

  疾馳顛簸的車駕,搖晃得腦中一片混沌。

  我緊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總有一個關鍵處想不透--到底,宋懷恩是不是早有預謀?

  一切轉折的關鍵,正是那道煞費苦心的密折,若從這裡開始回溯,密折確是出自蕭綦之手,所述軍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訊,都是他一手炮製。

  他送來這道暗藏玄機的密折,不只要給我看,更是給宋懷恩看--只不過,我看的是真,宋懷恩看的卻是假,兩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麼在密折之前呢,是蕭綦一早落入了宋懷恩的陰謀,還是宋懷恩至此才踏入蕭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電光般掠過眼前,唐競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長驅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對小皇子的處置……此時想來,關鍵處都有宋懷恩的身影。

  如果沒有人裡應外和,唐競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順利,又如此精準地算到時機,趁當時山道崩毀,北境軍情無法傳回而大舉入侵?

  直到此時我才覺出疑竇,那麼蕭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對宋懷恩有過懷疑?究竟是什麼時候,他才發現宋懷恩的陰謀?

  宋懷恩,在我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距離那無上權位最近的人。

  面前一步之遙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夢想中的一切,只是面前卻橫亙著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

  無望的時候,尚能埋頭走好腳下的路,一旦面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還會一如既往的低頭嗎?

  是自己動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還是甘願一生低頭,止步於山峰之前--宋懷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個被誘惑者。

  心念百轉,往日種種盡皆浮上眼前。
 
  唐競死了,宋懷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麼?

  在這一場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競和宋懷恩是共謀,胡光烈卻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當日胡氏案發,牽涉甚廣,宋懷恩密報所列,樁樁鐵證如山,胡光遠確實為謝侯所利用,串謀舞弊屬實。我下令緝拿胡光遠下獄審訊,卻不料,他竟自盡在獄中。當時我即將生產,無法親自入獄探視,前前後後都是由宋懷恩一手處置。及至產後數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報,指宋相刑訊嚴苛,胡光遠之死堪疑。

  彼時,我深信宋懷恩忠誠可靠,更嚴令太醫遮瞞胡光遠之死的真相,以免驚動遠在邊關的胡光烈,對魏邯的密奏也只當是他不明內情,只按下不發。

  從那時起,宋懷恩終於將刀鋒指向了蕭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遠與謝侯,誘使子澹與胡瑤寫下密詔向胡光烈求援,進而挑動胡光烈與蕭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借突厥人之手,內外夾攻,害死蕭綦。

  眼下看來,宋懷恩不但與唐競共謀,更與遠在突厥的賀蘭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險的敵人一旦攜手,那意味著什麼?

  我周身串起陣陣寒慄。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麼?他是被宋懷恩一手利用,還是,根本就是蕭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頭萬緒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輪廓已漸漸凸現,我卻找不到奧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關鍵。

  枉自機關算盡,總有人算在你前面,縱然玲瓏百變,也抵不過天意弄人。眼前迷霧重重,仿佛走在一條漆黑的羊腸小道,伸手不見五指,腳下卻是無底深淵。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點燈火,就是蕭綦。

  我與他的命運,已經相融相連,猶如血脈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這一步,就算他要弒天滅地,我也只能拔劍相隨。

  我默默握緊袖中短劍,透過劍鞘,似乎仍有徹骨寒意從掌心傳來。

  這把劍從寧朔一直隨我至今,也曾霜刃飲血,救我性命於危難,也能取我性命於頃刻。

  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事敗宮傾,我寧願引劍自戕,玉石俱焚。



詭斷

  車駕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經率五百鐵衣衛精騎趕到,將右相府團團圍住。

  當日以宋懷恩權傾朝野,魏邯猶敢一道密折揭舉胡光遠之死的疑竇--我從來都看不穿這個銀甲覆面,沉默如鐵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鐵面罩下那雙陰沉的眼裡,到底深藏著多少冷酷,多少忠誠。正如我從不知道,他為何會成為鐵衣衛統領,何以成為蕭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夠成為鐵衣衛的人,都是從蕭綦近身侍衛中挑選的佼佼者,他們追隨蕭綦不下十年,身經百戰,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這一個個黑鐵重甲的將士,我第一次覺得“忠誠”這兩個字,如此沉重而無奈。

  什麼是忠誠,世間可有絕對的忠誠?

  以宋懷恩和唐競,與蕭綦同生共死十餘年,一同出身於寒微草芥,踏著血路相攜走來,一同登上權力的頂層。蕭綦待他們,不可謂不厚。重兵相與,高爵相賜,沒有半分對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比他們站得更高。

  皇權之前,只有惟我獨尊,再沒有什麼同袍情義。昔日可以同寢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劃下了森嚴界限。至高無上的王者,只能有一個。

  他們的忠誠,不能說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權面前,卻太過微渺。

  我望著眼前這一個個熱血的士兵,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仿佛能感受到他們熾熱的血液裡,奔涌著的近乎瘋狂的忠誠。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將毫不猶豫地拔劍擎弓,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為了他們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殺,在所不惜。

  可是誰能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他們若身登高位,飽受權勢的熏陶,還會不會赤膽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們冰冷的鐵甲上,熠熠生寒。

  “魏統領,動手吧。”我抬頭望向右相府的大門,淡淡開口。

  鐵衣衛衝入毫無防範地右相府,搜捕闔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殺。不到一炷香時辰,即將七十歲的宋老夫人、七歲的長子、五歲的次子,連同兩歲多的幼女和宋懷恩的兩個侍妾一同鎖拿,押到我車駕前。

  “宋夫人何在?”我環視這一眾惶恐哭叫的老幼婦孺,唯獨不見玉岫。

  “屬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見宋夫人。”一名統領躬身回稟。

  玉岫性情敦淑,從來沒有徹夜不歸的習慣,一大早不應不在府裡。

  我眉頭一蹙,與魏邯對視一眼,魏邯轉頭對副將冷冷道,“押這兩個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給我殺了這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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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0-10-2009 08:14:55 | 只看該作者
  那兩名嬌滴滴的侍妾頓時尖叫哭喊,那綠衣美姬跌跪在地,指著一名瑟縮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鄧管事將夫人帶走的,我們全不知情,大人饒命啊!”

  副將嗆啷一聲拔刀,抵在那老者頸邊,“說,宋夫人現在何處?”

  那錦衣老者撲通跪倒,身如篩糠,“夫……夫人,被相爺關在書房密……密室裡。”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帶路,片刻工夫,鐵衣衛果然從門內押著一個鬢發蓬亂的婦人出來。

  “玉岫!”我脫口驚呼,定睛看去,這亂發如蓬,華服污損的憔悴婦人,臉頰高高腫起,眼睛紅腫,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誥命的右相夫人,蕭玉岫!

  她身子一軟,跪倒在我面前,顫顫抬起頭來,“他還是動手了麼?”

  我望著她臉頰的紅腫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慘笑不語,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頭去,“他是一時糊塗犯了錯,不關孩子們的事!王妃,求你放過幾個孩子,玉岫願意以命抵罪,替他受過!只求你饒了他,饒了孩子!”

  她額頭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響,左右侍衛一把將她架開,她仍掙扎不休,直叫著“王妃,求你開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為刃,切在她頸側。

  我心頭一緊,來不及開口制止,玉岫已經兩眼一翻,無聲無息軟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暫時昏迷。”魏邯面無表情地轉向我,“一干人犯如何處置,請王妃示下。”

  我不語,緩緩掃視眼前這一眾面孔,宋老夫人曾經被人蹣跚攙扶著,執意要親眼瞧瞧我的孩子;那兩個活潑的男孩子曾經被蕭綦抱在馬背上,教他們輓韁馳馬;小小的女孩子曾經被我抱在懷中,咯咯笑著不肯再讓她母親抱走……這些人,曾經與我如此親近,親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掃過那兩名侍妾,令她們陡然瑟縮低頭,不敢看我。

  綠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終將目光轉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萬語,無盡苦楚,總算對著這個唯一可以傾吐的人,卻沒有機會開口。

  我暗暗捏緊雙拳,一狠心轉身,“全部帶走!”

  身後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攏的車簾隔擋在外面。

  我一動不動坐在車裡,用力握緊袖中短劍,掌心滲出冷粘的汗水。

  我與魏邯趕至宮門,三千鐵衣衛已經在此候命。

  宮中龐癸統率的五千禁軍,連同這三千精騎,就是我所能倚賴的全部人馬了。

  一個時辰已經過去,我抬頭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懷恩也已趕到東郊大營了。

  “封閉宮門,燃起烽煙,鳴金示警。”魏邯斬釘截鐵傳令下去。

  沉重的宮門轟然合攏,護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橋緩緩升起。

  低沉的號角吹響,各處宮門落下重鎖,甲胄鮮明的禁軍戍衛刀劍出鞘,明黃旌旗高高飄揚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煙柱從宮中最高的鳳棲台上騰空而起,直沖天際。

  這是宮中示警的煙訊,京畿四周駐軍,一旦望見烽煙,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詔令。

  我命人檢查宮中水糧兵器,除禁軍箭矢有限外,一應水糧充足,堅守半月都不在話下。

  各宮室殿閣都被封禁,宮人侍從未得傳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亂。

  一應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樓,眺望東郊方向,良久仍未見有煙塵自東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後冷冷一笑,“看起來,宋懷恩沒這麼容易得手。”

  我頷首微笑,不錯,如若他順利接手了東郊駐軍,帶領軍隊趕回城中,此刻東邊天際理應看到萬騎揚塵的沙霧。眼下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見駐軍開拔的跡象,想來是駐軍統領已經看到了我的煙訊,知虎符有疑,不肯聽命。

  “魏統領,今日有你及諸位將士捨命相隨,王儇感激之至。”我側首,平靜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憂,一雙眼裡仍是冷冰冰沒有表情。

  我轉身,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他低低開口,“王妃的勇氣一如當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這雙眼,這個人,莫非……

  他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笑意,“不錯,正是屬下。”

  隔了這麼多年,我幾乎已經忘記,當年被賀蘭箴挾持,從暉州至寧朔的一路上,那個奉了蕭綦密令,喬裝隨行,暗中保護我的粗豪大漢。我不可思議地瞪著魏邯,竭力想從他身形相貌上,尋找當年的痕跡。

  “臨梁關一戰,屬下大意中伏,身受重傷,本該按軍法處死,王爺卻留了我一條性命。”他緩緩伸手摘去了臉上白鐵面罩,依稀熟悉的臉上赫然有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橫貫至頸,兩鬢更已有了點點斑白。

  “至此之後,屬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將面罩戴回臉上。

  望著眼前這神秘的鐵面將軍,我竟心潮翻涌,一時不能言語。

  危難之際,重逢故人,往日種種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實在無法訴諸言辭。

  “王爺待屬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報效萬一。”他說完這句,一雙冷眸重又回覆冰冷神情,“屬下旦有一息尚存,斷不容叛賊踏入宮城一步。”

  我望著他,眼中漸漸發熱,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攔。

  我依然堅持向他行了大禮,抬頭望向這張鐵面覆蓋下的臉,“魏統領,多謝!”

  這樣一份忠肝義膽,這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頓時令我勇氣倍增。

  至少,我知道,還有一個人,經歷這許多動盪起伏,仍然守護在我們身邊,仍然沒有改變。

  僅此一點,已經何其珍貴。

  玉岫,是否也一樣未變,我卻不知道。

  她是伴隨我一路走來的人,我亦眼看著她從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誥命夫人。

  鳳池宮裡,她已經醒來,被帶到我面前。宮人已經侍侯她梳洗整齊,寶藍宮裝,豐髻低輓,形容卻是越發憔悴,平日滿月似的瑩潤臉龐蠟黃無光,左頰紅腫未褪,淤青猶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開口,眼眶先已紅了。

  我揮手讓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與她二人單獨相對。

  “你起來,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緊了脣,隱忍心中凄楚,腰間陣陣酸麻,幾乎讓我動彈不得。

  玉岫恍若未聞,仍是低頭跪著。

  “也罷,既然要跪,也該是我跪你。”我點頭,咬牙撐了扶手,膝蓋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驚呆,撲上來攙扶我,我卻已疼得冷汗涔涔,說不出話來,膝蓋的疼尚不足道,腰間卻似要斷裂了一般,雙腿酸麻得幾乎失去知覺。自從生產之後,一直未能靜養復原,腰間時常酸麻,每遇陰雨則疼痛難耐,仿佛失去知覺一般。太醫一再叮囑我靜養,今日卻車駕顛簸,引得舊疾發作。

  “玉岫,我對你不起。”我咬脣,望著她關切的面容,剎那間眼眶發熱,模糊一片。

  “沒有,沒有,王妃你莫要這樣說,玉岫當不起……”她更慌亂,好像又變回昔日那個怯怯的小姑娘,久已歷練得乾脆利落的口齒,渾然沒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兒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敵人,卻一如既往地關切我,回護我,十年都不曾改變。

  然而,我又為她做過些什麼--許婚、誥封、還是那個豫章王義妹的名分?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於利益籠絡的需要?僅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捫心自問,我如何當得起她這份感恩。

  她又扶又輓想讓我站起來,我卻半分力氣也沒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別費勁了,陪我坐會兒,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堅持,依言坐到我身邊,仍不忘將椅上錦墊放在我腰後。

  玉岫比我年少三歲,如今看起來卻似比我年長許多,儼然三旬婦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蓋,將頭枕在膝上,側首笑看她,記起她從前瘦弱的樣子。

  玉岫低頭笑,“奴婢都養過兩個孩子了,哪裡還窈窕得起來。”

  這麼多年她總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舊一口一個奴婢。她生養了一男一女,次子卻是侍妾所生。當日宋懷恩納妾,我很是惱怒,卻因玉岫的沉默而無可奈何。饒是如此,我也不許蕭綦送去賀儀,很久一陣子不給宋懷恩好臉色看。蕭綦笑罵我偏袒護短,對王夙的姬妾不聞不問,卻對別人納妾深惡痛絕。

  記得當時,我回敬蕭綦,“別人是別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卻不是旁人。這件事上,我就偏不講理,偏不公道,對王爺你更是沒公道可講。”

  這句話事後卻被阿越當作笑談傳給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這樣的時候,我竟記起這件事來,不覺唏噓。

  “他這些年待你如何?”我終究忍不住問了,這一句話壓在心裡許多年,從未當面問過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紅,輕輕點頭,淚水卻濺落玉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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