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隱隱聽得他放聲悲歎:“長得甚好一個公子,卻不想是個色中惡鬼,這是怎樣絕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雖曉得糯米團子是在這青樓裡,卻不清楚到底是哪間廂房。為了不驚擾鴇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訣隱個身,一間一間地尋。
尋到第十三間,總算見著糯米團子沉思狀托了下巴懸在半空中。我一把將他拽了穿出牆去,彼時床上那對野鴛鴦正親嘴親得很歡暢。
我一張老臉燒得通紅。
方才那出床戲其實並不見得十分香艷。當年在昆侖虛上做弟子,初下凡時,本著求知的心態,曾拜讀了許多春宮。尋常如市面上賣的三
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宮裡皇帝枕頭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獵。那時我尚能臉不紅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樁子。今
次卻略有不同,乃是與小輩同賞一出活春宮,不叫老臉紅上一紅,就著實對不起他那一聲順溜的娘親。
廂房外頭雖仍是一派孟浪作風,令人欣慰的是,總歸這幫浪子們衣裳都還穿得妥帖。
這座樓裡委實找不出一個清淨處。
一個紅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綠豆糕裊裊娜娜打我們身邊過。糯米團子抽了抽鼻子,立時顯了形追上去討,我在後頭也只好跟著顯形。那丫
鬟見團子長得可愛,在他臉上摸了兩把,又回頭雙頰泛紅對我笑了一笑,將一盤糕點都給團子了。
我將團子拉到樓道的一處死角,想了半日該怎麼來訓他,才能讓他知錯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華著我好生哄他,這樣日子讓他
鬧心,也確確不厚道。
我在心中細細過了一遭,終究堆出一個笑臉,十分和順地問他:“那評書說得不錯,你初初聽得也很有興味,一個晃眼,怎的就跑到了
這麼一座,呃,這麼一座樓子來?”
團子皺眉道:“方才有個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親一個小姐姐,這個小姐姐不讓小胖子親,小胖子沒親到就很生氣,招了他身邊幾個丑八
怪將小姐姐圍了起來。小姐姐臉上怕得很,我看著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樓,他們卻沒人影了,旁邊一個大叔告訴我,那小姐姐是
被那小胖子扛進了這座花樓。我怕他們打她,就想進來找她,可把在門上的大娘卻不讓我進,我沒辦法,就隱了身溜進來。唔,不曉得那大
叔為什麼說這是座花樓,我將樓上樓下都看了一遍,可沒見著什麼花來。”
我被他唔後面那句話嚇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團子哎,你可沒看到什麼要緊東西罷。
團子這年歲照凡人來排不過三歲,仙根最不穩固,很需要呵護。他父君帶他帶了三百年都很平順,輪到我這廂,若讓他見些不該見的事
,生些不該有的想法,動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與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聽他繼續道:“等我尋到那小胖子時,他已經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個白衣裳的哥哥將她抱著,我看沒什麼
了,想回來繼續聽書,沒想到穿錯了牆,進了另一間廂房。”
是了,想當年因推演之術學得太不好,我同十師兄常被墨淵責罰,來凡界扯塊帆布,化個半仙,在市井上擺攤子與人算命摸骨。那時,
三天兩頭的都能遇到良家婦女被惡霸調戲。若是個未出閣的婦女,便必有路過的少年俠士拔刀一吼。若是個出閣的婦女,便必有不知從哪冒
出來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雖則一個是俠士,一個是丈夫,然兩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團子摸了摸鼻子再皺一回眉續道:“這間廂房裡兩個人滾在床上纏成一團,我看他們纏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會兒看他們要做什
麼。”
我心上喀噠一聲,顫抖著嗓子道:“你都見著了些什麼?”
他沉思狀:“互相親啊親,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問我:“娘親,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肅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門喚作和合雙修的,他們這是在,呃,和合雙修,雙修。”
團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麼。”
我哈哈干笑了兩聲。
第八章(3)
剛轉過身來,卻不著意迎面撞上一副硬邦邦的胸膛,從頭到腳的酒氣。
我揉著鼻子後退兩步,定睛一看,面前一身酒氣的仁兄右手裡握了把折扇,一雙細長眼睛正亮晶晶將我望著。一張面皮還不錯,髒腑卻
火熱熾盛,皮肉也晦暗無光。唔,想是雙修得太勤勉,有些腎虛。
扇子兄將他那破折扇往我面前瀟灑一甩,道:“這位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本王好生仰慕。”
咳,倒是一位花花王爺。我被他扇過來的酒氣熏得晃了晃,勉強拱手道:“好說好說。”便牽著糯米團子欲拐角下樓。
他一側身擋在我面前,很迅捷地執起我一只手,涎笑道:“好白好嫩的手。”
我呆了。
就我先前在凡世的歷練來看,女子拋頭露面是容易遭覬覦些,卻不想如今連個男子也甚不安全。
糯米團子嘴裡含著塊綠豆糕,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我也目瞪口呆地瞧著扇子兄。
扇子兄今日福星高照,竟揩到一位上神的油水,運氣很不得了。
我因頭回被個凡人調戲,很覺新鮮。細細瞧他那張面皮,凡人裡來說,算是很惹桃花的了,便也不與他多作計較,只寬宏大量地抽回手
來,叫他知趣一些。
不成想這卻是個很不懂事的王爺,竟又貼近些,道:“本王一見公子就很頃心,公子…… ”那手還預備摟過來摸我的腰。
這就出格了些。
我自然是個慈悲為懷的神仙,然凡人同我青丘畢竟無甚干系,是以我慈悲得便也很有限。正欲使個定身法將他定住,送去附近林子裡吊
個一兩日,叫他長長記性,背後卻猛地傳來股力道將我往懷裡帶。這力道十分熟悉,我抬起頭來樂呵呵同熟人打招呼:“哈哈……夜華,你
來得真巧。”
夜華單手摟了我,玄色袍子在璀璨燈火裡晃出幾道冷光來,對著茫然的扇子兄皮笑肉不笑道:“你調戲我老婆,倒調戲得很歡快麼。”
我以為,名義上我既是他將來的正宮帝後,那便也算得正經夫妻。此番卻遭了調戲,自然令他面子上很過不去。他要將我摟一摟抱一抱
,拿住調戲我的登徒子色厲內荏地訓斥一番,原是很得體的事。我便裝個樣子在一旁看著就好,這才是我唱的這個角兒的本分。
糯米團子咽下半只糕,舔了舔嘴角,甚沉重與扇子兄扼腕道:“能將我阿爹引得生一場氣,你也是個人才,就此別過,保重!”
說完十分規矩地站到了我身後。
扇子兄惱羞成怒,冷笑道:“哼哼,你可知道本王是誰麼?哼哼哼……”
話沒說完,人便不見了。
我轉身問夜華:“你將人弄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轉頭望向燈火闌珊處,淡淡道:“附近一個鬧鬼的樹林子。”
我啞然,知己啊知己。
他看了那燈火半晌,又轉回來細細打量我:“怎的被揩油也不躲一躲?”
我訕訕道:“不過被摸個一把兩把麼?”
他面無表情低下頭來,面無表情在我嘴唇上舔了一口。
我愣了半晌。
他面無表情看我一眼:“不過是被親個一口兩口麼?”
……
本上神今日,今日,竟讓個比我小九萬歲的小輩輕,輕薄了?
小糯米團子在一旁捂了嘴吃吃地笑,一個透不過氣,被綠豆糕噎住了……
夜裡又陪團子去放了一回河燈。
這河燈做成個蓮花的模樣,中間燒一小截蠟燭,是凡人放在水裡祈願的。
團子手裡端放一只河燈,嘴裡念念有詞,從六畜興旺說到五谷豐登,再從五谷豐登說到天下太平,終於心滿意足地將燈擱進水裡。
載著他這許多的願望,小河燈竟沒沉下去,原地打了個轉兒,風一吹,倒也顫顫巍巍地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