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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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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 玲 瓏 》 作者:十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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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7:20 | 只看該作者
  卿塵嘴角漾開一絲清淺的微笑,耳邊傳來百姓的祈福聲,禮樂鑼鼓中顯得那樣質樸和真誠,叫人微微濕潤了眼眶。
  這便是那種不能言說的感動吧,就連她一向敬而遠之的左相府,鳳衍夫婦的關懷倒似真情流露,還有送親的鳳家長子鳳京書、次子鳳呈書,照應張羅忙了不下數日。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情願忘了所有,或者也會有那一刻,他們能是真正的親人。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初悲喜迭起,如今卻成了推波助瀾。
  卿塵猶出神,自思緒萬裡,那日喜悅又猶疑的心情,也曾因擔憂朝勢而參商是否要推拒。他卻斷然,斷然而堅決的道,絕不容再有一次反復。說話時那語氣那神情,霸道的逼人,一字一句將她的一生深深俘虜了去。
  轎身微微一頓,將卿塵神游的思緒拉了回來,已是到了凌王府前。
  待花轎穩穩越過火盆,入院落下,夜天凌當庭而立手挽金弓,依制朝花轎虛射了三支紅箭,取破煞驅邪之意。
  聽著外面熱火朝天的喝彩聲,卿塵心頭無端快跳了幾拍,喜炮震的心神微蕩,一抹嬌紅就這麼泛起雙頰,更添幾分清麗嫵媚,映著喜帕的彩亮溫柔盈盈,明妍不可方物。
  忽爾轎身一顫,卻是行了踢轎門的禮,卿塵只低頭瞅著那霞帔上的流蘇,卻見喜帕下伸來一只修長而穩定的手。
  是他呢!卿塵深吸了口氣,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放至他的手中,立刻便被握住,輕微的溫柔的一帶,那溫暖的力道扶她穩穩踩過轎中灑著的豆谷下了花轎。
  夜天凌已站在身邊,她似乎聽到他在耳邊低聲一笑,熟悉的氣息吹得喜帕輕動,有股溫潤的熱度幾乎立時透過喜帕留戀在耳邊,惹的雙頰霞飛,羞喜中又帶來十分的安定。
  任他牽著,雖看不見前方,卻放心往門檻跨去,繡鞋上輕顫的花絲方越過那道披彩的馬鞍,全人便將馬鞍抽掉,烈女不嫁二夫,好馬不配雙鞍,就這樣喻了不二的美好,許下合家平安。
  依稀聽的十一、夜天漓他們都在近旁,卻滿心只有身邊一人,十指相扣,府中的喧囂似也遠遠褪去,只有他伴在身旁。
  拜天地,原來不是以前想像的那樣簡單,真正的舉手齊眉,叩拜行禮。帶著虔誠和執著,每一拜,都許以白頭相伴的盟誓,認真的、不悔的四拜,刻在了彼此的生命中,一生一世,來生來世。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皆老。生生世世攜手並肩,她已是他的妻。
(上部完)




  [文案]
  九州山河,千裡烽煙塵埃
  是非成敗,彈指一笑風流


  醉玲瓏[中卷]
    作者:十四夜
  
  落花流水兩心間

  韶樂悠揚,琴瑟合鳴。主婚儀官宣布謁禮畢,請王爺、王妃入內殿,卿塵隨著交入手中的燦彩紅綾往前走去,突然遠遠傳來一聲通報:湛王殿下到!
  只一停的功夫,一個溫雅的聲音由遠而近,立刻便到了正殿:“四哥今日大喜,也不請我們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聲音淡朗,說的歡娛輕笑,韶樂聲中,給這殿前更添熱鬧。
  卿塵心中微緊,懷灤賑災,連著楸、滎兩江春汛疏治,夜天湛奉命監察,天帝並沒有旨意召他回帝都,他怎麼會此時到來?尚未待人思量清楚,平日裡往來甚密的皇親貴族已經一呼百應,鬧著要看新王妃。
  夜天凌清冷的眸子往眾人身上一帶,卿塵感到他回身過來,手扶在自己腰間微停頓了下。她斂眉,柔唇淡淡勾出抹輕盈的微笑,面前細細密密的珠簾輕挑,那笑便如同瓊宇天光落在了眾人眼底。
  大殿中的哄鬧闔然一靜,卿塵大方抬眸,兩痕秋水瀲灩映著鳳冠霞帔嫵媚明麗,從容中帶著溫婉,矜持裡透著雋秀,如一朵娉婷清蘭,綽約淡雅處偏偏攝人心魂。
  而這清水眸光卻只落向了一人,夜天凌薄唇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亦看著她。
  相對凝望,全不知身前還有一人已癡到了骨子裡。
  逆旨回京只為這一眼,夜天湛定定看著輕彩嬌紅中的人。
  九翬鳳冠,珠玉累累,半掩面前似水容顏,如隔重山深夢。廣袖翟衣上繁復的花紋紅得奪目,美得絕艷,似一片飄逸的紅雲,卻化做利劍,瞬間猝沒心房。
  面上溫文如玉的笑掩了錐心之痛,他起手斟酒,舉杯勉強笑說:“我來的匆忙沒備下賀禮,便敬……敬你一杯酒……”
  一盞喜酒,斬不斷理還亂。
  卿塵看著夜天湛遞來的金盞,眸子微抬,清澈裡映出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
  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曾幾何時,早已忘卻了前塵。
  糾錯愛恨,繁華一夢,今宵酒醒。那雙俊朗如斯的眼眸卻也從此印在了心中,刻上了今生。
  她不想亦不能拒絕這杯酒,靜垂的鸞紅廣袖微動,便要接過來。
  突然身邊伸來一只手在她之前將酒杯接下:“多謝七弟,卿塵不善飲酒,這杯不妨由我代她。”夜天凌淡淡說著,將那酒抬頭飲盡,照杯一亮。
  夜天湛深深望來,笑容下復雜、隱忍、不甘、痛楚種種神情合成杯中苦酒,揚頭時寬袖遮下,盡數隨這辛辣烈酒嗆喉入腹抑回了心底。
  酒入愁腸,深底裡燒心的痛。
  親貴之中,夜天溟饒有興趣的看著幾人,臉上突然逸出抹妖魅冷笑,細眸輕嬈上挑,也端杯道:“大喜的日子,不如我們也敬四嫂一杯?”兄弟鬧喜堂,這在行禮之時並不稀罕,便是皇家規矩森嚴也難免。年輕的皇族子弟便有人跟著起哄鬧酒,紛紛自案前舉杯而起。
  夜天凌眸底深沉,掠過絲冷然神情,十一早覺氣氛微妙,方要設法阻擋。卻見夜天湛劍眉一挑,回身一笑,抬手攬住夜天溟,擋下面前眾人,俊朗笑容中帶著幾分薄醉:“還是咱們兄弟先飲幾杯的好,莫要誤了新人吉時,稍後再敬四哥不晚!九弟,你說可是?”
  俊眸望去隱著絲微銳,靜冷中和夜天溟無聲對視,仍是那翩翩儒雅,玉樹臨風的湛王。卿塵靜靜望著夜天湛,看著他一如既往地袒護,心海波瀾頓起。
  夜天溟眼中魅光一動,意味深長的笑道:“七哥說的也有理。”回身對卿塵端了端杯,倒也沒再糾纏下去。
  主婚儀官正怕這些皇子們鬧起喜堂來不好收拾,見機忙再高喝:“入洞房!”
  珠簾輕落,再度遮擋了卿塵的秀顏,夜天凌卻將紅綾微收,握住她的手往新房走去。卿塵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悅,絲絲柔情悄然盈繞,暖入了心底。
  龍鳳花燭高照,一室流光溢彩。
  入了內殿,幾個侍女托著金盤上前,伴著吉利話將五色花果撒入鳳帳鸞榻,紅棗、栗子、桂圓、蓮子、花生,圓圓的滾動著喜氣,藏入了各個角落。
  待到安床過後,執事女官便請王爺王妃並坐玉案之前,將倆人衣角牢牢打了個結。紫玉盤捧上如意秤,夜天凌伸手接過,輕輕將那道珠簾挑開,再放回盤中。
  白夫人看著新王妃輕贊了聲,紅妝粉黛,只周身那潛定的書卷氣,淡然而幽靜,清雋而高潔,便叫人形容不出她的美。再看自家王爺,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視的俊冷瀟灑,在這紅燭下更添了幾分難得一見的柔情,這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
  縱已看過千回萬回,夜天凌仍醉在那一瞬的抬眸中。
  紅燭微動,似是帶出了流光四射的美,遠遠如舊夢前塵浮光若影,化做一縷幽香覆上他的心頭。
  金釵鳳冠的華艷都不及那雙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裡帶著點點溫柔和羞澀,自細羽般的長睫下看向他。極靜的,極輕的,似是一觸便濛濛漾了開去,然那微藏在水色清光後的靈黠便這麼一帶,偏偏勾起心中深深漣漪,漾的人心口震蕩。
  執事女官手托金盤將合巹酒跪送到身旁,夜天凌含笑取過那成雙的鏤雕青玉盞。
  濕濕楚璞,既雕既琢。玉液瓊漿,鈞其廣樂。
  冰紋玉盞鴛鴦絲,柔柔綰做同心結,纖細如縷,卻牢牢牽扯絲絲柔韌,跨過這萬世千生山高水長,在大紅的幔帳前生出枝葉纏綿的連理。
  卿塵靜靜望向夜天凌,一抹燦亮炫目的笑在他的凝注下漾起,倒映在輕紅如醇的美酒中。朱唇微抿,瓊漿入口,是你中有我的盟誓,是同甘共苦的約定,似苦而甜,縷縷纏綿。
  酒未沾唇已微醺,夜天凌只覺一道清涼甘冽帶著胭脂的幽香直潤肺腑,千回百轉心神俱醉,忍不住輕輕抬手將卿塵落在鬢角的一縷青絲挽起。
  女官上前跪請了兩道發絲,以五彩帛絲系成如意同心,笑道:“恭賀凌王爺、王妃,喜結連理,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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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7:39 | 只看該作者
  白夫人帶著幾個侍女並碧瑤等亦賀道:“恭喜王爺、王妃!”說話間見晏奚在影壁外探頭探腦的,笑說:“哎呀,這就等不及來請了!”
  夜天凌微一歎氣,站起來,眼光卻始終沒離開卿塵,只覺她是如此牽繞心神,低頭柔聲道:“我去去就來。”
  卿塵知道外面華宴張設,多少人等著他,輕柔一笑,亦殷殷叮囑:“別讓他們灌酒。”
  短短數字,激起萬丈柔情,直如那朝陽旭日般噴薄而出,夜天凌幾欲開懷暢笑,深深回頭再看她一眼,方往前殿去了。

  斗轉星移奇數算

  待到房中只剩下碧瑤,卿塵松了口氣,由碧瑤幫著將那鳳冠取下,去了沉甸甸的釵鈿,只插一道紫玉呈鳳華盛在發間。
  碧瑤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雲髻。”
  卿塵明眸流盼,理著身前垂下的秀發,回頭笑說:“墜得人脖頸都酸了,便饒了我吧。”
  碧瑤拿玉梳替她理順頭發,抿嘴道:“這可是規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況郡主成了王妃,得束發才行,哪能這樣散著。”
  一邊說,手中輕巧地替卿塵挽著長發,自鏡前挑了一雙蝶翼穿花步搖,又配了綴玉細鈿,堅決說道:“已經不能再少了!”
  銅鏡中映出個妝容清美的影子,步搖上盈盈顫顫的蝶須自發間流瀉下來,韻致別樣,嫵媚動人。卿塵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規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快說,是不是早想著出閣成親了?”
  碧瑤俏臉一紅:“我還不是生怕今天錯漏了哪樣,郡主倒來取笑我!”
  卿塵笑著放過了她,起身打量這新房,卻見窗邊擺著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葉三星蝶,嫻雅清致,都是蘭中上品,隨口說道:“這花開得正美,難為他記得,選了放在新房中。”
  碧瑤“哎呀”一聲道:“郡主可是沒親眼見著那鸞輿,竟全是拿蘭花裝扮的呢,滿街的繽紛引的蝶舞翩飛,當真美不勝收。”
  卿塵問道:“方才外面是什麼樣子?我在鸞輿上,什麼都看不到。”
  碧瑤幫她將沉重的喜服換做一身水紅色貢絹輕羅流雲紋裳,不停的將路上看到的場面說給她聽。卿塵聽到天都、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紅綢鋪地之時,微微愣住。當日治疫救災,並沒想有如此回報,卻不料百姓卻都記在了心裡。
  碧瑤說到進了王府,“後面入了正殿,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說了吧?”
  卿塵無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靜立著看了會兒窗外,說道:“碧瑤,你去趟前廳,悄悄帶句話給十二殿下,讓他無論如何今晚也將七殿下送回懷灤。”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來,也足以降罪了。
  碧瑤正將喜服收折好,頗有些不滿地道:“七殿下方才……”
  卿塵微微搖頭,碧瑤撇嘴,稍後輕聲歎道:“其實七殿下對郡主也是一片癡心,當時都說郡主是要嫁給七殿下的。”
  “這話以後不要再提。”卿塵淡淡道,她不能違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壓抑不了他的心一樣。她能體會他的心境,卻什麼都不能給他。
  碧瑤便去了前廳,她剛走,門外便輕輕傳來笑聲,原來是素娘同冥魘來了新房。
  素娘給卿塵道喜之後說道:“天機府中設了小喜宴,等著敬鳳主和殿下喜酒呢,殿下既在前廳走不開,大家便要我二人來請鳳主,不知鳳主肯不肯去?”
  卿塵笑道:“你們有心,我豈能掃興?”說話間見冥魘一如既往漠然的站著,看向這新房的神情有些復雜的悵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立刻便避了開去,像是在躲著那紅妝耀目。
  卿塵望一望冥魘,舉步向天機府走去。同是女人,她豈看不出冥魘對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麼都能讓,卻唯有他,只能屬於自己一個人,此生不二。
  天機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七宮護劍使,陸遷、杜君述都在,還有上次未見著的幾位,南宮競、夏步鋒、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將。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雲,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鐫,還有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孫。卿塵聽這左原孫的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斯惟雲正同陸遷在爭論什麼,左原孫亦在旁看著,一見新王妃,大家丟下話題都來執禮賀喜。
  卿塵知道能在這兒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並不拘束,笑問道:“看陸遷愁眉苦臉的,在說什麼?”
  陸遷搖頭笑說:“斯兄方才談水利,給出了幾道算題,正不得解呢。”他對斯惟雲道:“今天是喜日,我改日再和你論斷。”
  卿塵無意瞥了眼他們劃算的題,見一道是以數理形的“治河圖”,一道是“雙盞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術,隨口道:“陸遷,他這是誆你呢,這後兩題好解,但第一題計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數,若要解怕得用上月余,誰能現下便解出來?”
  “王妃也懂算數?”斯惟雲是癡迷算數之人,立時便來了興趣。
  卿塵搖搖頭:“只是略知一二,這治河圖曾在先賢書中見過。”
  “求教王妃何解這雙盞十箸算?”陸遷文章絕天下,於數術上卻欠精妙,這題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頗不甘心。
  所謂雙盞十箸算便是後世數學中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換。卿塵以前數學便學得好,因為有興趣,在宮中也常研究這些奇門算數解悶,當下執筆列了幾個算式,將題開解。斯惟雲雖早知題解,卻從未見過這樣精練簡單的算法,看了半晌歎道:“妙解!妙解!然這這治河圖又如何?”
  卿塵默想了會兒:“這要用演段法推算,雖不是不能解,但卻頗費時日,現下是解不了。”
  這題斯惟雲已演算了多日,也知道非常繁復,當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請教。”
  卿塵笑道:“我也只是初窺門徑,談不上請教。”見斯惟雲喜研算數,便道:“前些時候見了道有趣的題,你若有興趣,不妨研究一下。”說罷在紙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題來,此題一出,身旁左原孫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
  卿塵暗中奇怪,這題是她在宮中文瀾閣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經》中看到的,左原孫怎會知道?腦中突然一閃:“是了!《九周算經》之後有一章附論,將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題演出一列陣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跡?”
  這《九周算經》本是當今聖上胞弟瑞王府上的藏書,聖武十九年瑞王因事獲罪流放客州死於途中,府邸被查抄後多數藏書流入宮中。左原孫當年是瑞王府首席幕僚,素有軍中智囊之稱,因事瑞王曾被收監三年,後來其人便不知所蹤了。
  左原孫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動:“多年前一時興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
  卿塵取了幾道象牙銀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將陣法列出:“我對那陣法很是好奇,但有些許不明之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南宮競等人都是帶兵的武將,於陣法多有研究,一同圍上來看。
  左原孫短暫的驚訝過後,依舊氣定神閒,一襲長衫襯著鬢角略見的幾絲白發,周身沉澱著閒淡的自信,立在桌旁,“王妃請說。” 抬手將幾支銀箸挪動了位置。
  卿塵見他移陣,凝神看去,稍會兒歎道:“左先生這三支銀箸,將我要問的彌補了。”
  “哦?”左原孫不禁看向她:“王妃先前可是要問那陣法幾處破解?”
  “正是。”卿塵道:“先前那陣法雖精妙,但卻有幾點死處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陣怕需費周折才行。”說話間她將幾只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隨意的擺放下去。
  左原孫不語,手指撥動原先的銀箸,陣法忽變。卿塵眉梢輕動,立刻撤了兩箸。
  左原孫道聲:“妙!”手下再動,銀箸圍成的圓陣忽然開裂,形如鶴翼。卿塵卻不以為惑,誘敵之計,若按鶴翼陣去破說不得便全軍覆沒了。
  金箸兵馬緊合,成八卦狀而列,卻暗藏機鋒。左原孫微微點頭,陣歸渾圓,立時將金箸困在其中。
  卿塵稍思片刻,以不變應萬變穩穩周旋,幾合之下,卻有兩路兵馬忽往左原孫陣中巽門殺去。此處正是左原孫陣中帥位隱在,他嘴角一挑,合陣而成鋒銳之勢,眾人只看得眼花繚亂心馳神搖,似乎這小小木桌化為縱橫沙場,陳兵列馬刀光劍影,一時驚心動魄。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卿塵突然以箸點桌,笑道:“不行了,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陣尚難,我認輸了!”
  左原孫抬頭,語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將在下逼的甚苦!”
  卿塵看著那滿桌筷箸,搖頭道:“是先生承讓,戰場之中敵人豈會待我這般思量布陣?先生這陣勢既來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請莫先生開解了幾個星相上的問題,再請教先生高明。”
  左原孫呵呵一笑,笑中亦帶著幾分爽朗,隱約透出當年戎馬馳騁的豪情。夏步鋒此時方從陣中回神過來,歎道:“不想一道算術也能化成如此陣勢,今日當真見識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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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7:57 | 只看該作者
  “天數之中自與物合,夏將軍可知這道大衍求一術的算題中也藏著點兵的學問?”卿塵笑問道。
  “願聞其詳!”
  “大衍求一術: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卿塵將算題重復,隨即鋪紙潤墨,筆走龍蛇,邊寫邊道:“三歲孩兒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會,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訣,點兵之時,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默察陣勢便可反推兵員總數,瞬間既知。”
  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贊了一聲:“不想王妃寫的一手好行書。若再鋒峻些,竟和四殿下如出一轍。”
  卿塵笑擱了筆:“這字當初便是隨他學來的。”一邊將那點兵之道細細說於夏步鋒等人聽。
  道理聽起來簡單,但用起來卻難之又難,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幾人之中反是不曾帶兵卻精通算術的斯惟雲反復一推便得心應手。
  過得稍會兒,南宮競亦入其門徑,演示幾遍後,興奮說道:“果然奇妙,兵貴神速,這點兵的法子甚是有效,當要好好研究才是!”
  “南宮什麼事大呼小叫的?”話音方落,門廳處傳來夜天凌沉穩的聲音。眾人自一處抬起頭來,才知看的專注,竟連夜天凌來了也不知道。
  倒是冥魘原本望著外面出神,第一個看見夜天凌進來,先叫了聲“殿下”。夜天凌點頭,眼底似灑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盡數落在了卿塵身畔,嘴角笑意輕蕩。

  芙蓉帳暖度春宵

  “殿下不是在前廳嗎?”史仲侯剛從那點兵奇法中回神,隨口問道。
  “都什麼時辰了?”夜天凌似是語帶微責,卻掩不住那絲笑意。
  眾人方覺已至亥時了,素娘笑道:“殿下定是回了新房發現不見了王妃,看我們只顧鬧,竟忘了時辰,今晚可是洞房花燭夜呢!”
  南宮競一拍大腿:“哎呀!被這陣法算數迷住了,這真是罪過,還請殿下和王妃恕罪!”
  “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誰讓你們此時去研究什麼算數,”杜君述失笑:“如此喜酒也不能鬧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卿塵低頭,紅唇輕抿,夜天凌笑罵:“一群沒規矩的!”
  眾人再道了喜,紛紛笑著辭出,一時間便走了干淨。夜天凌見他們神情曖昧,無奈搖頭,回身卻見卿塵立在桌旁,笑盈盈的看著他。
  她一身喜服換做了煙霞流雲般的輕絹紋裳,那明紅的顏色是一道醉人的濃烈色澤,卻又偏偏濃淺回轉透著些煙雨朦朧的隱約,捉襟繡著對翩躚蝴蝶,和發間那微顫的步搖相映生輝,只襯得人款款淡淡,明明灩灩,微微一動便籠在了煙雲之後般,動人心弦。他上前執了她的手道:“哪有這樣的王妃,新婚之夜便找不見人了。”
  卿塵側頭看他:“他們事先沒知會你嗎?”
  “說了。”夜天凌挑挑眉梢:“前面鬧得厲害,一時竟沒記起來。”
  “那不怪人家了。”卿塵柔柔說道。
  夜天凌微微一笑,不與她說辯,只道:“別動。”
  “嗯?”卿塵剛一愣神,卻被他一把打橫抱起在臂彎,眼角看到外面伺候的侍女都笑著低了頭下去,急忙輕聲道:“還有人呢!”
  夜天凌只往後一瞥,晏奚早知趣揮手將眾人遣開,自己也一溜煙的迅速消失在長廊那端,剎時便靜靜的只剩了他們倆人。“現下好了?”夜天凌低聲笑問。
  卿塵雙頰飛紅,輕聲道:“你抱著我去哪兒?我自己會走!”
  “回新房!”夜天凌被她嬌羞的模樣惹得大笑,幾分薄醉暢然心懷,微醺在這柔靜的春夜裡。
  卿塵被他笑得嗔惱,卻偏又無計可施,只能任他抱著自己沿回廊往漱玉院走去。一路上夜天凌低頭看她,也不說話,仿佛看也看不夠,卿塵便安靜地環著他的脖頸,依偎在他溫暖堅實的懷中,那刻溫存,濃濃的,深深的,眷眷的,將這天地也沉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浩瀚耀目的星空中,一道天光漫漫的銀河清晰劃過,飛星碎玉,絢麗如織。星光落處,一葉葉梧桐輕碧淺紫,風微動,點點墜了滿地,落下一聲淡淡溫柔。
  夜天凌自身後挽著卿塵站在窗前,側臉微動,碰到了一點清透的玉墜。
  “玉琢鎖兮,充耳誘瑩,玉制鐺兮,充耳誘矣……”他低聲說道,那溫熱的氣息縈繞在卿塵耳邊,輕輕的,激起陣陣神妙感覺。
  削薄的唇自那玉石上掠過,沿著她修長的脖頸一路流連而下,帶來醇酒入喉的酥軟和熾熱。卿塵輕輕仰頭靠在他懷中,渾身柔若無骨,在他溫柔的攻陷下緩緩沉淪,眼波到處,是醉人心神的煙雨迷濛。
  夜天凌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笑意,仿佛耀目的陽光穿透冰凌,絕峰霧散,微微用力便將她帶入帳中。
  芙蓉帳暖,龍鳳花燭流光溢彩,輕紗一般籠在人的身上,朦朧而嫵媚。卿塵靜靜看著他,星眸微醉:“四哥……”
  夜天凌峻朗的身影倒映在那灣清光燦渺的深潭之中,手攬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低聲在她耳邊道:“叫我的名字。”
  那半命令半誘惑的聲音像一道倏忽而至的鋒銳,輕輕掠入了她心底,攻城掠地,悄然便將人擄了去。“凌……”卿塵低聲呢喃,環上了他的脖頸。紅酥玉指帶來微涼的碰觸,卻點燃了滿腔愛戀,夜天凌一抬手,將最後那道半攏的絲絹掠開。
  青絲婉轉散覆,流瀉在香肩枕畔,隱約掩映了一抹清麗桃色。
  夜天凌靜靜望著卿塵,幽深的眼中滿是驚艷,修長手指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憐愛劃過瑩光勝雪,撫上那只冰清玉潔的銀蝶。
  丹紗帳影春宵醉,那銀蝶燦爛,破繭而出,化做了華貴明麗的紫翼鳳蝶,輕舞招展,翩躚流連在花間帳底,雲池瓊宇。
  此生與君共,萬世千生,比翼雙飛,不思歸。
  金殿,明燭,孫仕立在朱紅的九雲盤梁柱旁,眉眼低垂。
  堂高殿深,是望不盡的迷暗,燭芯“辟啪”一聲輕響,琉璃燈罩上映出一抹奇妙異彩,那龍紋栩栩似欲升雲騰空,卻轉瞬便沒了去,叫人幾疑看花了眼。
  安息香繚繞的沉靜中,禮部官員匡為一絲一板有條不紊的呈報著凌王同清平郡主的婚典。
  天帝一身青緞閒衫,斜靠在雲錦軟榻上,手中暖著盞溫熱的君山銀針,蒼邁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扣在茶盞上,為臣子的不免越發謹慎了幾分。
  待說到三地百姓紅綢鋪街送婚祈福,天帝指下微微一頓,半瞇的眼睛略抬了抬,一道威沉的目光掠來,叫匡為語下微滯。
  悄眼看去,卻只見君王閉目養神的龍顏,便深回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孫仕略帶灰白的眉毛不自覺的動了下,雖是晚春了,夜裡卻還帶著絲寒,將睡意驅的全無。他怔忡,父子君臣,這一局棋愈走愈深了!
  “你方才說湛王自懷灤回來了?”匡為停了說話,似是過了許久,天帝隨口問了句。
  匡為略一斟酌,據實回道:“臣今晚確實在凌王府見到了湛王。”
  “嗯。”天帝揮揮手:“跪安吧。”
  “臣告退。”匡為見狀,躬身退了出去。
  天帝閉目深思,直至內侍托了個嵌金木盤進來,孫仕恭聲道:“皇上。”
  見皇上睜眼看來,內侍跪著將諸後妃的名牌呈至近前。天帝目光一動,停在蓮妃的牌子上,手指由那處緩緩掠過,似是滯了下,卻轉而在殷皇後那鳳翔展翼的牌子上點了點。孫仕上前將那牌子翻過來,內侍便俯身退下,自去傳旨接駕。
  孫仕侍候天帝看了會兒書,輕聲提醒道:“皇上,時候不早了。”
  將手中書稿合上,“列國奇志”四個字高華飄逸,映入了眼簾,天帝一時有些出神,稍後方對孫仕道:“還不困,隨朕走走去。”
  淡月一痕,掩入了如織星空,御庭春徑繁花余香。天帝頗有些不耐地看了看亦步亦趨跟在身旁的內侍們,說道:“叫他們不用跟著。”
  孫仕回身擺擺手,內侍們退了開去,卻不敢散,只遠遠伺候著。再看著方向,竟是往蓮池宮去了,孫仕心知不能勸,唯有快步跟了上前。
  甫至宮門,便聽得一陣低低的吟誦聲入耳,在這原本靜謐的夜色下婉約恍惚,卻又帶著十分的虔誠和莊穆。
  如此熟悉的《古源經》,天帝在一棵木樨樹下站定,遙望蓮池宮正殿。
  依稀曾記得那日,他的西征大軍帶回了柔然最美的女子,送至宮中等待皇兄的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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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8:18 | 只看該作者
  那一夜,他也是在庭中樹下站了許久,一恍經年,每每心頭仍會浮起那淡寂的經文,似是哀傷,似是輕愁,伴著三更細雨,落花紛紛飄碎了一地。
  一路征塵南北,這《古源經》的吟誦曾日日相伴軍中,如絕如縷,如泣如訴,一絲一波早已亂入了神魂。
  三十余年前那抹冰山雪蓮樣聖潔的身影,同如今大殿中清燈下白衣素顏依稀仿佛。盡了千般歲月,依舊能勾起昔日年少氣盛鐵血柔情。
  浮光掠影,仿若褪至了極輕,極淡,卻又絲絲韌韌,糾結如許。
  靜謐的夜中木樨樹悄然招展,綻吐了枝葉芬芳帶著些蠱惑似的迷離。多少年隱忍步步為營,如今坐擁天下,卻換不見伊人一笑,天帝眼中不自覺掠過一絲深沉精光。
  眼見站得久了,孫仕謹慎地上前說道:“皇上,皇後娘娘那兒怕是還等著呢。”
  天帝眉頭一皺,望向四周層疊起伏的殿閣,突然吩咐道:“告訴皇後,朕今晚不過去了。”說罷袍袖一甩,大步走往蓮池宮中。

  比翼連枝當日願

  自大婚之後,告祭太廟、入宮謝恩,相府回門,尚有不少禮儀要做。夜天凌分寸不差地陪著卿塵,處處滴水不漏,只是兩人於眾人面前卻顯得疏離,當真應了那相敬如賓之語。
  夜天凌之清冷,卿塵之沉靜,落於人眼難免竟有些若有若無的生分。一時間,帝都中流言蜚語明起暗傳,當初凌王拒婚,如今湛王傷情,都如同親見一般說的有板有眼,倒成了段天家風流秘事,繪聲繪色惹人遐思。
  卿塵偶有聽聞也只付諸一笑,雲鬢廣袖宮裝矜持,與夜天凌同進同出,風姿高華中總帶著抹清澈卻又隱約的潛靜。也遇上那宮闈仕族中無聊的欲搬弄口舌,卻不是懾於夜天凌峻冷凝視,便是惑於卿塵淡定淺笑,往往消遣話語到了嘴邊竟生生咽回腹中,反成了落遠軒中不時玩笑的話題。
  卻有一日,五皇子設宴汐王府,王侯公卿多在其間。汐王側妃鄭夫人頗受寵愛,一同隨侍在席。
  酒過三巡,許是帶了幾分薄醉,鄭夫人同卿塵話了幾句家常,忽而瞥了夜天凌一眼,半酸半笑說道:“聽說湛王殿下自懷灤回來在府中閉門思過,近日微染風寒。都知道四嫂精於醫道,怎也不過去看看,說不定便藥到病除了呢?”
  按天朝歷來祖訓,皇子領命在外不得御詔嚴禁私自回京。夜天湛懷灤的差事雖辦的出色,卻因卿塵大婚那日私回天都為天帝所斥責,不但沒有嘉賞反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一月不許出入。為此殷皇後甚是著惱,卿塵頗為無奈,但心中因著對夜天湛一份揮之不去的愧疚,也只能處處退讓著。
  鄭夫人之話方落席,夜天凌微銳的目光往汐王處一掠。如同巧合,卿塵黛眉籠煙中便是靜沉,卻也抬眸似有似無地看定汐王。
  席間陡靜,來去無人答話,鄭夫人怔在那處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驚覺失言。汐王面色一沉,不豫喝道:“還不下去!”
  卿塵眉梢微挑,一抹淡笑便悄然在唇邊輕漾,雖不悅有人出言無狀,卻也是酒後,便笑挽了鄭夫人的手道:“方才那個繡描的法子,我還沒明白呢,還要請妹妹再說給我聽。”
  夜天凌聞言,嘴角處清銳的線條微微一掠,便就往汐王處舉了舉杯。席間秦國公、長定侯等忙笑著圓場,汐王妃也跟著對卿塵說:“鄭妹妹一手刺繡,四嫂若有喜歡的樣子便叫人拿來,讓她繡給你。”
  鄭夫人自知闖禍,尷尬說道:“四嫂……四嫂盡管畫了樣子給我,我繡好了給四嫂送去。”言下盡是賠罪的意思。
  卿塵也不咄咄逼人,便道:“我對這些甚是外行,改日有空還要向你請教。”
  三言兩語笑著便過去了,汐王妃在旁謹慎的覷了卿塵一眼,宮府裡百花齊放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樣行事。方才若說惱了,竟直然將眼神往汐王那裡問罪,一句言語都不同鄭夫人說論,再看卻偏偏又不似著惱,水波不興的清靜笑著,一徑的淡然,叫人不疑有他。
  還好沒計較下去,汐王妃暗中舒了口氣, 早聽說是個柔中帶銳的女子,跟在天帝身邊時朝堂上也從容不畏,這倒真和凌王登對,若讓湛王娶了回去,怕還吃不消。
  隔了兩日,卿塵都將這事忘了,鄭夫人卻特地差人送了幅並蒂花開的繡屏來。
  做工精細,栩栩呼之欲出,卿塵心想若要她繡上這麼一幅,怕是還不知要幾年。想自己總是將線絲絹布並手指弄到慘不忍睹,她只好挑挑眉梢,反正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雪戰趴在卿塵身邊似是知道她心思般,就瞇眼瞅了瞅她,尾巴掃掃蓋住鼻子繼續埋頭假寐。卿塵不意捉到這小獸一絲目光,丟下湘繡別有用心的伸手揉它腦袋。雪戰慘被蹂躪,無奈抬爪撥弄她的手,卿塵袖口一滑,露出條深紅色晶瑩的珠鏈。
  大婚時太後賞賜的石榴石串珠,碧璽、海藍寶、月光石、紫晶、石榴石,這已經是她有的第五條玲瓏水晶了,金絲鈦晶在殷皇後手中,卿塵不由自主回身往夜天凌那邊看去,還有一條黑曜石在他那處。
  因大婚的緣故,這幾日放下政務並連早朝都免了,夜天凌這平日處事不誤分毫的人竟心安理得閒散得出奇。除卻外面那些虛禮,他每日只陪著卿塵,青衫淡淡,渾身透著股叫人新奇的閒逸,仿佛以前如影隨形的清冷只是種錯覺,眉間眼底的一帶,往往被那意氣風發的瀟灑沖淡了去。
  目光沿著他的手腕慢慢落到他堅實的胸膛,穩持的雙肩,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和那雙沉澱了幽深的眼睛上,卿塵一轉便忘了為什麼扭頭,索性只托了腮看他。
  夜天凌無意抬頭,正落入那灣她的注視中,一徑的溫柔帶的人心頭微暖,猶如暗香浮動的黃昏,透著柔軟入骨的桃影繽紛,落了滿襟。
  修長手指一動,手中書卷虛握,安靜地回望過去,浩夕相對,此生靜好,竟似永也不見厭倦。
  四周人事竟都成了虛設,這情形也不是一天一日有了,於是碧瑤、晏奚甚或白夫人,常便低頭抿嘴悄悄退了出去。凌王府那嚴肅上漸漸透出些玲瓏的和美來,翠蔭微濃,和風清暢,陽光下便一日日溫暖了這暮春如畫。
  閒散的日子沒過幾天便依舊恢復了往日的節奏,朝中諸事繁多,夜天凌原本一天都要到晚上才能回府,今天卻格外早些。
  窗外花輕,陽光半灑席前,卿塵靠在窗前正對著棋譜解一個古局,見他回來了,有些奇怪地問道:“這麼多日沒上朝,竟沒什麼事纏身?”
  夜天凌在她身邊坐下,隨手抄了幾顆棋子把玩。玉色棋子跳動在他修長的指間,清脆作響,“怎麼,難道盼著我忙?”
  卿塵笑道:“也不是,只是好奇,前些時候忙得什麼似的,怎麼今天卻能閒下來?”
  夜天凌彈彈衣袖,閒散地靠在了案上,看向那棋盤,淡淡道:“我將虎符交了。”
  卿塵聞言愣住:“什麼?”
  “今日朝上,我將神御軍的兵權交回了父皇。”夜天凌重復了一遍。
  卿塵手頓在半空,抬頭看他。兵權,那是多少人想而不得的東西,又有多少人對夜天凌手中的兵權諱畏甚深,他竟這麼瀟瀟灑灑的一句話,交了?
  她細想了會兒,便大概明白了其中緣由。在湛王和溟王都請旨賜婚時,天帝偏出人意料地將她這個鳳家的女兒指婚給凌王,看來是想以凌王抑制湛王,同時分化外戚勢力。夜天凌手握重兵,太過忌諱,此時只有主動退步,才能使得天帝安心。“是因我們的婚事?”她問道。
  夜天凌不甚在意地說道:“也算是吧。”
  卿塵將幾粒靜涼的棋子緩緩收握在掌心,不由便蹙起了眉梢:“沒了兵權,等於失去半邊天下,我這個妻子竟讓你失去了如此重要的東西。”
  夜天凌見她認真了,薄唇微揚,不急不徐地道:“帶了這麼多年的兵,難道調兵遣將還非用那一道虎符?莫要小看了你的夫君。”
  卿塵凝視他片刻,面前他深邃的眸中一點星光微綻,極輕,卻攝人奪目般傲然。她心間豁然開朗,眼波輕漾,轉出一笑,將手中棋子緩緩放在棋盤之上,一子落下,盤中糾纏不明的局勢隱有變動:“如此的話,溟王神策軍那邊不是也得交了?”
  夜天凌道:“那要看他是不是聰明。”
  “聰明,只可惜有時候聰明太過。”卿塵一直不喜歡夜天溟:“我賭他不交。”
  “他交還是不交,都無關大礙。”夜天凌語氣略有些鋒峻:“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陷害大皇兄,更不該對你有不軌之心。”說話間他將一顆白子“嗒”的丟入局中。
  黑白雙子散落經緯,那黑子原本攻勢凌厲,咄咄逼人,但此子入局,一大片黑子頓時成了死棋。黑子長驅直入的鋒芒受阻,再兼後方空虛,頓時有些難以為繼,白子先前步步為營穩扎穩打的格局瞬間翻占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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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8:29 | 只看該作者
  這時候,夜天溟若交兵權,則失了手中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在軍中他斷沒有夜天凌這般影響力;若不交兵權,那麼除非起兵奪位,否則天帝也容不了他幾時了。顯而易見,天帝如今也是有了一步步上收兵權的打算。卿塵微笑挑起了幾顆黑棋,卻忽然一愣,夜天溟那些非分的舉動她並沒有對夜天凌提過,探詢地看去:“你怎知道他對我……嗯……嗯?”
  “嗯?”夜天凌劍眉輕揚,繼而淡淡冷哼:“他每次看你,便如當年看你姐姐纖舞,我豈會不知?”
  卿塵突然笑道:“你知道他在看我,那豈不是你也在看著我?”她丹唇微抿,眸中靈動,頗有些調皮的意味。
  夜天凌將手中剩下的幾顆棋子隨意丟下,一局棋頓時亂了套。他似笑非笑中有些不明含義的曖昧,低頭在她耳邊:“嗯,我一直看著你。”
  卿塵本來揄挪別人的神情毫無抵抗力地轉成羞澀,往他臂彎裡躲去,夜天凌環著她,嘴角掛著絲調侃的微笑。卿塵嗔他一眼,靠在他懷中,“四哥,過些時候我送你樣東西,或者也能彌補一二,只是要費些時日。”
  夜天凌低頭問:“什麼東西?”
  卿塵微笑道:“先不告訴你!”
  夜天凌倒也不追問,只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說道:“能換得你在身邊,莫說什麼兵權,即便傾盡天下又如何?”
  淡淡一句話,直撞入心湖,傾覆了神魂。卿塵心裡湧起前所未有的痛快的感覺,眉一揚,如他般傲然說道:“我可為你深閨添香便能同你披荊斬棘,你娶了我,定也不負天下。”
  夜天凌眼中一波,轉而笑說:“這樣的女人也只有我敢娶,別人誰要?”
  卿塵不服抬頭:“你不要,總有人要!”
  夜天凌臂彎一緊,緩緩道:“他敢。”
  卿塵見他那霸道,卻開心不已,揚聲清笑,夜天凌也抑不住,笑了起來。
  笑聲依稀,穿窗而去,連走過外面的晏奚都感染了幾分,不禁咧開嘴,只覺暮春熏然,人生如斯,竟是無比的美好。
  天機府是夜天凌每日必到之處,今日同卿塵一並前去,正巧冥執自外回來,帶了他前幾日要的東西來,問道:“殿下看看這些可夠齊全?”
  夜天凌接過來翻了翻,往案上一擲,面上竟帶了幾分薄怒:“混賬東西,竟至如此無法無天!”
  卿塵伸手拿來,見都是些官員欺民霸世貪贓枉法的罪證,有些當真出人意料的可惡,也難怪夜天凌動怒。
  陸遷他們已看過了,說道:“殿下,戶部不整國將危矣!我等雖知閥門腐朽有官必貪,卻誰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
  夜天凌眼光微利:“我此次將兵權暫放,便是要騰出手來拿這個毒瘤開刀。”
  杜君述問道:“殿下終究是將兵權交了?”
  夜天凌點了點頭。
  “那殿下之後打算從何處動手?”左原孫問道。
  “便從這些人身上。”夜天凌指著案上,冷冷道。
  “為不惹人注目,殿下還是不出面的好,”杜君述道:“也最好不要從戶部查起,否則恐怕千難萬難。”
  “那便從軍餉查。”卿塵將手中東西放下,淡淡說道:“查軍餉,一查一個准,既面上在兵部已經放開手,便正好由兵部來,借刑部的手整頓兵部,從而往戶部插。”
  杜君述道:“軍餉也不是沒查過,但因為根還是在戶部,別說下面官官相護,就是皇上那處似是也沒那麼大的決心去動,之前也整過幾次,都只能點到為止。”
  “這次能走的遠些。”卿塵鳳眸微挑:“事情一定要從神策軍營裡起,鬧大了到皇上那處,現在皇上正盯著兵權,一定會順水推舟。”她點了點案上的紙頁:“至少這些,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而此事的關鍵在於可以動他。”
  “他?王妃是指……”陸遷看過來問。
  “嗯。”卿塵點頭:“人人自顧不暇時,是最好的時機。”
  “倘若他自己將兵權交出來呢?”陸遷道。
  卿塵笑著搖頭,看向夜天凌:“還是那句話,我賭他不交。”
  夜天凌道:“軍餉不得嚴整,以後的硬仗就更難打,正好借此時機一並辦了。”
  說話間南宮競、夏步鋒等夜天凌手下幾員大將求見。夏步鋒進門幾乎連禮數都忘了,只問道:“殿下,您這是何故放了軍權和兵部的事?”
  夜天凌掃了他一眼:“嚷什麼嚷?帶了這麼多年的兵,還是一副急躁性子!”
  夏步鋒打仗是難得的猛將,但天生性急率直,為此也沒少遭夜天凌斥責,當下沒敢再作聲。
  南宮競這些事上比夏步鋒要穩當,但也存著疑問:“殿下,您放了軍權和兵部的事,神御軍將士們聽誰的?”
  夜天凌淡淡道:“聽你們的。”
  南宮競錯愕,隨即便恍然,鄭重道:“我等定不負殿下所托。”
  夏步鋒問道:“殿下,那北疆的事要等到什麼時候?”
  夜天凌負手立在窗前,說道:“若我所料不錯,過不久諸侯便會有自行請撤的折子來。屆時若處理不當,他們必反,如今業州、定州、燕州、景州、肅州這幾處尚都在北晏侯控制中,此時興兵怕是事倍功半。”
  左原孫點頭道:“戰火方平,國本空虛,大江沿岸今春又有洪災,似乎不是時機啊。”
  陸遷道:“此時若削藩,的確勝負難料,弄不好前功盡棄。”
  左原孫斟酌道:“若能拖到明年,業州等便無大礙,只是燕州……殿下,那柯南緒恕我無能無力。”
  夜天凌看他道:“柯南緒此人和你並稱雙絕,看來很快便可一見高低了。”
  左原孫閉目一笑,卿塵瞬間從他眼中看到了閃逝而過的痛恨,那樣閒灑通淡的人身上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厲,那一刻冰寒,竟是殺氣。然而左原孫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殿下可有想過,若是朝廷硬要此時削藩,該當如何?四國諸侯,尤其是那北晏侯,怕是也早也耐不住了。”
  旁有制肘,胸有良策而不知是否能以得行,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夜天凌臉上投下分明淺影,卻有一道凌厲自他眼中透出:“他耐不住了?本王也沒耐心再和他耗下去了。數次與突厥之戰都因他從中作梗而難盡全功,他倒知道一旦沒了異族之患,諸侯國便形如雞肋,削藩勢在必行。此次便顛倒過來,先靖內後攘外。”他緩步站到案前,在那攤開的地圖上一點,修長手指沿北直上:“削藩的仗是必打的,早來便有早來的打法。安了內境直接指兵漠北,畢其功於一役,我要讓東西突厥一並再無翻身之日。”
  數人無語,都凝神在那圖上打量,南宮競看了半晌,說道:“燕州,易守難攻,怕是最難的一處,不過在這圖上還看不究竟。”
  夜天凌對左原孫道:“這些還得勞煩左先生。”
  左原孫微笑著看了卿塵一眼,道:“殿下還有……”卿塵忙悄悄搖頭,左原孫話鋒一轉:“還有時日,殿下便放心。”
  陸遷從圖中抬起頭來:“便是全勝,之後休養生息也大費年月。”
  杜君述亦道:“雖說不是不能打,但只苦了將士百姓們,實乃下策。”
  夜天凌眉峰微鎖,眾人不說,卻都清楚知道,握權,也是勢在必行的了。各自心中細細斟酌,前方後方,都得想最壞的打算,亦要十分穩妥才行。養精蓄銳,志圖高遠,等了許久的一刻,如今箭已在弦上。

  善惡悲歡其心苦

  度佛寺莊穆的鍾聲下了舟船便聽得清晰,山門迎面,鐫刻兩條石聯“暮鼓晨鍾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寺中主建築以迎面大佛殿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對寺門的中軸線上,規模雄偉,整齊劃一。
  大佛殿闊達百丈的平台廣場,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兩丈的鍾樓,安放著重達千斤的古鍾,這每日音傳四方的鍾聲便是自此而來。廣場四方除了四道石階出口外,分布著以金銅鑄制的五百羅漢,睜眼突額,垂目內守,各個神態迥異,栩栩如生。廣場中心放置了一個大香爐,長年檀香不斷,彌漫於整個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處便有出塵離世的莊緲感覺,心底自然寧靜。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廣場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布,林道間隔,自有一種嚴謹肅穆的神聖氣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層佛塔,挺拔突出於山林之上,幾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後行,漸有僧捨掩映在山林之間,石道蜿蜒,漸漸收窄,兩旁崖壁依山勢而雕鑿成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來便生在這石崖之上。
  愈行愈高,路分為二,一面通往天家禁院“千憫寺”,點綴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歷代未能誕育子女的妃嬪出家之處,亦是關押皇族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於崖沿處,佛道行盡,眼前卻豁然開朗。
  蒼松翠柏,點綴巖層,禪院莊寧,菩提蔭綠。
  黃竹山捨中,一道月白色起暗雲的清淡素衣將那蒲團輕輕遮住,外罩的素銀淺紗綴著幾點細紋流瀉袖邊,朦朧中穩秀的長襟微垂,從容而淡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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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8:40 | 只看該作者
  卿塵素手執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獨有的“其心”茶,纖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齒的清甜,一縷送入喉間化做漸濃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齒間尚帶著些酸澀,再一回味,卻仍是盈繞不覺淡香。
  百味糾纏,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飲。真不知是什麼制的茶,竟將七情六欲都占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壽眉長垂,靜坐在卿塵對面,要不是看向她時眼中透出一絲深睿的笑意,幾乎叫人當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這茶都幾欲皺眉,卻又為何每次都要飲呢?”
  卿塵將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許,若非一旗一槍浮了幾片枯葉,便只覺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這茶苦的出奇,卻又為何要制?”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這茶豈止是苦。”
  卿塵唇角微揚:“五味俱全,這茶品得說不得。”
  敬戒方丈展顏道:“此茶便是為知其味者而制,只可惜人們往往一沾唇便覺得苦不堪言,即便飲完也是勉強。這麼多年來,王妃是第二個喝過這茶後還願再喝的人。”
  卿塵一時好奇,便道:“敢問方丈,那第一個人又是誰?”
  敬戒方丈合什:“有緣之人。”
  卿塵會意,不再追問,只道:“茶中滋味,人間諸境,若眾生皆得其真,世間又怎會有佛祖?”
  敬戒方丈道:“眾生皆佛,佛亦為佛。”
  卿塵道:“佛上有進境,雲外有青天。”
  敬戒大師淡淡說道:“佛法無邊。”
  卿塵笑著揚頭,挽在脖頸後的墜馬髻穩穩一沉,那柔順的烏發絲絲如墨,隨著她的笑動了動:“我不和方丈論佛,那是自討苦吃,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說便要褻瀆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著面前案上一方錦盒,說道:“王妃不信佛卻行佛之善事,資助度佛寺活人無數,如此信或不信,又有何關?”
  此時碧瑤自外面進來,對敬戒大師恭敬地一禮,在卿塵耳邊輕聲道:“郡主,信已經交給紫瑗了,她說想見您。”
  卿塵點了點頭,眼中靜靜的一抹微光淡然,對敬戒方丈道:“方丈這麼說,我還真是受之有愧,我非是善人,是救人還是害人,我心中只憑自己的善惡。便如當日我請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不要養些不務正業的懶人,方丈怕是不以為然吧。”
  “阿彌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佛號:“佛度眾生,所謂存者去者,是非公道如何評說?”
  卿塵微笑,站了起來:“打擾方丈清修,我該告辭了。下次再來還要叨擾一盞方丈的其心茶。”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塵步入度佛寺後山鮮有人跡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誠禱祝,一襲淡碧色的絹衣襯著窈窕的身形,纖弱而柔美。
  卿塵沒有驚動她,輕聲走到她身側,微微閉目,香火寧靜的氣息縈繞身邊,悄無聲息。紫媛抬頭看向高大莊重的佛像,目帶祈求,忽然看到卿塵站在身邊,吃了一驚:“郡主!”
  卿塵淡笑道:“看你如此誠心禮佛,都不忍出聲喊你,許了什麼心願?”
  紫媛低聲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卿塵道:“多謝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許的愁緒,垂下眼簾,卻欲言又止。卿塵看在眼裡,說道:“有什麼話便對我直說,何以如此猶豫?”
  紫媛輕咬嘴唇,突然跪下求道:“郡主,你能不能……放九殿下一條生路?”
  卿塵淡淡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轉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蓮,寶相莊嚴,拈指微笑處,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憫,芸芸眾生無邊苦海都在這一笑中,過眼如煙。
  她回身,緩緩問道:“紫媛,我讓你做這些事,你恨我嗎?”
  “不!”紫媛立刻搖頭:“郡主救了太後,救了我,亦保全了我們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會為郡主祈福,豈會有所怨恨?”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會害人。”
  卿塵輕聲一歎,問道:“他對你好嗎?”
  面對這一問,紫媛神情迷茫:“他若要對人好,能將人都化了,可他偏喜怒無常,轉眼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比地獄的修羅還駭人。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看得出,除了溟王妃以外,誰也入不了他的眼了。王府中的女子雖多,他也不過就是逢場作戲。他平常在人前那麼張揚的人,可我在府中常常看到他自己一個人待著,卻覺得他很孤單,很可憐。”
  卿塵抬手燃了香,靜靜奉於佛前,說道:“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告訴你他都做過什麼,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得承受後果,所種何因,所獲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這或者便是他的業障。我要你做的事,自有它的理由,你明白嗎?”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明白。”
  “你願意?”
  紫媛點頭以答。
  卿塵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華淡凜:“紫媛,抬起頭來,你真的願意?”
  紫媛抬頭看著卿塵,眼中有些憂傷,但卻並不能掩蓋肯定的神色:“我可以為郡主做任何事情,我求郡主饒過他的性命,只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眼看著他的痛苦,於心不忍,他畢竟……畢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對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敵人。”
  卿塵並沒有因她的話而欣喜,淺淺蹙眉,說道:“我並沒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願,便照我說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會怪你。”
  紫媛俯身道:“請郡主放心。”
  紫媛走了後,卿塵獨自在佛前站了會兒,才舉步下山。
  未至山門,她無意抬頭時在來往的香客中看到一個人。
  一個人,一身墨黑色的武士服,勻稱而修長的身形如劍,然而劍入匣中,鋒芒平斂。
  與往日長街奔馬的恣意放肆不同,他沿著青石台階一步步獨自走著,神情奇異的安靜。
  卿塵不由停下了步子,駐足在不遠處的大殿前。
  夜天溟原本看著大殿上方一片浮沉紛擾的青天緩步前行,忽然若有所感地扭頭。
  卿塵這一次沒有避開那雙眼睛,隔著人來人往,青煙繚繞,她看到了他,他也發現了她。
  芸芸眾生,浮塵過眼,熙熙攘攘,擦肩而過,如一幕幕無聲的畫面,輪回眼前。
  聽不見紛擾與嘈雜,半幅紅塵,萬丈煙雲。
  一雙魅異而平靜的眼睛,一雙純淨而清銳的眸子。
  青山深處莊正的鍾聲遙遙傳來,夜天溟似是恍然驚醒,忽然眉眼一吊,那種妖媚的光澤剎那間從黑暗中迸射,明耀刺眼。他舉步往大殿走去,穿過了人群紛攘,幾乎是瞬時便到了卿塵面前,暗光異亮的眸眼一垂,“四嫂。”語調微長。
  溫熱的呼吸幾近眼前,卿塵羽睫輕揚,不露聲色的緩退了一步,“不想殿下也會上山拜佛。”
  夜天溟盯著她:“我也沒想到四嫂是吃齋念佛之人。”
  卿塵一笑:“吃齋念佛我做不來,不過上山叨擾方丈大師一盞清茶罷了。”
  夜天溟背著手側頭打量她,“方丈大師?他那裡只有苦茶其心。”
  卿塵想起方才敬戒大師提到的喝茶人,心中一動,說道:“其心何苦?”
  夜天溟細眸輕瞇,微光浮動:“其心皆苦。”
  卿塵道:“善惡其心,悲喜其心,苦樂其心,是非其心,其心百味,如何只有一苦?”
  夜天溟道:“百味如一,其心自苦。”
  卿塵道:“殿下的茶斟的太滿了,杯滿茶溢,百味難入,是以獨具其苦。”
  夜天溟唇角勾著抹似明似暗的笑:“觀一切境,若暄若寂,若物非物,若欣若厭。苦滿空溢,明心見性,見性成佛。”
  卿塵淡聲道:“大悟無言。”
  夜天溟道:“大悲無淚。”
  卿塵凝神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上有種異樣的東西如輕羽點水般一閃而過,人卻往前一傾,低聲在她耳邊道:“本王獨愛此味,時時心存惦念。”
  卿塵微微斜眸,兩人近在咫尺:“殿下既讀經論禪,想必也聽說過,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菩薩觀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國。”
  夜天溟突然仰頭哈哈大笑,神情狂妄,惹得周圍不少人往這邊看來:“佛國又如何,地獄又如何?本王難道還怕了他?相由心生,命由我立!”
  卿塵方要說話,突然見他從自己臉上收回目光往旁邊看去,原來卻是紫媛從度佛寺的大殿中沿階而下,想是在正殿上過香後,此時才下山。
  紫媛初時沒有看到他們倆人,只是低著頭步步緩行,待走到快近前猛地見到夜天溟,著實吃驚,停住腳步匆匆福禮:“殿下!”
  夜天溟轉身,“你怎麼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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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8:51 | 只看該作者
  紫媛輕聲答道:“妾身見殿下這幾日事多心煩,想來此敬香拜佛,求個吉利,只是不知殿下竟也在。”
  夜天溟望著她柔順嬌怯的模樣,抬手將她帶到身邊,言語聽起來格外溫存:“我倒不知你也有這份心,忘了該見過王妃了嗎?”
  被夜天溟挽著,紫媛略有些慌亂的抬頭看卿塵,心中“砰砰”亂跳,“紫媛……見過王妃!”
  忽然身邊暖氣撲面,夜天溟魅亮迫人的眼神在她面前一落,手底微微用力將她拉近,緊靠在她耳邊道:“你在發抖。”
  紫媛心中存著事情,不敢看他,只是柔聲道:“殿下……”
  “你在害怕什麼?”夜天溟繼續問道,神情有些陰郁:“害怕本王嗎?”
  他陰晴不定的性情紫媛向來是知道的,定著心神回道:“紫媛怎會怕殿下,只是覺得殿下的手很涼,山高風冷,殿下出府該添件衣服,這樣一件單衣怎麼能行?”
  山風飄蕩,確實是有些涼意,夜天溟眼中暗鷙的顏色緩緩收斂下來,倒沒再說什麼。
  此時卿塵忽然對他笑道:“很久沒見著紫媛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讓紫媛乘我的船回天都,我們一路也好說說話。”
  夜天溟聞言,深眸之中笑意蠱惑,襯在那張完美的臉上有種勾魂奪魄的美:“那麼便有勞四嫂了,改日請四哥四嫂來我府中宴飲,還望四嫂賞光。”
  卿塵靜靜說道:“多謝殿下。”
  紫媛暗中長松了口氣,夜天溟轉身離去時,卿塵已經伸手握了她的手,她掌心全是冷汗,“郡主!”
  卿塵道:“委屈你了。”
  紫媛緩緩搖頭,看著夜天溟遠去的背影,說道:“此後一生,我願為他抄經頌佛,只求若能贖那萬一的業孽,便也知足。”
  佛鍾如誦,山寺漸遠,卿塵與紫媛一路緩行,步出山門,佛界塵世交臨的一線,她駐足回頭遙望寺階高起。登山祈福求經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異。大佛殿中釋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見,鎦金重彩莊嚴肅穆,深簷飛閣下繚繞在青煙之後。
  她微笑斂襟,飄然往山下而去,佛度眾生,偏偏又有多少輪回難解,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執著,捨近求遠,難怪佛總是垂眸淺笑靜而不語了。

  千帆過盡長江水

  禁宮北苑,擊鞠場上長桿飛月,球似流星,一片人馬奔騰。
  鶯飛草長春光明媚的日子,一年一度的擊鞠賽又到了近期。往年這時候,夜天凌若要擊鞠一般都去神御軍營,順便督促將士們練習交戰技巧,今年卻因為交了兵權,不願去招人眼目,便被十一拉來了這裡。他並不十分沉迷擊鞠之戲,只下場玩了兩局,便將球桿丟給侍衛,自去外圍觀戰。夜天湛已經連戰幾局,正想出場略作休息,縱馬和他並行,一邊說道:“四哥的球技是越來越厲害了,十二弟他們這回可輸得心服口服。”
  夜天凌翻身下馬,侍衛忙上前接了馬韁,他微微一笑道:“剛才若不是七弟配合得好,也攻不破他們的球門。”
  場內掀起歡呼,卻是十一帶球攻破了對方球門,夜天湛喝了聲彩,突然聽到除了場中的熱鬧外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喧囂。夜天凌正也聽到了,扭頭往開儀門方向看去。擊鞠場因在宮城外圍,離開儀門特別近,此時留意去聽,那些吵鬧聲便越發清楚。
  夜天湛召來侍衛:“去看看什麼事。”
  那侍衛領命而去,不多會兒小跑著趕回來:“啟稟殿下,神策軍的將士在開儀門前鬧起來了!”
  “所為何事?”
  侍衛答道:“聽說是因為軍中傳出了有人侵吞軍餉,將士們氣憤不過,要面請皇上聖裁。神策軍三品以下的將士差不多都到齊了,簡直就是……就是兵變!”
  夜天湛吃驚,帝都之中守軍兵變,這是自開國來從未有過的事,非同小可,腦中第一念頭便是神策軍既然如此,不知神御軍情況怎樣。扭頭往夜天凌看去,卻聽他問了一句:“溟王人呢?”
  侍衛道:“沒有見到溟王殿下,神策軍大將都到了開儀門,但還是鎮不住場面,已經派人去找溟王殿下了。”
  夜天凌微一點頭,夜天湛瞥見他的神情,心間驀地閃過絲異樣。雖說這位四皇兄向來遇事冷淡不驚,但做為統領軍務之人,這也太過鎮定了,他眼梢一挑,“事涉軍餉,憑幾員大將恐怕真壓住不住,四哥要不要去看看?”
  夜天凌已命侍衛退下,道:“神策軍向來歸九弟統調,此事應該由他處理。”
  “倘若神御軍也鬧起來呢?”
  “那便該尊請父皇聖裁。”
  這顯然是不打算插手,夜天湛心思敏銳,已將此事大概料到了幾分,“四哥言之有理,出了這等大事,想必九弟很快便到了。”
  正說著,致遠殿傳旨內侍匆匆尋來,傳天帝口諭宣凌王、湛王即刻入見。
  天帝這邊得報神策軍兵變,偏偏四處找不到溟王的蹤影,正龍顏大怒。尚書令殷監正早已被宣見,剛遞給夜天湛一個顏色,便聽天帝質問下來:“私吞軍餉,激起將士叛亂,你們兵部和戶部都干什麼去了!”
  夜天凌和夜天湛分別領著兵部和戶部的職責,先行請罪。天帝刀鋒般的眼神帶過去,盯住夜天湛:“越來越不知收斂了,朕高官厚祿養著他們,他們還不知足,連軍餉都敢動,你給朕說說,想怎麼辦?”
  夜天湛不慌不忙,從容奏道:“依兒臣之見,此事非嚴辦不可。當務之急應先穩定軍心,對將士們承諾將此事徹查到底,然後從兵部始,清查戶部,絕不能有所姑息。將士激變雖觸犯天威,但若能借此清正吏治,則焉知非福?還請父皇息怒。”
  他這一番話讓在場幾人都意外至極。清查戶部,必然牽連百官,誰都知道湛王是朝臣仕族遮蔭的大樹,按道理他保還來不及,誰知竟主動提出清查。他這樣的態度,頓時將眼前火藥味甚濃的場面壓下去幾分,夜天凌不動聲色地便往他那裡看了一眼。天帝未作聲,目光中深帶思忖,臉色卻漸漸有所緩和,“照你這麼說,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該讓誰去查?”
  夜天湛道:“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哦?”天帝返身坐下,抬眸看想夜天凌,“你覺得呢?”
  夜天凌道:“兒臣附議。蠹蟲噬木,久必斷梁,碩鼠食粟,終可空倉,貪吏竊國形同此二。今天既可因軍餉激起兵變,日後就難免國將不國,請父皇降旨嚴辦。”
  天帝闔目沉思,稍後說道:“既如此,朕便將此事交於你二人。凌兒代朕去開儀門告知諸將士,軍餉一事,朕絕不姑息!”
  幾人退出致遠殿,夜天凌先行趕去開儀門。殷監正待他一走,便問道:“殿下,我們為何要自行清查戶部?”
  夜天湛遙望著夜天凌遠去的背影,神色靜如冷玉。方才夜天凌在殿中警鍾一般的話語,讓他心中頗有些不謀而合的感覺,但這場兵變的真正目的,恐怕遠非表面這麼簡單。“自己不查,難道等著讓別人一網打盡?”
  殷監正沿著他的視線看去,已有些明白他此舉的用意,卻又道:“可是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自毀長城?”
  正午驕陽照在夜天湛的朝服之上,嵌絲銀線輕微的光澤一晃同那白玉龍階的耀目混了去,恰如他眼底的一絲鋒利,“蠹蟲噬木,久必斷梁,碩鼠食粟,終可空倉。你沒有聽到這話嗎?不查才是自毀長城!告訴他們,若再不知收斂,就誰也別怪本王無情。”
  殷監正被他語中的嚴厲震得一頓,沒有立時接話。夜天湛似乎輕歎了聲:“欲速則不達,我們失策了。”說完此話,他淡淡一揚眉,眼光往開儀門方向瞥去,俊雅的微笑又回到臉上:“走吧,為時不晚。”
  無論何時,蓮池宮總是如此安靜,卿塵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木香的繚繞青煙婉轉直上,伴著靜垂的紗帳偶爾飄搖。
  凝眸看去,眼前每一棟金絲木梁上,都細細雕刻著幽美清蓮,鬼斧神工極盡精巧,千姿百態的深深鐫鑄了整座宮殿,歷盡數十年歲月卻沒有分毫改變。
  蓮妃合目靠在繡榻之上,清麗絕倫的面容依舊帶著遼遠和縹緲,透明的白皙,幾乎不見絲毫血色。
  接連病了多日一直不見好,卿塵將搭在她關脈的手指收回,擔憂的說道:“母妃……”這病分明是由心生。
  蓮妃微微睜開眼睛,搖搖頭:“陪我坐會兒,說說凌兒這幾天都干什麼了?”
  卿塵淡笑了下:“看書,寫字,也練劍。還在王府裡四處走看,說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樣景致。”
  一抹慈愛在蓮妃眼角微暈,迎兒進來輕聲稟道:“娘娘,皇上又有賞賜來。”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蓮妃臉上微微淡了。她只點點頭:“知道了。”
  迎兒又道:“這次是孫公公親自送來的,還有口諭說皇上今日晚膳來咱們宮裡用。” 一邊將那賞下的東西呈給蓮妃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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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9:10 | 只看該作者
  成雙一對玉光通透的翡翠鐲並同色蓮花玉簪,這是年前南使朝貢的貢品,極難得的成色質地,如此賞賜連皇後都不曾有,天帝竟將一整副都賞了蓮妃。
  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賞賜頻頻,常來蓮池宮,更連晚膳都要到這裡來。
  蓮妃只看了一眼那些東西,便讓迎兒拿走,靜靜歎了口氣,對卿塵道:“如今凌兒有你,我便放心了。”
  卿塵說道:“母妃只要把身子養好,不必多慮掛心。”
  蓮妃眼中有些迷濛,輕聲道:“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兒,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鋒上過來的。這些年因著我,宮裡朝外多少人不待見他,但是他更難的還在後頭,你以後要多幫著他,也多勸著他。”話中說不清的一抹疼惜,混雜著沉積多年的愛、恨、傷、悲起伏沉寂,此時聽來卻似過盡千帆,落木蕭蕭,無限淒愴哀涼,仿佛已經無力再想再看。
  卿塵道:“母妃放心吧,四哥他心裡都清楚得很。”
  蓮妃咳了幾下,卿塵忙輕輕替她撫背,蓮妃卻握住她的手道:“卿塵,你記得一句,若有那麼一日你便告訴他,天帝……天帝待他還是不薄的,無論他要做什麼,千萬莫讓恨迷了自己的心。”
  卿塵一時間有些怔忡,夜天凌雖從未對人表露出半點兒,什麼都不變,就連那句“父皇”也從未私下改口,但他心裡恨著天帝。
  弒父之仇,逼母之恨,他那樣的人,若恨起,便會恨到深處吧。
  順風而上,船行穩健。楚堰江天塹平闊,江面之上船只密集,兩岸坊間盛設帷帳,簷宇如一,繁華樓市,商賈如雲。
  凌王府的舟駕一路出宮回府,卿塵在船艙坐了會兒,便站往船頭。江風長起,吹得她衣衫飄搖,白江如練,遠遠能望到蒼茫天際,有如一線。她靠在船頭,沿著江岸隨意看去,突然覺得有什麼人在盯著自己,略一回頭,迎面橫陳江面的躍馬橋上,正有人勒馬佇立,往船上看來。
  眾多侍衛擁簇的中間,一人身著銀色武士服,貼身修長,襯著江上反射來的斜陽有些耀眼,幾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塵很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妖魅而邪氣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種飽含侵略性的目光如影隨形,幾乎想將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揚,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隱著三分憐憫的傷感。夜天溟面色沉沉,煞氣濃郁,隔著江水長流,目光始終鎖定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面對這樣的目光,卿塵卻突然想起度佛寺前,浮煙影中躑躅獨行的那個人。
  江水滔滔自倆人之間奔流而去,夕陽下空寂的青天,在帝都喧嘩的背後呈現出一片奇異的琉璃紫色,浮雲游蕩在天底,如無聲的梵音縹緲繚繞,凡塵一世,糾結不休。
  每一次偶遇,每一次相望,她總覺得他那魅異的眸中隱藏著太多的東西,濃得仿佛可以燃盡一切。沉重的熾熱和灼烈總叫人不願去看,憎厭之後亦會湧起極深的悵歎。
  橋上行人見到夜天溟當中停馬阻路,只能趨避沿一旁通過。夜天溟身旁的侍衛遠遠見到凌王妃的風姿一時惑得出神,卻聽夜天溟厲聲呵斥:“勒馬低頭,再有偷窺王妃的立斬不饒!”侍衛們駭得急忙收攝心神,不敢出聲。
  船緩緩地穿過橋洞沿江前行,將“躍馬橋”三個大字拋在身後。
  江流漸遠,夜天溟與卿塵的目光亦同時消失在對視中,但卿塵知道他依然在看著這邊。她將目光投向天際,斜暉脈脈,已近黃昏。
  日暮之下,伊歌城漸漸籠罩在一片柔和的余暉之中,雄偉的大正宮背倚高山,俯視著這片繁華的人世。
  卿塵瞬目歎息,如果所料不錯,夜天溟應該是剛從宮中出來。方才船只路經開儀門時,神策軍的將士們雖已散去,但宮城四周重兵戒嚴,緊張的氣氛仍在,可以想見前時萬人擁聚、憤慨激動的情形。這一場兵變,不知夜天溟會作何感想。
  便在幾日前,鸞飛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做了母親的她看起來似乎比以前多了幾分溫柔,然而她對夜天溟的恨並沒有因此停止,甚至更多了難言的決絕。
  冤冤相報,情緣孽緣,事到如今又會有怎樣的終了?
  上九河兩岸寬闊的街道旁皆是華坊高閣,王公府邸,不時見到仕族子弟縱馬馳樂,男子呵乎女子嬌笑交錯揚起,絕塵而去。王府船駕在棧頭停靠下來,卿塵舉步而下,正巧遇上鳳衍亦乘船回府。
  鳳衍邁步下船,老眉微擰,負手前行,似是有什麼事情想的出神,一時沒有看到旁邊是凌王府的舟駕。卿塵略加思量,主動招呼道:“父親!”
  鳳衍乍聞聲音,一怔,見是卿塵,隨即停步笑道:“王妃。”
  卿塵命碧瑤原地等候,抬眼看了下鳳衍身邊跟著的人。鳳衍會意,回頭道:“你們在此候著。”便同卿塵往一旁慢慢走去。
  浩蕩江水,輕濤拍岸。走了幾步,卿塵道:“父親,皇上往後還是有很多事要靠著鳳家的,些許事情何足為慮?”
  鳳衍花白的眉毛微動,他也是剛剛入宮回來,天帝因神策軍的兵變余怒未消,他和衛宗平皆遭斥責,同時得知天帝已派凌王和湛王平亂嚴查。他一路上正權衡此事,卿塵的話到了他心裡不知又打了幾番思量,自然品出個中滋味。這話自然是實話,只是此時此刻,說話的人是他的女兒,凌王妃。
  鳳衍呵呵輕笑:“天恩浩蕩。”抬眼看卿塵:“大婚也有些日子了,凌王……可好?”
  這試探的一問模糊,卿塵報以淺笑:“殿下待我很好,請父親放心。這段時間朝事不那麼忙了,他正說要陪我回府探望父親母親呢。”
  “哦,哦。”鳳衍點頭,卿塵清亮的鳳眸淡淡那麼一挑:“有句話,父親請多斟酌。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鳳衍何等城府,聞聲知意,但不露聲色,再行探問:“王妃這話是指?”
  “咱們鳳家。”答是答了,卻答非所問,讓鳳衍沒摸著半點兒確切的說法。鳳衍看過去,只見暮色下一張水波不興的淡顏,隱隱含笑。
  卿塵停住腳步,如今這關系,總還是要護著鳳家才行,畢竟面上有一份血緣在。鳳家已因夜天溟斷送了兩個女兒,她不打算做第三個。

  一池波靜小屏山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時節,草木歷了暖風潤雨,郁郁蔥蔥蒼蒼翠翠地舒展開來,遮了驕陽當空,只灑下淡淡光影斑點,靜裡透著細碎的明媚。
  天機府前安沉崢峻的青巖穩穩牽了石橋,只一轉,便園色闊朗,一波蓮池陽光下反射出粼粼觳波,如金似銀,耀得人睜不開眼。睡蓮嬌嫩,粉白淡紅輕綴了幾點,含苞待放的依偎在那碧葉恬恬中,池魚錦麗,密密叢叢,花箭陰中喁喁細語,悄然可愛。
  左原孫立在門前,細柳依依綠蔭深處,一抹淡淡的輕羅煙色漸行漸遠,凌王妃臨去時那一笑似乎還在,叫人不由得也隨著她透出幾分笑意來。
  左原孫回身不無感慨地看了眼案前,卷軸寬密,盡覽山河格局,平鋪開來,將眼前一方屋子占了小半去。由東而西,由南往北,繪的是天朝及四境軍機圖,山關海防,重鎮邊城歷歷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這一角,卻也是最難的,還要再費些時日。
  圖中各處皆是一手清雋的蠅頭小楷,銳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點點如星火燎原,收攬這萬裡疆原入畫。很難想像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然她隨手指點細細而談,又叫他不得不信。再看那些書簡資料,已在他這裡堆了小山樣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著頻頻翻閱的痕跡,不知凝聚了多少心思在其中。
  這些日子同心研究,將這圖中不足之處勘正彌補,竟都叫他也癡迷了進去,仿似當年揮手縱橫的心又回來了。左原孫笑了笑,這些都瞞著凌王,天機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陸遷無意撞上,硬是被逼著發誓保守秘密。左原孫搖頭,認真往那北端幽薊十六州處看去,一時又陷入沉思。
  這軍機圖有左原孫相助,事半功倍,眼見便可完成,卿塵抿嘴淺笑,轉過臨水回廊,迎面見白夫人同兩個女子自園中過來。
  她看到那兩人形容衣著,在一叢紫籐花前愣住了腳步,繁花投影悄然暗上心間,遮住了驕陽煦暖。
  風過,掠著幾絲淡紫色的飛花撲上逶迤綃裙,夜天凌的兩名侍妾千洳和寫韻見到卿塵,同著白夫人一起俯身行禮,話音略有些嬌媚,帶著點兒吳女的酥軟動聽,低眉柔順頗楚楚動人。
  大婚之後白夫人帶著闔府女眷叩拜王妃時似是見過一面,卿塵凝眸,打量過去,其後再未想也未見,更無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只當是忘了這倆人。
  這府中尚有人可以名正言順的分享她的丈夫,這個念頭帶給她一陣些微的不快。
  白夫人抬頭,見她遲遲不語,輕聲再道:“王妃。”
  卿塵將目光輕帶,投向奼紫嫣紅深處,蜂蝶翩躚叢叢花香薰人欲醉,她微微頷首:“起來吧。白夫人,你隨我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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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9:25 | 只看該作者
  白夫人往身後一瞥,起身隨在卿塵身後去了。待到漱玉院,卿塵卻只坐著不語,眸中遠帶著窗外清碧一色的流水出神,直到碧瑤奉上兩盞泛著翠香的太湖雲峰,方抬頭問道:“她們倆人來府裡多久了?”
  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來的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寫韻,也服侍殿下快兩年了。”
  “這麼久了。”卿塵沒想到,一時無語。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極安靜的繞著那竹林,澄澈明淨。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珠玉琤琮,水聲襯了修竹茂林,總叫這院中帶著三分清幽的靜寂。
  白夫人說道:“說起來其實也不算早,像濟王、汐王府裡的,連子嗣都誕下了呢。湛王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塵別過了頭:“為何她們這些年卻沒有?”靳慧前些時候有了身孕,她倒很想去看看,但想起夜天湛,卻又總有些猶豫。
  白夫人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麼想的,每次總會有藥賜下,為此還惹得太後很不高興。”
  卿塵淡鎖眉心:“殿下常去她們那裡?”
  白夫人道:“殿下每年最多也不過三五個月在天都,以前太後派女官催,他便去,只這次帶兵回來,卻半夜裡常都在書房,也許是太忙了吧。”
  卿塵聽了,修眉黛遠輕微地一挑,低頭啜了口雲峰,茶香裡細品,略帶著微渺的清苦。
  白夫人側面看著,那茶清裊的水氣在卿塵面上淡淡繚繞,整個人似是潛抑了一抹煙雲般的輕愁,浮光婉轉只略做流連便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繼而被周身的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卻無由得比那些容不得鬧起來的還叫人心疼,她微微歎了口氣。
  待白夫人走了,卿塵便一直倚在窗口靜看著那片幽幽青竹。
  日前春時幾場雨後,竹林裡齊齊的冒出幾多嫩芽,細翠的清爽的破開了黑土,如今有力地伸展著。夜天凌喜歡竹子那份清傲,她喜歡竹子那份幽靜,倆人常常就站在這裡看著。他會從身後環著她,她靠在他懷裡。
  她輕微吐氣,將掠到腮邊的一縷發絲吹開,心中若有若無的悵然,似乎又清楚地遠離了這裡,便如當初,迷茫而無助中暗藏的孤獨。
  如此盼望他懷抱中的安定,他淡淡的清峻卻熟悉的語氣,甚至他平靜到寂冷的眼神,那裡總有一點幽遠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時候微微的將她攏住,告訴她,她屬於他。
  那樣的懷抱、語氣和眼神,可曾為另外的女人有過?
  她不知,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正如他對她曾有的世界無從探尋。
  碧瑤見她在窗邊待的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們園子裡水多,雖入了夏也總還是涼的,可別著了寒氣,否則我怎麼和殿下交待?”
  卿塵回過身來,問道:“你交待什麼?”
  碧瑤笑道:“殿下說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記著,旦有個不舒服唯便我是問的。”說罷添了杯暖茶過來:“前幾天郡主要的藥材送了來,要不要看看?”
  卿塵將茶盞輕叩著,說道:“先放著吧。”語中淡淡,不是平時的清靜,略帶倦郁。
  碧瑤跟她日子久了,多少也能摸到她的心思:“郡主,你若是不喜歡她們倆人,只消一句話打發出去便是了,殿下絕不會說什麼的。”
  卿塵皺略眉,淡聲說道:“打發出去嗎?一個王爺的侍妾,進了王府幾年又被送出去,定會遭盡冷眼閒言,怕是連家人都未必容她們。”
  碧瑤沉默了會兒,說道:“郡主行事向來果斷利落,怎麼今日遇上了這事,竟會心軟?”
  卿塵似是笑了笑,隱約在唇邊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事有可為不可為,這與果斷利落並無關系。同為女人,將心比心,又何苦如此為難?”
  這也是個道理,碧瑤倒再說不出什麼,只歎氣道:“那郡主這到底是怎麼了?”
  卿塵但笑不語,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漫無目地隨手抽了卷書,卻一翻,掉出張紙來,上面密密列著些人名。
  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幾個字上,郎中令李暄,說起來倒是個可用之才,只惜是衛宗平的門生,又投了溟王麾下,濁中難獨清,此次自是難免牽連了。
  不過兩個月,兵部原是溟王的人已撤辦了十之八九。查餉,自然跑不了戶部,夜天凌早將戶部摸的一清二楚,一根線牽起,雷霆手段步步緊逼,竟牽出了數百萬的虧空。一時間朝中官員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沒睡上安穩覺了。
  神策軍的叛鬧讓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皆失,事情到了這地步便已足夠,卿塵默默看著這箋紙上娟秀的梅花小楷,當一個女人的愛被無視和踐踏後,曾經愛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沒有人比鸞飛更了解夜天溟,她幾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動作,步步為營,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鸞飛,恩斷義絕,她用這樣的了解將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窮水盡。
  卿塵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時空蕩無著,夏日蟬聲細細的吟唱著,此時聽起來格外的煩躁,“我去園子裡走走,你不用跟著我。”她吩咐了碧瑤,舉步走出房門。
  閒步踩過石徑,竹蔭幽林在陽光下細影斑駁,草木秀潤遠帶碧水三千,湖光濛濛。
  漱玉院中流水百轉,最終都聚在了這處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鏡,遙遙倒映著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淨人一身機鋒,滿心凡塵便落了碎淡。
  卿塵俯身下來,在這深靜的湖水中看著自己的影子,那樣切實,卻又隔著千山萬重。
  她將衣袖挽起伸手進水裡,陽光透了水波有些聖潔的光澤,腕上的碧璽折射了天水淺影,發出靈動的七色微彩。水波靜謐不見異樣,她頗有些沮喪地收回了手,坐在了湖邊。
  岸邊淺波打濕了繡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濃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紋的繁美色澤,她索性赤腳弄水,纖裊白衣靜展於石上,似有流雲之姿。
  抬頭仰望晴空淡雲,風微過,雲帶逍遙,無拘無束。
  湖光一晃,孤單的影子旁多了個人,身形頎長,青衫磊落,夜天凌俯身問道:“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卿塵回答道:“這裡清靜。”
  夜天凌一握她的手,眉梢微擰:“會著涼的。”不由分說便把她拎了起來。
  卿塵拉他:“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她語氣中少見的央求的意味讓夜天凌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處渺遠空濛的痕跡,點頭:“好。”尋了塊平石,挽她坐下。
  卿塵反手環到他身後,緊緊將他摟住。
  夜天凌低聲問道:“怎麼了?”
  卿塵只靠在他身上,過了會兒悶在他肩頭說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凌將她的頭抬起來:“什麼?”
  卿塵揚眉,鳳眸微吊:“你是我的!”簡短字語,說的清晰。
  夜天凌薄唇無聲地揚起弧度:“誰說不是了?”
  卿塵在他的笑中盯著他眼睛,極認真地道:“誰也不准說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統統都是我的。”聲音清雅、低柔,卻帶著分決然的味道。
  夜天凌從未聽哪個女人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微微瞇了瞇眼睛,打量眼前人:“怎麼,想霸占著我?”
  卿塵點頭表示正確:“枕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既然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別人,我就碰別人,你要是愛了別人,我就愛別人,你要是再娶別人,我就也另嫁別人。”
  夜天凌眼中映著淡淡波光一亮,猶如劍芒般攝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誰敢動我的女人?”
  卿塵從他懷裡掙扎出來站好,回眸對視著他:“你霸道。”
  夜天凌依舊坐在石上,雙手撐在膝頭,卿塵此時站在他面前,赤著腳,裙衫半濕,秀發垂腰依舊不耐煩那繁復的釵鐶,散散瀉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黛眉清遠,翦瞳似水,垂眸時柔靜的閒定,閒定裡偏偏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清傲而從容的東西讓他感到異樣,異樣的不謀而合。
  依稀便從那時候起,這個來歷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裡下了一道蠱,慢慢的,一絲絲的蠶食著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頭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覺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徑通幽,每一轉都驚歎著,這一生都能讓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饒有興趣地帶著抹笑:“我倒還真不知道,原來我的王妃這麼霸道。這樣的女人有一個就夠人消受,難道我還自找麻煩,再去招惹其他人?再者說,”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的到,你也要做得到。”
  輕言淡語連消帶打,去弭了一絲錚然,卿塵忍不住笑了,用一只腳尖去觸湖水,夜天凌抬手將她扶住。
  卿塵自然而然的握著他的手,保持平衡,玩心忽起,突然用腳尖將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濺去。
  水珠在陽光下灑開道晶瑩的半弧,憑夜天凌的身手豈會讓她這小伎倆得逞,只往後一閃便讓水滴盡數落了個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順手輕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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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表於 15-10-2009 19:19:38 | 只看該作者
  卿塵驚叫一聲被他穩穩地接在懷裡。夏日的溫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過,夜天凌淡淡說道:“怎

麼,不信我?”
  “不是。”卿塵只回答了一下就撐起身子:“你怎麼躲的這麼快,以後不准躲!”
  夜天凌實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還真不講理。”
  卿塵眼中煙波輕橫,撇嘴以示懷疑:“怎麼可能躲得這麼快?”
  夜天凌悠然道:“人體經脈交錯牽連,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你轉那小心思的時候難道

不知自己手上在用力?”
  卿塵好奇地在石上趴下,享受著那微燙的溫熱,如同一只收起爪子的小貓:“你教我啊。”
  夜天凌輕輕伸手輕撫她的秀發:“你要學什麼?”
  卿塵道:“我不會的那些,還有箭術、劍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說了句,執起她細長的手指:“這手還是彈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塵隨他一路往四學閣去,邁入室內,一眼便看到窗旁靜靜擺著張的古琴。她頗為意外,走上前去仔細撫看


  那琴古樸,典雅中正,陽桐圓而為面,陰梓方而為底,天地方圓,陰陽召和。琴身前廣後狹,下喻六合,上

應周天度,龍池為八風,鳳池聚四氣,腰腹法四時,五弦如絲,冰瑩潔長,凜然峻華中透著一股清逸之氣。她驚

歎:“好琴!”
  “喜歡嗎?”夜天凌道:“本來說了要給你找來那張‘一池波’,尋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州席家收藏著

,人家愛如性命怎麼也不肯出讓,也不好奪人所愛。不知這張你是不是中意?”
  卿塵將手指輕過琴弦,如龍吟低繞,似鳳鳴婉轉,帶出一道清越圓潤的弦音,只覺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

中,靜靜歎道:“很喜歡。”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沒白費心琢磨,還真想不到制琴有這麼多講究。”
  “你做的?”卿塵再次訝異。
  “怎麼,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著笑意,那笑中的聲音如山間清泉,澄澈動人,微微冷冽的閒淡中一絲鋒

芒奪目,整個將她攝了進去,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毫無理由地沉淪。
  卿塵眸光映著他深溺的溫柔:“那這琴就來得珍貴了。”
  夜天凌笑了笑,說道:“琴還沒有名字呢。”
  卿塵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紙潤墨走筆寫下“正吟”兩字,其後書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絲,

宣其聲兮。
  夜天凌立於身旁,一手挽了她纖腰,一手將她執筆的手握住,續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廣寒之秋,萬古

清兮。
  一柔一峻,一筆一鋒,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箋紙上,神裡髓中,一絲不亂的清傲峻遠,鋒銳暗隱

。卿塵微微一笑:“他們都說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見的時候好得多了。”
  卿塵將筆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將她攬得緊緊的,笑說:“那你走吧,看你走到哪裡去。”
  卿塵又好氣又好笑:“你當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在她耳邊輕笑,淡淡卻又萬分篤定地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來,這一生一世你都別想

。”
  卿塵在他懷中安靜下來,幽幽的歎了口氣:“四哥,只要你一日屬於我,我便不會走。”
  夜天凌不語,若有所思,以一種深靜的眼光凝視她,很久。

  亂生春色本無意

  凌王府,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寬闊,綠樹成蔭。一個內侍快步出來,步履慌忙,走得甚急。
  夜天凌剛從外面回府,正將馬韁丟給侍衛,那內侍見了他,忙收住腳步:“殿下。”
  夜天凌點點頭,隨口問了句:“干什麼去?”
  內侍躬身答道:“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請王御醫。”
  夜天凌眼底一動,站在階前回身:“什麼事宣御醫?”
  “府裡沒說。”
  王御醫是素來給王府女眷診病的,夜天凌擔心卿塵,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寧靜,幾個侍女在灑掃殿院,卿塵卻不在,也無人知道去了何處。得知夜天凌回府,凌王府總管

內侍吳未趕了過來。
  夜天凌問他:“王妃呢?”
  吳未垂手答道:“回殿下,王妃在思園兩位夫人那兒。”
  夜天凌有些意外:“怎麼回事兒?”
  “千洳夫人……懸梁自盡了。”
  夜天凌聞言眸中掠過隱隱詫異,吳未低聲道:“殿下昨日吩咐將兩位夫人送去別院,今日差人去請千洳夫人

時便見夫人尋了短見。幸好發現的及時,王妃正在以金針施救。”
  “王妃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
  “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
  吳未覷了覷夜天凌臉色,極冷,如高峰峻嶺,無動於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還是往思園去

了,卻見白夫人掩門出來搖了搖頭。
  “怎麼,救不了?”吳未心裡一沉,問道。
  “人倒是救過來了。”白夫人朝屋裡看了一眼。吳未隱約聽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別的,只求

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別逐我出府。”
  一時間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聲,吳未輕聲道:“說起來,王妃也不像計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鬢發,說道:“依我看,王妃和殿下真是一個性子,那股子傲氣半點兒不輸。若是根本

沒放在眼裡,還談什麼計較?”
  吳未亦愣愕,搖頭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樣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氣:“我看咱們殿下對王妃可是著緊到了心裡。”說著眼角竟帶著絲笑

,誰能想到會有這麼個人呢?
  倆人心領神會,同時看了看屋中。像是過了許久,一個低婉的聲音淡淡說道:“你願意留在凌王府,我也不

會趕你走,但性命珍貴,往後不要用這種法子輕賤自己。你這樣做,先就對不起生養你的父母。再者,殿下身邊

那些朝事軍務已夠他勞神了,不管府裡以前是什麼規矩,現在既然有我在,我不想有這樣的事再給他添亂。”
  千洳那柔軟的,帶著絲微啞的聲音淒然說道:“千洳知道,千洳可以永遠不讓殿下見著自己,只求王妃別趕

我走。”
  極深地一絲歎息,那淡雅的聲音又道:“好好歇著吧。寫韻,你跟我來。”
  門軸輕響,卿塵帶著碧瑤和寫韻出來。見白夫人和吳總管都在,站下說道:“白夫人,差人好生照看著這邊

,別輕待了。”
  白夫人答應著,卿塵回頭問寫韻:“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寫韻斂眉答道:“但憑王妃作主。”
  卿塵不語,蹙眉看她。寫韻一愣,頓時醒悟,以前的路是身不由己,現在生死去留,所有的都是自己說了算

啊!她略有些激動,道:“寫韻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塵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需要什麼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裡我會書信過去。”想了想,又將手中那

包金針遞給她:“這個送給你,你很有天分,以後好好學。”
  寫韻雙手接過了那金針,竟像是在夢中一般。
  天都最大的醫館,有著最好的名醫,牧原堂開醫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學的,難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學醫

術嗎?寫韻抬頭,正遇上那雙清澈的鳳眸,秋水瀲灩,潛靜裡帶著絲鼓勵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

能入了醫科還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無用之人。回頭我叫碧瑤給你送幾本醫書過來,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隨

時來問我。”
  寫韻俯身便拜了下去,語中哽咽:“多謝王妃!”
  卿塵挽手將她扶起來:“既然選了這個,以後定然還要吃苦,到時候別為今天後悔。”
  “寫韻絕不會後悔。”一聲堅決的回答,似是充滿了希翼,讓一旁的白夫人看得疑惑,眼前這雙向來溫順的

水杏清眸竟是從未有過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認這時的寫韻,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刻。
  夜天凌負手站在窗前,看著遠遠水榭上杏黃的紗幔被微風揚起,金線繡成的細紋游走在清淡的雲中,湖光瀲

灩,倒映著琉璃般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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